1932年,河北。
这一夜既黑且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整个庄子犹如死地,家家户户都没了声息,连平常夜里常有的狗叫声都消弭了,只剩村东头的一间破房子里能看到隐约的几点火光,一灯如豆,多少给这沉默得吓人的沈家庄增添了一点生气。
屋子里,沈夏生犹犹豫豫地小声说:“石头哥,咱们真走啊?”
沈石头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走!当然走!不走难道你要在这儿饿死?”
“可是……”沈夏生还是个下不了决心的怯懦模样,白净的脸庞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出了可怜相,“你才十四,我十三,咱们出去能干什么呢?咱又能去哪儿呢?”
沈石头直接忽略了“出去干什么”这个比较难的问题,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咱们去文昌县,三狗子跟他爹去过文昌县,他说文昌县又大又热闹,有白面馒头,有熏肉大饼,”沈石头暗暗地咽一口唾沫,今天晚上他就喝了半碗凉水,现在肚子正饿的咕咕叫,“听说还有七彩的风车,冲着它吹一口气就能呼呼地转起来呢。”
沈夏生的思维素来很单纯,听见石头描述文昌县风光,就兴奋地两眼放了光,“咱们……咱们去了文昌县就有白面馒头吃?石头哥,我都好久没吃过白面馒头了,哎呀,我都忘记它是什么味了……”
石头笑微微地颔首附和沈夏生,不愿意拿真相去扫他的兴。其实他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上哪吃白面馒头去?还是喝凉水吧!
不过没关系,现在没钱,到了文昌县就有了。石头坚信着这一点。虽然他才十四,可他也是能干活的,别人拿十文工钱,他拿五文就知足,别人吃白面馒头,他和沈夏生吃杂合面的就行,总好过现在,唯一的一亩三分地也快被庄子里其他人占完了,他和沈夏生要是再不去外面的世界搏个出路,就只好啃树皮过活了。
沈夏生想着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终于克服了犹豫不决的毛病:“哥,咱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现在?”
“对,咱们去坟前给爹娘磕个头,然后立马启程。”
“这么黑的天,还要去坟地……”沈夏生望着窗外那黑得十分纯粹的夜幕,舌头不由得有点打结,“万一,路上有鬼……”
“你怕啥!”石头瞪一眼沈夏生,他跟夏生是真好,从小玩到大的情谊,整个沈家庄的孩子里就属他俩最亲,可有时候他也真看不上沈夏生那一副胆小鬼的模样,都十三岁了,还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勇气,“你跟我的爹娘都在那片坟里睡着,就算有鬼,爹娘能眼瞅着那鬼欺负咱俩吗?”
“带上水就快走吧,爹娘会保佑我们的。”
石头和夏生手拉着手走在颠簸的小土路上,夜再黑,也挡不住他们期待又雀跃的心情。
石头家和夏生家比邻而居,都是统一的破旧不堪。沈家庄本身已经够穷了,父母在时,两家就一直连沈家庄的平均水平都够不上,父母先后去世后,石头和夏生的日子更是别提了。
沈石头之所以叫沈石头,是因为他家门口有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沈夏生之所以叫沈夏生,是因为他是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出生的。石头皮肤黑,虽然五官长得也端正妥帖,可配上他那黑黝黝的脸色,看上去也就成了毫不出彩的农家子弟。夏生却不一样,生在沈家庄,然而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身材也是瘦伶伶的,很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气韵,虽是男儿身,却比庄子里的大多数女孩儿更加漂亮呢!
这其中的缘故,还要从夏生的母亲说起来。
夏生的母亲不是庄里人,也不是相邻村子嫁过来的。据说,夏生的母亲是一百多里地外长平县中一个老举人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名媛淑女,可偏偏出嫁路上遇到了土匪,土匪抢了嫁妆,又把她掳去山上,自是一番糟蹋,待兴致尽了以后,又不知是谁想出了个主意,打算物尽其用,发挥这倒霉女子的剩余价值,于是把她冲洗干净,换上一套新衣服,向周围相熟村子里的光棍汉推销她,企图用一百大洋把她卖出去,可哪个光棍都没有那么多钱,最后还是夏生的爹跛老二倾家荡产,凑了六十二块大洋出去,才把这位大小姐娶进了门。跛老二毕生没见过这样美这样白的女人,那段日子天天乐得嘴咧到耳朵根后面去,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多以后这位不属于沈家庄的女子在产下夏生后难产去世,跛老二相当于花六十二块大洋买了个独生儿子。独生儿子虽好,但跛老二总还思念着儿子的娘,天长日久了,就把老婆的死因归罪在儿子头上,因而夏生三天两头挨揍,揍得他胆子奇小,焉了吧唧,走路也是驼着背低着头,只有跟石头玩在一起的时候才能露出几分天真活泼的少年模样。
沈夏生十二岁那年,跛老二得肺痨死了,终于没人再揍夏生了,然而夏生从此也彻底吃不上饭了。
因为夏生的邻居——石头的爹娘,早在几年前也都死了。石头一个人能勉强饥一顿饱一顿地把日子过下去,却无论如何无法在沈家庄里养活夏生。
“还得到外面去!”几个月来,石头一直跟夏生重复着这句话。
直到今夜,这句话才总算是付诸行动了。到外面去!到有白面馒头的外面去!
石头举着一只小小的火把,准确无误地从那埋得乱七八糟的沈家庄祖坟里找到了爹娘的位置。
夏生的跛子爹和闺秀娘就葬在石头爹娘的旁边,可见这两家的缘分之深,生时做邻居,死后也得挨得近近的,方便两家长辈寂寞时候互相打个招呼串个门。
身处极阴之地,石头倒是没觉出害怕来。来见自己的爹娘,纵然是深更半夜的时辰,又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只是觉得不舍,此去一别无期,还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没有命再回来见爹娘,死后能不能魂归故里,回沈家庄陪爹娘!
他跪下去,端端正正地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他那已经开始变声的嗓子里仍然带了几分少年的清越:“爹,娘,石头走了。”他张着嘴,仿佛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话也没再说出来,仿佛千言万语已在那四个字中表达尽了,他只是重新俯下身去,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夏生在来的路上一直紧紧地拽着石头的衣角,现在石头向爹娘告完了别,他便也惶惶然地跪倒在旁边的坟前。他其实对那总打自己的爹和出生后一眼都没见过的娘感情不深,但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呆了十几年的沈家庄,他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哀伤:“爹,娘,我跟石头哥走了。石头哥说外面的世界比咱们沈家庄好多了,娘,爹跟我说过您是长平县的人,不知道长平县怎么样?但我们这次不去长平县,我们这次去文昌县,三狗子去过文昌县,文昌县是顶繁华顶好看的地方。对了,三狗子的爹还去过天津卫,娘,您知道天津卫吗?爹肯定不知道,三狗子的爹说天津卫是神仙住的地方,他进了天津卫,都不敢抬头看人!三狗子爹都不敢抬头看人的地方,我更不敢去了。不过我现在还很小,也许等我到了三狗子爹那个年纪,会比他有出息呢?到时候我也去天津卫里转一圈,然后回到这儿,给爹娘讲讲天津卫里的新鲜事……”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像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可是一片漆黑的坟地里,没人会过来责怪他,只有石头在他身边沉默地倾听着,直到火把快要燃尽的时候,才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走吧。”石头说。
鸡叫过第二遍,夏生和石头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闹着笑着,把沈家庄抛到了身后。前路望去,无路可走。但他们脚下又的确结结实实地踩着泥土小路。回首归途……不,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还不懂得要扭头往回看。
“石头哥,有天我做了一个梦。”
“啥梦?”
“我梦见……我和你在饭馆子里,面前摆了大盘大盘的菜,还有酒,就是我爹总喝的那种,你冲着我笑,可是突然间,有一帮看不清楚脸的人闯了进来,把整个饭馆给砸了……”
“傻子,做个梦也忘不了吃。”石头嘲笑他,“你见过饭馆长什么样吗?还不是从三狗子爹嘴里听到的?你别总听他吹牛,他能有那么阔,还下得起馆子?”
“咕……”
“石头哥,刚才是什么响?”
这下石头不肯说话了,因为刚才响的是他的肚子。幸亏夜这么黑,夏生看不到他的面红耳赤。
“嘘……等会!”突然夏生停下了脚步,紧张地把声音压到最低,“石头哥,你看,前面是什么?”
石头一抬头,就看到了一片光亮。
并不是一霎时天亮了,而是一片密集的火把来回移动着,照亮了前方的景象。仿佛是在一片小树林的边缘,许多人高擎着火把,训练有素而寂静无声地在搜寻着什么,火光摇曳,把那一大批看不清数目的人映的飘忽又诡异,仿佛阴间升上来的鬼魅。
夏生凑到石头耳边,结结巴巴地耳语着:“有……火把,不,不能是鬼吧,是土匪……?”
石头眼尖儿,远远地就把最外层走动的几个人看了个清楚:“不是土匪,”他嘶嘶地用气声告诉夏生,“你看他们都穿一样的衣服,头上都戴着帽子,手里还有……枪,”他的胃一抽抽,冰凉冰凉的,像是被谁用手狠狠一把攥住了。想了片刻,他做出结论道,“好像是军队。”
这是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河北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且离京津地区很近,早就成了军阀争抢的香饽饽,因而路上遇见一支两支行军中的队伍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石头不知道那帮大兵在找什么,更不知道天亮以后他们会往哪边走,想要就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又觉得不安全,心慌意乱地盘算了半天,他带着不确定的口气对夏生说:“趁天还没亮,咱赶紧摸黑绕远路走,那些大兵个个可都是活阎王!”
但还不等他们开始行动,一个洪亮的男人声音划破了这最浓重的夜,是个焦虑又陪着笑的语气:“司令,这都快找了一晚上了,可就是找不着哇!”
沉寂片刻,石头和夏生同时听见了另一个低沉一些的男声,凉阴阴地平静发问:“这儿离沈家庄还有多远?”
“回司令的话,不远不远,也就不到十里地了。”
那个司令的声音冷笑一下:“树林里没有,恐怕就是逃回家了,妈了个巴子的二狗子,装出一副憨厚相,拿了老子的饷还敢当逃兵!天亮以后要还是找不到,就给我去前面活捉二狗子屠了沈家庄!”
二狗子是三狗子的爹。那个去过文昌县也去过天津卫,走南闯北,总是能给闭塞的沈家庄带来关于外界新鲜消息的中年汉子。
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之时,石头看到了身边少年煞白的脸色与惊恐的目光。
石头知道,他在夏生眼里,一定也是相同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