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们在那边寒暄，我的眼睛却是着实被桌上丰盛的菜肴给吸引了，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盼着能赶紧地入座，开动。直至四娘的声音突然叫唤我的名字，才让我吓了一跳，从对食物的渴望中回过神来。
“这是程阿九，十三夫人的女儿。”
四娘提到我时候的声音很冷漠，不等我起身示意一下她说的人便是我，四娘就已经转过了身，殷勤地邀请宁修岚入座了。我的心里顿时有些失落，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贪吃嘛！机灵些，早一点站起来表明身份，这样他才能认识他未来的夫人——我嘛！
落座之后，宁修岚坐了主位，四娘便在次位，跟随宁修岚的三个姑娘坐在他的另一侧，我的位子是最末位，离宁修岚最远的地方，白穿了这身漂亮的新衣服了，估计也没谁能看得到我程阿九了，早知道应该厚着脸皮坐到三哥哥的身边的，他可是坐在四娘身边呀……
“让我们举杯一同祝东方国师身体康健！”
刚等众人落座，四娘马上站了起来，笑着举起手里的杯子，朗声说道。众人急忙听从着四娘的号令，纷纷举起了手里的杯子，我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把杯子举了起来，至于谁是那什么国师，对我而言，却是没什么意义的。娘亲却似乎突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四娘和宁修岚所在的方向，久久没有举杯。
“娘亲，娘亲，你想什么呢？”我凑在娘亲身旁轻声唤着，生怕被四娘看到娘亲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借此来为难她。
娘亲回过神来，忙举了杯，眼中却满是不安的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四夫人，其实此次我到此地，是奉了皇命，来寻找一些人的。”宁修岚用好听的声音说着，一举一动都牢牢吸引着我的视线。然而宁修岚话音未落，娘亲手里的筷子却“啪”地摔在了桌子上，象牙筷撞击到碗盘上的清脆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四娘满脸不悦地看了过来。
娘亲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娘杀人般的目光，反而是定定地盯着宁修岚，有些唐突地问道：“宁公子来是为了寻找什么人？宁公子和东方国师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娘亲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略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好在爹爹急忙开口解了围：“哈哈……宁公子见笑了，拙荆就是好奇心太重，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们瑠俅镇地方小，没来过什么大人物，一听到国师大人的名号，也难怪拙荆会如此失态了，还请宁公子不要怪罪啊……”
“哪里。程老爷和各位夫人们都是主人，宁修岚不过是客罢了，却未曾向各位夫人自我介绍，也难怪十三夫人会担心我打着贵人的旗号招摇撞骗了！在下宁修岚，东方国师是家师，此次前来瑠俅，也是受了师命，为皇上分忧。当然，是否能够顺利完成此事，还望程家能够助宁修岚一臂之力。”
宁修岚浅笑着说道，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
“宁公子只要开口，程家定然不遗余力！”
四娘适时地表达了自己忠于朝廷的立场。
娘亲的头依旧垂的很低，再未曾说一句话，也许是担心再像方才那边唐突了吧。
宴席刚散，不等我和三哥哥说几句话，偷看宁修岚几眼，娘亲便急匆匆地把我拉走了，刚回到房里，就见娘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急匆匆地开始打包。
“娘亲，你这是干嘛呀？为什么收拾东西呀？”我愣愣地看着娘亲，心中涌现出看戏时候那些人“跑路”的场面，估计谁都没有我娘亲此刻这般惟妙惟肖吧。
“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这里……没想到他们会找到此处，会找到此处……七年了，已经七年了啊……”
娘亲嘟嘟囔囔地说着，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忙碌，似乎也不打算向我解释什么。还未待我开口道出心中的疑惑，屋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唉声叹气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一听就知道是爹爹来了。听到这声音，娘亲急忙把东西一股脑塞到了柜子里，慌乱地整理了一番，坐在床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唉……唉……唉……”肥胖的爹爹大声地叹着气推开门走了进来，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叹息声，似乎生怕我们听不到似的。
“爹爹。”我轻声喊了一声，爹爹依旧和往常一样，对我微微笑笑，摆了摆手，冷淡而又带些陌生的友好。
“怎么了老爷？怎么不用招呼宁公子？”娘亲柔声问着，我乖乖地退到了一旁。
“哼……要招呼现在也轮不到我……这个什么宁公子真是莫名其妙，你说来视察视察这近来瑠俅镇发生的各种神迹，来就来吧，还封什么城……”
“封城？封什么城啊老爷？”不等爹爹抱怨完，娘亲急急地打断了爹爹的话。
爹爹挠了挠头，说道：“前两天宁公子跟衙门里头的王老爷说了，为了保护瑠俅的神迹，暂且封城数日，不许进也不许出……好在平时这瑠俅来往的人也不多，省去了许多麻烦，所以大家也都不是都知道……”
“喔……这样啊……那老爷你可知道，宁公子这次来，除了视察神迹，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能有什么事啊……琳琅，怎么你好像对这个宁公子特别留意啊？”
其实爹爹没问之前，我便也注意到了，宁修岚的出现，似乎让娘亲有些一反常态，这究竟是为何呢？听到爹爹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我急忙竖起了耳朵，等待着娘亲的答案。
过了许久，娘亲低着头，轻声道：“突然来了这么大的贵人，还是国师的徒弟，自然会让人特别注意的了……七年前……安都也是曾发生过许多的怪事……现在却是瑠俅……”
“琳琅！”
爹爹突然喝止住了娘亲，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娘亲张了张嘴，才没有再说什么。
“阿九，夜深了，快回去睡吧。”
像是突然忆起了我的存在，爹爹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抬起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那个放着娘亲匆匆收拾好的包袱的柜子，娘亲冲着我摆了摆手，我转身离开之际，似乎听到了娘亲的一声叹息。
远道而来的宁修岚，东方国师唯一的关门弟子，到底是贵人，还是煞人……一想到娘亲脸上的不安与担忧，我的心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一场不可预知的事情似乎已经悄悄潜伏在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五、诅咒之日血染瑠俅
我是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弄醒的，睁开眼睛叫唤了许久，负责照顾我的姨娘也没反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我是府里不受重视的九小姐，这些姨娘丫鬟们似乎也不觉得我的地位比他们高多少，自然也就不会仔仔细细照看了。
我随便套了件外衫便趴去了窗前，看着府里忙乱的众人，跑来跑去的样子甚是有些滑稽。突然一个身穿绿色衣裳的丫鬟从走廊的另一头也急匆匆地跑了来，那人是负责厨房的丫鬟绿苗，因得平时我总去厨房偷吃，和她也算得上是熟识的。
“绿苗，绿苗，你们在干嘛呢？怎么急吼吼的，被四娘看到可是要骂你们的！”
“诶哟，我的九小姐，四夫人现在哪还顾得上骂我们呀……不对呀！九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赶快去，一会儿肯定是要受罚的啊！”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绿苗：“去哪儿啊？”
绿苗上下打量了一下还在睡眼惺忪中的我，大概也明白，姨娘又把我撇下自己不知去哪处了，皱了皱眉头，嘴里念叨了句什么，直接进了屋子，随手从柜子里拿出了件衣裳便帮我穿上，随即又熟练地帮我梳了头，比姨娘平日里梳的好看多了。
“好了，小祖宗，赶紧的，去大院儿里头候着！”
绿苗帮我整理好一切，便急匆匆地把我推出了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确实挺怕被四娘罚的，便急匆匆朝着大院儿跑去了。大院儿其实就是衙门对面的一个围场，地方宽大，不知道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自我记事开始，这便是一处大空地，由于地方宽敞，又正好在衙门对面，这大院儿便成了乡绅老爷们进行全镇大会的场所。
我刚跑到大院儿门口，便见着娘亲一脸着急地在和照看我的姨娘说着什么，估摸着是找不着我了。
“娘亲，娘亲……”我喊着娘亲，急忙跑了过去。
娘亲见到我，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像是着急坏了，一边紧紧地搂着我一边不住地说着：“阿九，你怎么那么调皮！吓死娘了！你跑去哪里了！”
看来姨娘自己偷闲，又骗娘亲说不知我去哪里野了，我瞪了姨娘一眼，也没有向娘亲解释什么，反正在大家心中，我就是个整天四处野的野孩子，即使说是姨娘没有照看我自个儿离开了，估摸着演技甚高的姨娘挤出几滴眼泪来，一切就都又变成是我的错了。
没过多少时间，众人便都到了大院儿了，宁修岚和衙门的王老爷，还有四娘和爹爹都站在搭起的一个高台上，一直跟在宁修岚身边寸步不离的三个女子不知人在哪里。
我挤在人群里，什么也看不清晰，只能隐隐见着宁修岚随风而摆的袖口，今日他穿了一件蓝衫，在阳光下甚是明媚耀眼。
“……瑠俅镇异象频发，并非吉事，定是有妖孽祸害，如今，只有斩妖除魔，方能安定四方，大齐国方能千秋万代……”
台上宁修岚清冷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念着仿佛早已经准备好的演讲稿，随着宁修岚一字一句的推进，人群中纷纷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每个人都很不安，每个人都很害怕，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妖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好了，方才已经说了这么多，现在就请各位将家中七岁孩童的出生年月写下，户籍处的资料我们已经拿到，这次主要也是为了再核查一遍，以免惹出什么祸端。请各位一定要记清楚，可千万别弄错了。”
宁修岚做了个动作，便见那三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女子如同鬼魅般，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手里捧着笔墨和一叠册子，向着众人走来。
娘亲一直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像是担心着什么似的。眼见着她们端着笔墨一步步靠近，到了身旁的时候，娘亲把我又往怀里拢了拢，提起了笔，像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落笔在了纸上，写下了“程阿九，鬼月十六生”几个字。
在我名字之前，我看到了七姐和八哥的名字，双双写着“鬼月初八”。他们和我同年纪，比我早生了八天，于是我才成了程阿九的。
登记花了不少时间，但最终宁修岚一干人等也未曾向众人言明，究竟为何要登记七岁孩童的生辰，这场大会直到结束，众人也全然不知道其中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然而大会刚散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大批官兵却如同早已经演练过多遍似的，闯入了瑠俅镇。七姐和八哥便是被突然冲入程家的官兵们从房间里带走的，那个时候，天上突然乌云密布，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仿佛划过我的心，让我感受到了浓重的恐惧。我看着七姐和八哥在哭喊中被带走，看着爹爹被四娘牢牢地抓住，看着乌云下，狂风中的宁修岚，依旧美丽如斯……
“宁公子，宁公子，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孩子……他们还只是七岁的孩童，没有犯下任何事情啊……”
爹爹终于挣脱了四娘的拉扯，冲到了宁修岚跟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宁修岚的袖子。跟在宁修岚身边的一名女子刚要上前，被宁修岚摆摆手制止了。
“程老爷，这是皇上的命令，是为了大齐千秋万代的基业……”
宁修岚的声音依旧清冷而温和，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府里众人都呆呆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却无人上前阻止。
当时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竟怔怔地走上了前去，走到了宁修岚的跟前，抬起眼睛看着他漂亮的脸，问道：“你们要把七姐和八哥带去哪里？”
宁修岚嘴边再次浮起了那抹让我终生难忘的笑意，道：“他们将会为大齐千秋万代的基业而牺牲。”
“大齐千秋万代的基业是什么？牺牲是什么？我们程家不想要大齐千秋万代的基业，只想留下七姐和八哥，可以吗？”
我话刚出口，跪在地上的爹爹突然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捂住了我的嘴巴，紧张地看着宁修岚，不住地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宁公子切莫怪罪，切莫怪罪……”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离爹爹最近的一次，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觉得，爹爹或许还是疼爱我的吧。
“你叫程阿九，是吗？今年七岁？听说你的娘亲是安都人士，七年前带你到了瑠俅镇？”宁修岚微微俯下身看着我，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天哪，他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兴奋地快要晕过去，若不是爹爹一直捂着我的嘴巴，我一定会回答他所有的问题的。
“阿九是在程府出生的！是我看着她出生的！”三哥哥突然从四娘的背后冲了过来，朗声说着，昂着漂亮的下巴。
“对对对！拙荆虽然是安都人士，可是阿九是鬼月十六在程府出生的！”爹爹应和着，连连点着头，四娘瞪了爹爹和三哥哥一眼，最终木然地点了点头。
“阿九，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宁修岚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天上雷声隆隆，不一会儿便落下了豆大的雨点，程府里众人却依旧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大门口，爹爹捂着我的嘴的手终于无力地落下，我看到爹爹紧紧咬着牙，闭着眼睛，他的脸上似乎是雨水，也似乎是泪水……
“七姐和八哥呢……”
我不识时务地低低问了一句，心中却涌上了莫大的不安。
“玉儿，三哥哥还在……”
三哥哥小步跑到我的身边，把我抱在了怀里，三哥哥的怀里暖暖的，有些像娘亲的怀抱。可是，依然没有人告诉我，七姐和八哥会去哪里，牺牲到底是什么，还有大齐的千秋万代，到底是什么……
那一夜，整个程府都很安静，听不到三哥哥的吵闹，也听不到四娘的训斥，连爹爹的抱怨声和二姐房里的碎碎念声都没有，那雨下了一整夜，雷声震彻天地，娘亲一直紧紧地抱着我，表情木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