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蒲公英
张晓云有一本50开的学习**日记本,翻开日记本,里面有他抄录的《保尔·柯察金》里的一段名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
再翻一页,还有他抄写的一段**的名言:
“对待同志要像春天一样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的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精神、保尔精神就这样奇妙地结合在一起,鼓舞和激励着张晓云的心灵。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是他从小接受的老师的教育。逢善不欺,逢恶不怕,是母亲教导他为人处世的准则。无论乘车坐船,给老人让座,是他习以为常的行为。高二的时候,由于家庭生活困难,班主任王俊逸老师交给他五元钱,说是学校给贫困学生的寒衣补助,叫他自己去买一双鞋。五元钱买一双鞋,多退少补。张晓云居然只用三元钱买了一双胶鞋,然后将剩余的两元钱还给王俊逸。王俊逸接过钱笑了笑,发觉张晓云这个学生真是“忠厚老实得可爱……”
上了高三,就该一心一意考大学了!可是那天余孝成却说“社会主义的大学校门,是为工农子女敞开的……”那又如何体现“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呢?在“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的主题班会上,好多同学发言,说要跟反动家庭、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姚玲同学的发言,令全班同学都感到震撼。她说:“……我的父亲,解放前在南方,是一支游击队的队长。解放后,那儿的村民,用我父亲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公社。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父亲后来成了叛徒,背叛了革命……如今我要背叛我的父亲,和他彻底划清界限!我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给那个公社去信,请他们改掉那个公社的名称……”
掌声雷动。全班同学都被姚玲的发言所感动,纷纷投以赞赏的目光,重新认识这个胖胖的、乐观的、爱说爱笑的姚玲。
张晓云也想发言,可是说什么好呢?说他的父亲以前是国民党政府的职员……国民党政府的职员是伪职员呀!有什么好说的……此时此刻,张晓云对父亲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恨他为什不参加革命,怨他一天只晓得喝酒。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张晓云从此与官福明同学反目成仇。他俩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友好和亲近。一夜之间,他再也不搭理官福明,见面就投以不屑的目光,甚而至于还要吐上几口唾沫,弄得官福明莫名其妙。其实原因非常简单,官福明的成分是工人!工人阶级家庭的儿子可以上大学,而他却不行,即使他的学习成绩比官福明好也不行。
不过无论能否考上大学,只要一毕业,他都将离开十九中。一想到要离开,张晓云就难免有些留恋。毕竟是在人生的最佳学习时期,他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珍贵的三年。
十九中坐落于董家溪后面的山坡上,四面敞开,没有围墙。高中部这边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的北方是教室,东方是女生宿舍,东南方是男生宿舍,全都是平房,没有楼房。男生宿舍的后面有一个大操场,大操场的西南方是食堂和初中部,东边有一条小路,顺着小路往上,就是鹅石板山。
张晓云、赵裕达、杜承原三个同学穿过大操场,走在通往鹅石板山的小路上。
赵裕达瘦而高,戴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杜承原的身高和张晓云差不多,但却比张晓云胖、壮实。
杜承原问:“路边的这些花花草草,你们认得几种?”
赵裕达用拇指和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认得几种呢?”
张晓云有些纳闷:杜承原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呢?高考即将来临,大家都在忙于复习功课,操场旁边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坐着看书的同学。他们三个人正是嫌教室和寝室里人多,才要到鹅石板山上去,寻找僻静处复习功课的。当然,在紧张的复习之余,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换一换脑筋又何尝不可。不过张晓云平时对于路边的这些花草极少留意,大多叫不出名称。
杜承原随手于路边掐了一根马齿苋说:“这个我估计你们都认得。”
张晓云说:“那是马齿苋,灾荒年我们经常吃。”
赵裕达在那边拔了一株清明菜说:“我晓得,这是清明菜。”
杜承原在路边扯了一根节节草问:“这个认得不?”
张晓云茫然。
赵裕达说:“那是无名野草……”
杜承原笑着说:“无名野草?嘿嘿,每一种草都有名,而且有用。这叫节节草,可以入药,它的功能是清热、利尿、明目。”再往前走几步,他又拔起一株夏枯草说:“这是夏枯草,它入药可以清肝火,散郁结,治头晕……”
张晓云真是佩服:杜承原对中草药还有研究。
赵裕达问:“你的父亲是医生?”
杜承原笑而不答。前面有个水塘,过了水塘,他又找到一株筋骨草,于是说:“这是筋骨草,它的功能是清热解毒,止血……”
“算了算了,”赵裕达说,“这里没有病人,你不要再卖狗皮膏药了……”
从水塘右边往上,可以登上山顶。所谓山顶,其海拔高度,比嘉陵江对岸的鹅岭,还不及一半。不过在十九中附近,这里可谓最高点了。山顶没有大树,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排一人多高的桉树。脚下的黄土中冒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鹅卵石,重庆人称鹅卵石为鹅石板,这鹅石板山的山名或许由此而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这里没有理想的遮阴处。凑合着吧,三个人各自选好位置,开始复习功课。赵裕达报的是文科,带的是历史复习资料,好多历史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得死记硬背。杜承原和张晓云报的是理科,杜承原带的是数学复习资料,张晓云带的是物理和化学的复习资料。
时光在复习资料间流淌。
太阳不易察觉地缓缓地向头顶移动。
无意间,张晓云发现那边有一株蒲公英。好大一株蒲公英啊!叶片不多,枝丫却繁,枝头结满了茂盛的白色绒球。张晓云知道,那白色绒球就是蒲公英的种子。他忍不住挪动脚步,上前折了一枝,同时高声地呼喊:
“杜承原!赵裕达!这里有蒲公英!”
片刻,杜承原过来了,赵裕达也过来了。他们一人折了一枝蒲公英,拿在手中把玩,仿佛欣赏一件宝贝,然后鼓动腮帮,努嘴一吹。
一团团白色的绒球散开了。
一把把白色的微型的小伞在微风中飘荡。
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在空中展翅飞翔,飞翔。
二、入团
高考的时间只有两天,一晃便成为过去。
等待高考结果的日子,却出奇的漫长。
一天。一天。一天……张晓云几乎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去门口张望。他家位于江湾新村的最高处,门前横着一条小路,小路的左边是他家倚岩而建的房屋,右边是一道陡坎。陡坎下面斜着一条石梯坎路,石梯坎路弯来拐去的,向下通往嘉陵江边,向上通往六中和中四路小学。
邮递员每天都会从那条石梯坎路下来,走遍江湾新村,一天两趟。
邮递员那深绿色的身影下去了,没有走门前这条横着的小路,也没有呼喊张晓云的大名。
失望。张晓云充满希望的眼神,又一次转化为失望。
躲进洞里去吧。他家房屋的后面有一个防空洞,是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而留下的、重庆特有的产物。洞中极为宽绰,高近两米,宽约三米,深着咧!里面黑咕隆咚的……小时候,二娃、三毛、严家祥等一群小伙伴打着火把去洞中玩耍。从他家的洞口进去,向左拐,不久便到了严家屋后的洞口。然后返回,往另一边走,好长好长哟……余孝成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他突然将火把在洞壁上杵熄了。“鬼来了!”男孩的喊叫声,“啊!”“妈呀!”女孩的尖叫声响成一片。四周阴森森、凉飕飕,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张晓云伸手欲摸洞壁,不料碰着了一只手,这只手将张晓云的手紧紧抓住。一个声音传来:“我怕……”这是余孝成的妹妹余孝芳的声音。那时候他才九岁,正值少年,余孝芳和他同龄。和同龄异性的零距离接触,使少年张晓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异样的、触电的感觉。后来两人携手走出防空洞,张晓云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看余孝芳的脸像苹果一样红……余孝芳在六中该读高二了吧……张晓云从往事的回想中蓦然回到现实,录取通知书迟迟不来。他烦恼、焦躁、坐立不安,于是决定到余孝成家去看看。
从张家到余家,两分钟就到了。
开门的是余孝芳,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在连衣裙的映衬下,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微笑,更显得妩媚动人。张晓云霎时又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怦然心动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有点儿口吃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哥,你哥哥呢?”
“进来坐会儿吧,又没有哪个要把你吃了……”余孝芳倒是挺大方挺热情的,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还加了一匙白糖,“我哥不在家,你照样可以来呀……”
张晓云捧着杯子,看杯中的水,不敢抬眼看人:“他,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返校了。呃,你怎么没返校呢?”
余孝芳盯着张晓云问。张晓云更加不敢抬眼看她,低声地嗫嚅着:“我们后天返校……我,我该回去了……”张晓云如坐针毡,放下杯子,赶紧站起身来。其实在这情窦初开的年龄,余孝芳极想挽留张晓云多坐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可是她终于没有启齿。张晓云也极其愿意和一位青梅竹马的少女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继续滞留在余家。
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
录取通知书不会来了吧?
返校这一天,张晓云见到了班上的钟远贵、姚玲、宋立萍……还有一班和三班的一些同学。彼此寒暄、亲近、交谈之后,张晓云得知:杜承原考上了成都中医学院;孙姽英、张可蓉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陆伯宇是四川大学;洪庆昌是昆明理工学院……难怪他们都没有返校!张晓云羡慕并暗中祝福他们,同时,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我该怎么办?
牛治凡老师来了,他把这些落榜的毕业生召集在一间教室里,组织大家学习董加耕、邢燕子的先进事迹。邢燕子是天津宝坻县人,1958年回乡的知识青年,董加耕是江苏盐城县人,1961年回乡的知识青年,他们都在家乡干出了一番事业。然后,牛治凡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说:“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们早就表示过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是听党和毛主席的话,高高兴兴地到农村去呢,还是碌碌无为地留在城里吃闲饭?咹?……要想分配工作,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安排工作,我们党的政策,也要优先考虑工农家庭出身的子女。你们好好想想吧……”云云。
张丞相望李丞相,同学们无语。
牛治凡继续说:“下午,我们要听一个报告。给我们作报告的,是去年下乡到巴山的一位女知识青年,她现在是一个林场的场长。我们特地请她回来,给你们现身说法……”
钟远贵问:“是哪一个?”
宋立萍问:“我们认识不?”
牛治凡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下午,还是在这间教室里,大家见到了一位名叫李小林的知识青年。她是1964年初中毕业后下的乡,下乡后的确当了场长。在报告会上,李小林讲述了她到农村去的过程,介绍了他们菊花山林场的基本情况。有十六个知识青年,都是重庆去的,他们在那儿生活得很好。林场的知识青年团结互助,互相关爱,就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那儿需要文化,需要知识。她邀请大家去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报告完了以后,一班的汪益隆似乎对李小林特别有好感,主动上前搭讪,问这问那的,两个人交谈了许久。三班的徐为民在旁边问了一句,到林场是不是当伐木工人。李小林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将来会是。那儿的松树、柏树为什么长那么慢?还等着你们去搞科研想办法呢。”张晓云不想提问,只想回家,反正明天还要返校,明天再说吧。
回家路上,张晓云去上清寺新华书店闲逛。这两年,除了学校图书室,市图书馆,张晓云就爱逛新华书店。只要有钱,他买书从不吝啬。书店里的顾客络绎不绝,书架上的书琳琅满目。张晓云习惯性地来到文学类的书架前,浏览片刻,发现一本《大巴山月》。他拿起来翻阅,是梁上泉写的一本诗集,看看定价,四角四分。他毫不犹疑地买下。
回到家里,张晓云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
月亮,月亮,
挂在大巴山上;
山上,山上,
多少眼睛张望!
……
梁上泉的诗就是这种风格:清新,朴素,亲切,读起来荡气回肠……张晓云读过梁上泉的《喧腾的高原》《开花的国土》《云南的云》《寄在巴山蜀水间》……只是那些书都是在图书馆借阅的,这一本《大巴山月》将永久属于张晓云!这一夜,他的幻想张开了翅膀,飞翔在大巴山上。那儿有老红军的身影,那儿有年轻诗人的足迹,那儿有“一道道小河一重重大山,一架架水车一层层梯田。”那儿还有布谷鸟,杜鹃花,还有诗,还有画,青林里,听得见柞蚕吃叶的沙沙响声……
第二天,张晓云到学校见到牛治凡,开门见山地说:“牛老师,我要去大巴山。”
“咹?”牛治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要去大巴山。”张晓云重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