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张晓云刚上中学,共和国就陷入了自然灾害的泥淖。农村遭受天灾,城市必然受到牵连,到处都办起了食堂。吃饭要饭票,买米要购粮证,要粮票,买布要布票……油票,肉票,糖票……样样都是定量供应,人人都忙于填饱自己的肚皮。
这一天,张晓云放学回到家里。习惯性的饥饿,想吃东西,想不到家里有一位客人。他正坐在桌前,埋头捧着一只大碗。他的吃态让张晓云看见了:人在饥饿的时候吃东西,比狼吞虎咽更加凶狠。
“高伯伯。”
张晓云照例叫了一声。高伯伯没有理会,径自低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那不过是一碗清水煮的牛皮菜,其间零零星星地掺和着少许饭粒。张晓云放好书包。他的妈妈刘翠华从里面那间屋出来了。
“妈……”
张晓云招呼了妈妈,眼神似乎流露出一丝困惑:高伯伯怎么不搭理他呢?刘翠华向张晓云示意:别说话,让高伯伯慢慢吃。张晓云知道,高伯伯和爸爸妈妈在解放前就是好朋友,解放后关系也一直不错。这时候,高伯伯吃完“饭”,抬起头来抹了抹嘴说:“晓云,放学了?”他面前那只大碗,比用水洗过还要干净。张晓云应了一声,想问高伯伯刚才为什么不理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高明祥站起身来,这才显示出一个北方汉子的高大身躯。四十八九的年纪,正当壮年,脸上的皮肉却分明有些松弛,饥饿的目光似乎刚刚填了个半饱:“嫂子,我要走了……”
刘翠华微笑着送走高明祥,叫他有空常来。
目送高明祥远去的背影,张晓云问妈妈,高伯伯为什么吃完就走。
“他饿了,就是来吃的。”
刘翠华对高明祥十分了解。解放前,张晓云的父亲张顺德和高明祥是同事,都是国民党政府的小职员。解放后,一起接受改造,又一起去西康修筑康藏公路,回来后都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张顺德在朋友的指引下干起了收荒的营生,废铜烂铁,破旧杂物,以少许钱收来,然后按国家牌价卖给废品收购站,收入勉强可以糊口。高明祥却认为收荒那活儿既脏又累,还被人低看,他放不下脸面。他一家三口,儿子十九岁,三个人的饭量一个比一个大。为了让母子俩能够吃得稍饱一些,一到月底,高明祥就会到张顺德家里来吃一顿。他这一顿,或许管一天,或许管两天。
张晓云和张晓燕是中学生,每人每月的口粮是三十斤,比普通居民多几斤。他的妹妹张晓波还小,容易对付。他的哥哥张晓龙已经考进了长安工业学校,吃住都在学校里。相比之下,他们张家就比高家好多了。
虽然张顺德也是一个北方汉子,但是他的饭量不如酒量,只要有酒,吃不吃饭倒也无所谓。晚饭后,张顺德要带张晓云去上街。张晓云颇感诧异,长这么大,爸爸带他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上街以后,他似乎明白了张顺德的用意。他们走到中山四路,进了一家名叫“小竹林”的馆子。一进门就排队,张晓云排在张顺德前面。这里卖的是甜酒,五加皮,不要酒票,二两酒搭一盘小菜。一人一份,父子俩将酒菜端上桌子。“慢慢吃。”张顺德招呼儿子,自己草草地吃了几口菜,美美地喝了几口酒,接着便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水壶,将剩下的五加皮酒一滴不剩地倒入壶中。然后离开,又去另一家馆子。照例是排队,取酒菜,吃菜,倒酒。从上清寺到两路口,过观音岩,到七星岗。从七星岗的“粤香村”出来,张顺德的那只军用水壶已经装满。
“我们回家吧。”张顺德抹去胡茬上残留的酒沫说。
“不去解放碑了?”张晓云问。
“改天再说吧。”张顺德说。
张晓云跟着张顺德往回走,一路想着,难怪爸爸在家里吃饭还不如他吃得多。张顺德告诉儿子,他今天收荒赚了,心情舒畅,特意带他出来吃个够,回家不要给妈妈讲。
这一夜,张晓云老是想起高伯伯高明祥,想起他捧着大碗比狼吞虎咽更加凶狠的吃相,还有他爸爸张顺德从“粤香村”出来,抹去胡茬上残留酒沫的满足状。
三、纱帽石
初中三年,恰逢共和国遭受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这使张晓云深切感受到吃的重要。这三年恍如一场梦,大家都在寻找能吃的东西,他也在寻找。罐罐饭,牛皮菜,蕨根,小球藻……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睁大了眼睛,豁然醒来,他竟然考上了高中。当他接到重庆十九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恍惚还在梦中。接下来的日子,童年便渐渐成了令人难忘的回忆。初中一年级儿童节还放过假,初二以后儿童节就不属于他了,高中更不用说。青年!张晓云自觉或不自觉的提前步入了青年的行列。
其实世界上最富有的,莫过于青年,因为他们拥有整个的世界。毛主席曾经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其实这是对青年的整体而言,无论哪个时代,青年都是最有希望,最具活力,最富于幻想的。但对于个体来说,则千差万别,各有不同。有的人,注定会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有的人,则注定会历尽坎坷,前途未卜,犹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纵有天大本事,不跟随唐僧经历九九八十一劫难,便不能修成正果。总之,无论如何,年轻人都不得轻易丢弃奋斗二字,因为年轻,他们有的是机会。
中国有句古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话主要就是针对青少年说的。张晓云正年轻,他要努力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读高中的时候,他迷上了课外书籍。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张晓云深信不疑。他有时候吃饭看书,好像那书就是下饭的菜。有时候走路看书,撞上树了,还嗔怪那树影响了他的阅读。睡觉前看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看上几页,便久久不能入睡。他读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老舍的《骆驼祥子》,鲁迅的《呐喊》……这些文学巨匠的作品令他如痴如醉,爱不释手。《青春之歌》《红岩》《机器岛》《神秘岛》《基督山伯爵》……凡是能到手的书,他绝不会放过。
这一天是星期六,他回到家里吃罢晚饭,在煤油灯下,捧着一本《保尔·柯察金》一直看到天朦胧亮了,方才入睡。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江湾新村大多数家庭都还没有安装电灯,张晓云家也不例外。他家的房屋倒是比五十年代好了一些,高大了一些。篾片敷上泥巴的薄墙,早已换成了砖石垒成的厚墙,屋顶的瓦还盖上了几片玻璃的亮瓦。这样,屋里的光线就比以前好多了。他家的境况也有了一些变化,张晓龙从长安工业学校毕业后去成都工作了。张晓燕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待业,成了“社青”。张晓波上了中四路小学。张顺德的收入,一半泡进酒里,一半交给刘翠华。为了生计,刘翠华还得找活干。她邀约邻居余家妈一道,每天都各自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有洗得干干净净的各色旧布以及针线,到河边去帮船工缝补衣服,挣点儿小钱。星期天也不例外。
张晓云一觉醒来,已到正午。张晓燕早已弄好了饭菜等他起来吃。饭桌前,张晓燕问他昨天晚上看的是什么书。
张晓云边吃边说:“《保尔·柯察金》。”
“我要看!”妹妹张晓波以为是小人书。她就像小时候的张晓燕一样天真、可爱。
张晓云说:“你看不懂……”
“弟弟,”张晓燕从小到大都这样称呼张晓云,“你也知道,哥哥是为了我们才上的技校。现在他工作了,我也读不成书了,你一定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喔……我们家就看你了……”
张晓燕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张晓云完全明白姐姐的心意,无非叫他少看点儿课外书籍,多在学习上下功夫。谁都知道,上了高中就得考大学,要想考大学,能不用功么?
张晓云吃完饭,要去给妈妈送饭,然后回学校。
张晓燕用一只绿色的大搪瓷碗盛好饭,然后用筷子拈了点儿炒白菜,还拈了点儿泡姜、泡萝卜。收拾停当,张晓云便腋下夹着那本《保尔·柯察金》,端着饭菜出门了。
路过余家妈门前,张晓云叫上余家妈的大儿子余孝成,两个人一同去送饭。
余孝成就读于十中,在南岸区。张晓云读的是十九中,在江北区。他俩都是住读,星期天回家见面格外亲热,无话不说。既说童年的往事,又说各自学校的新鲜事,还说各自的读书心得,学习体会……
“我觉得我们很难考上大学……”余孝成说。
“为什么?”张晓云问。
“现在而今眼目下,”余孝成学着《抓壮丁》里的王保长的口吻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的成分是伪职员,我的父亲是伪军官,即使他已经死去,我的成分还是伪军官。你知道不?社会主义的大学校门,是为工农子女敞开的……”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张晓云极力争辩。
“我说简单点儿,晓云,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呀……”余孝成的笑靥意味深长。
张晓云争执不过,“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他想。
他俩来到河边,找到正在那儿坐着补衣服的余家妈和刘翠华。两位母亲互相夸奖对方的儿子。余家妈夸张晓云“读书好用功喔!”刘翠华则夸奖余孝成比张晓云“懂事,成熟……”余孝成和张晓云就在河边分手了。
余孝成要顺来路返回家,然后回校。张晓云则沿着嘉陵江往上走,要到牛角沱去乘坐轮渡过江。
河边的路凸凹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到哪里就是哪里。只有在这枯水季节,这路才存在,待到江水上涨的时候,这些路都会消失。走在这样的路上,张晓云油然想到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生活之路会不会也像这样呢?张晓云不得而知。
来到纱帽石脚下,张晓云不禁想起童年的一段往事。那年夏天,他刚刚学会游泳。纱帽石被江水淹没了大半截,还有一小半截露出水面,不少的青少年游到纱帽石上面去玩耍。张晓云也壮着胆子朝纱帽石游去,不料游拢后没有抓稳石头,被湍急的江水冲了下来。他慌了神,呛了两口水,在流水中挣扎着。就在这时候,“扑通!扑通!”的从纱帽石上跳下来几个人,分别游在张晓云的前后左右。有人来托他,叫他“不要慌。”还有人问他:“还游得动不?”张晓云顾不上回答,拼命地顺着流水往岸边游。上岸后,张晓云从内心深处感谢那几个素不相识的好人……几年过去了,这段往事,张晓云仍然记忆犹新。
眼前这礅巨石就是纱帽石!与其说它像一顶纱帽,不如说更像一个巨人的半截身躯,头颅高昂。人在它的面前,显得何等的渺小而卑微。一旦洪水袭来,它也会被淹没。等到洪水退去,它依然屹立于江边,重新显露出它的存在,它的执着,它的尊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岿然不动。谁知它看过了多少形形色色的鱼类!谁知它经受了多少风风雨雨的洗礼!它俨然如一位痴情的守望者,日日夜夜矗立于江边,谛听艄公的船歌,两岸的喧嚣,凭眺鸥鸟翺翔,江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