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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生已休

手指印,结婚证,自来火,教堂葬礼。

练意长等唐绍武走了,收了棋具,拿了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看了一会儿,索性躺在了上头,还把书盖在脸上,像是睡起觉来。阿囡偷偷看他一眼,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又过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见他没动静,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朝下一看,心里便是一凉。练意长的这处住宅,竟是在不知在几层高的高楼上,下面马路上跑着的汽车小得一点点,她一只手就可以遮没。这么高的楼,从窗口逃走是不可能的了,门口又守着两个门神,就算练意长睡着或是离开,她也没有办法。

难道真的要她死吗?难道她除了做这个岁数大她整整一倍的人的小老婆,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哇一声哭出来,拿了炭笔在窗玻璃上一通乱涂,涂得黑乎乎一片,仍是不解恨,又往墙上贴着的烟草黄底子蝴蝶花纹的壁纸上画去,一个圈圈一个圈圈地画,一路连过去,把整间屋子四面墙壁都画了一串黑色圈圈,像是给一件花裙子穿了一条腰带。阿囡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忍不住露出笑容。又想自己闯了这么大祸,练意长醒来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生气。一想他生气的样子,心里发虚,便朝沙发上瞥了一眼。这一看,脸都白了。那练意长不知什么时候拿掉了脸上的书,正看着她捣蛋,那双没戴墨镜的眼睛里不知藏着些什么心思,阿囡吓得退了两步,瞪着他等他发火。

练意长却只是笑笑,拿起书来又接着看。阿囡被他的不在意惹恼了,看看手上都是炭黑,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抹在沙发靠背上,一下子没擦干净,又往旁边擦一把。淡绿底子的沙发布上马上出现了几条黑道道,抹完后带着挑衅地看着练意长。练意长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她一眼,说:“去汰汰[75]手,要吃夜饭了。”然后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打起电话来,说的是和唐绍武一起说的那种话,阿囡尖着耳朵听懂一句,什么“来一趟”,还有什么“也带来”的,看他挂上电话,赶紧躲到卫生间去洗手去了。

晚饭的菜送来,除了虾子大乌参,黄酒蒸童子鸡,生煸草头,火腿豆瓣汤外,还有一盅红枣炖薏米。练意长把甜点放在阿囡面前,说:“吃掉,补血格。”语气冷冰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阿囡不敢违抗,乖乖地把红枣薏米汤喝了。

外头两人进来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练意长拿了一方砚台来,磨了墨,铺上纸,写起字来。写的字龙飞凤舞,阿囡在后头踮起脚去看,一个字也不认识。她识字不久,正是对字有兴趣的时候,见不识,只好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沙发上扔着练意长下午看的那本书,一时好奇,拣起来看。封面上有五个字,其中三个她认识,是“茶花女”。“茶花女”?是养茶花的女子?正要往下看,就听练意长说:“阿囡,来帮我磨墨。”阿囡想要说不,但又怕他生气,下午她弄脏了他的屋子和沙发,只怕他的怒气已经积攒到喉咙口,稍不如意就要发作。一步一步挨到桌边,拿起砚台里墨锭来磨。罗白棠有时也画水墨画,磨墨她早就会了。

两人一个磨墨一个写字,都是一言不发。这时听见外间屋子有人说话,阿囡听出是下午那个姓唐的,心想刚才练意长打电话说来一趟,叫他吗,下午才来了,晚上又来,什么意思?果然那人进来,可不就是唐绍武,练意长见了他,点点头,说:“带来了?”唐绍武说:“带来了。”把手里一个一尺来长的小纸卷放在桌上,两人坐到沙发上去说话。

阿囡停了手,放下墨锭,背对着两人,用身子遮住了去拿起那个纸卷来看。练意长特地打电话叫唐绍武带这个东西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她右手捏着纸卷的一角,左手展开,才打开一半,便发现拇指上的墨迹印在了纸上,忙放下了。却是她在磨墨的时候,拇指和食指都沾上了墨汁。这么要紧的东西沾了黑乎乎的墨,练意长怕是真的要动怒了。看两人把头凑在一处低语,忙转到一边去。

练意长说完话,过去拿那个纸卷,打开就看见左手边的墨迹,愣一愣,抬头看阿囡,问她:“阿囡,侬弄上去格?”阿囡抱着卫生间的门框,咬着下嘴唇不出声,却点了点头。心想我等歇就躲到里厢去,让伊急煞。练意长对着纸喘着粗气,像是马上就要发火,阿囡盯着他看,只要他一有冲过来的意思,就马上逃进去锁上门。

哪知练意长生了歇闷气,忽然笑了,招来唐绍武把纸递给他看,一边用手指指着那块墨,两人耳语几句,都笑了。练意长摇摇桌上的铃,看守的两个人进来,垂手站在一边。唐绍武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笔递给那两人,说:“写你们两个的名字,写在这里。”点点纸上的地方,那两人拿笔写了,把笔交给练意长。练意长待要落字,停一停,抬头问:“阿囡,侬再讲一篇,上头的墨印是侬自己印上去的。”阿囡隐隐觉得有事不对,但也猜不出是什么事,见他问,只得“嗯”一声。练意长哈哈一笑,说:“你们都听见了,很好。”提笔一挥而就,放下笔,吹一吹墨汁。

唐绍武拍拍他胸口,嘻嘻哈哈地说道:“恭喜恭喜,你硬是撞了横运,这么快就把事情搁平了,一点都不要你费手脚。今天晚上洞房春宵,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向两个看门的人抬抬下巴,三个人转身出了房间。

阿囡这话听懂了,吓得浑身打颤。练意长把那张纸拾起来给她看,指着上头的字说:“侬学了几个字?上头格字认得伐?结婚证。就算侬不认得格三个字,后头的双喜字侬总该认得。主婚人,唐绍武。证婚人两名,喏,就刚才两人。我签了名,侬揿了手印。是侬自己揿格,我没逼侬。阿囡,侬已经是我老婆了。”因心情甚好,眼中也有了笑意。

阿囡怒目而视,骂道:“侬想啊勿要想。”跑进卫生间去,拿起一只漱口杯就往地上砸,捡起一片碎瓷抵在心口上,眼中冒火,说:“除非等我死脱。”练意长说:“当心划伤手,自己弄清爽,勿要等我光火。”阿囡扔下瓷片,大哭失声,边哭边说:“侬介大人,骗我一个小姑娘,侬好意思。人家勿欢喜侬,侬硬紧要缠牢,侬要面孔伐?我勿弄清爽,要弄侬弄,让侬去划伤脱手,顶好是血通通流光。我勿要看到侬。”一甩手扑到沙发上,埋头痛哭。

练意长被她骂了一通,也不生气,真的去把碎杯子打扫干净了。阿囡从臂弯里看见那张要命的结婚证就放在桌上,心念一动,过去拿了,仍就伏在沙发上,在身子底下轻轻地把结婚证撕成四片,握在手里,等练意长走出卫生间,跑进去往抽水马桶里一扔,按下冲水钮,只听“哗”一声响,立时冲了个无影无踪。练意长听见冲水的声音,觉出有异,跟进来没看见什么,再一看阿囡一脸的得色,问道:“侬冲格是啥?”

阿囡开颜一笑,说:“结婚证。”指一指抽水马桶说:“到黄浦江里去了。”哭得粉红的小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眼里又是促狭又是开心,又说:“我让侬白欢喜。”

练意长先是气得不轻,但看了她的脸,却说:“那也未必。不过是一张纸,回头我再去买个十张八张来,侬欢喜哪能攃[76]就哪能攃。勿过今朝夜里,侬是勿要想逃脱了。”

六月底的夜里,天气闷热,空中有雷声传来。轰隆隆一声又一声,直打了半夜,才下起雨来。先头因为热,窗户都开着,这时雨水被风打进房里来,窗前的画架上一张玫瑰花儿的炭笔画被浸湿了,一条条黑色顺着雨水往下滴,脏了整张白纸,连地板上都积了一小凼黑色的雨水。窗帘湿了水,沉沉地悬挂着,风都吹不动它。没人想起要来关窗,任雨吹打了一夜。高几上的那瓶玫瑰花沾满了水,重重地耷拉下来,拉扯着花瓶一起摔在地上,跌得粉碎。这一个夜里,窗前的这块地板真是遭了大殃,又是雨水,又是花瓶里的水,又是炭黑的水,全都洇在这一块上。还好那柚木地板成年吸饱了蜡,水都浮在面上,一两场雨还不至于沤坏了木头。这雨一下就下个不停,直下了两天。

阿囡藏了一包自来火[77],躲在窗帘底下划,划一根断一根,划两根又熄掉,一包自来火用掉一半,才把窗帘燃起来。阿囡笑一笑,坐到沙发上去,托着下巴看。

闻到烧焦的气味,练意长从外头房间抢进来,一眼就看见着了火的窗帘,冲过去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用鞋踩灭,怒道:“好了伐?侬要作到几辰光去?”阿囡回道:“作到死。”练意长说:“要死做啥勿跳楼?此地七层楼,侬跳下去马上就好死脱。”阿囡说:“我要死也要拉牢侬一道死。”练意长说:“侬和我介要好?死也要死了一道?格么就勿要死了,还是和我一道活着好。”阿囡说:“侬做梦。”练意长说:“再搭我烦,我辣辣交一记耳光打过来,打得侬七荤八素。”阿囡说:“侬敢打我,我要打回的,我打勿过侬,咬也要咬两口。”

练意长气嘛被她气煞,打嘛又舍不得,吵架还不是她的对手,想一想说:“穿件好衣裳,我带侬出去。”阿囡说:“我勿要出去。”练意长说:“真的?”阿囡一想在外头说不定有机会跑,便说:“好格,等我一歇。”换了一件彻骨里新的麻纱旗袍,长度只到膝盖,喇叭袖,半寸高的小元宝领,粉蓝底子印烟玫红碎花,正是这个闷热的季节穿的。这两天练意长叫人送了好些新旗袍来,拣合身的颜色花样都衬阿囡的留下,换下阿囡来的时候穿的学生式样的小袄长裙。

阿囡换了旗袍出来,练意长看了满意地点点头,着她换了皮鞋,拉了她出门,说:“侬乖点,勿要叫勿要吵。侬想想看,我会得带侬出来,一定有道理格。侬最想见啥人?我格歇就带侬去见伊。”阿囡一愣,跟着他走进电梯里,说:“侬会得有介好良心?侬让我见伊,是啥个意思?我现在还有啥个面孔去见伊?我勿要去了。”低下头,眼睛里又是浮起一层水光。练意长说:“由不得你。”

出了电梯,走到大楼外,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那里,练意长把阿囡推进后座,说:“开车。”阿囡看前座坐着的正是那两只看门狗,知道要从这三人手里逃走是不可能的。原来刚才他到外头房间去,是去让这两人安排车子去了。阿囡不声不响地坐着,真的不吵不闹。心里想等歇我见了棠哥哥说什么?想来想去竟是想不出一句可说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滴滴打在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上。

练意长从天青色的长衫口袋里摸出手帕扔给她,说:“就会得哭。”阿囡先把手上的眼泪吸去,又印一印脸,低声问:“大少爷,侬带我去见伊是啥格意思?见子伊我讲啥?”练意长说:“让侬死心。过两天我就带侬到日本去,侬勿要再想伊了,好好交搭我过日脚,我勿会得亏待侬格。”阿囡把手帕捂在脸上说:“侬人太坏了,我心里厢想啥也要管。也好,见伊一面,我就好去死了,格种日脚我勿要过。我要勿是想着伊,格天子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练意长说:“勿是讲要拉牢我一道死?”

阿囡听了这话,放声大哭,说:“侬就会得欺负我,我前世里做孽,碰着侬。”练意长不理她,任她去哭个够。

汽车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座小教堂前。阿囡教堂是认得的,叶榭镇上也有教堂,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是来教堂,而不是医院。难道棠哥哥这么快就好了?不可能啊,断了两根肋骨,医生说过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好的。练意长拿过她手上的手帕,拉着她下车,从一道小铁门里进去,走过树丛矮篱,停在教堂的一扇侧门边。练意长说:“只许看,不许喊。”推着她上前两步,自己紧贴在她身后,一手用手帕按在她嘴上,一手圈在她腰间,让她没处躲没处逃。

阿囡也不想逃,她只一心想见罗白棠,但练意长这样拦着她,是不想让她靠近了,那她怎么和棠哥哥说得上话呢。睁大眼睛往里看,里头的长椅上密密站了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色的黑衣。再看讲经坛前,放着一具棺木,开着棺盖。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点点衬着白色丝绸的棺里,看不见里头是谁。有个神父穿一件长黑袍子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她也听不懂,只是想,这是在做一个人的葬礼吗?练意长带她来看一个葬礼是什么意思?难道棠哥哥也在里面?再仔细看一看下头的人,找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白棠,却看到好些罗白棠的同学朋友,是她在家时来过的,后来又在兆丰公园见过。再看最前头站着的,不是罗白萍和陈蹇生吗?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也在。

阿囡没来由心里一慌,抬头转脸看一眼身后的练意长。练意长稍稍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没错,是萝卜汤的葬礼。上头那两人是他的父母,下头坐着的,还有董家老太婆,董家三小姐。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阿囡,萝卜汤死了。”阿囡心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掏了一个大洞,血汩汩地往外喷。又像背脊骨一节节都散落开来,一骨碌一骨碌滚了一地,身子软绵绵地站也站不住。练意长架起她,说:“看仔细了,勿要讲我骗侬。”又说:“看。”却见来宾在与死者告别,围着棺木走一圈,又与罗白萍和罗先生罗夫人致哀。罗白萍围着一方镂空黑披巾,盖着腹部,靠在陈蹇生的臂膀上,一一和来宾点头。等到董三小姐过去,罗白萍举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得董三小姐转过脸去,一时回不过来。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忙扶着她走开,容貌和董三小姐很像,估计是董家二小姐,阿囡和姊夫当日为了她的婚礼,忙了好些时候。

阿囡发着抖。她不用看棺里是谁,就看这一幕,也猜得出是谁了。只是为什么罗白萍要打董三小姐呢?她们不是顶要好吗?练意长说:“是勿是也想进去挨罗白萍一记耳光?”阿囡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只是觉得痛。痛得她全身抽蓄,抽得全身的水都从眼中涌出,却怎么也烧不灭心头的火。

她转头瞪着练意长,眼中的火与水烧作一团,烧得她双眼发红。练意长也瞪着她,清晰地说:“搞清爽,勿是我。是董三小姐,想晓得是哪能回事体?侬还想再看伐?不看了就回到车子里厢去,我会得讲拨侬听格。”搂了她回到汽车里,用手帕在她脸上一通乱揩,擦得她皮肤生痛,却也不叫一声。

练意长说:“我带侬走格辰光,伊人好伐?会得讲闲话了伐?会得吃茶了伐?伊用了侬300cc的血,活过来了伐?医生讲肋旁骨断脱会得长好伐?我对伊够客气了伐?”阿囡仍是盯着他,不说话。练意长冷笑道:“是董三小姐等伊醒了,讲拨伊听,讲侬被我带了跑了,伊一听就急了,一记头摔在地上,死脱了。侬看到伊格阿姐是哪能打董三小姐了伐?侬觉得伊会得饶脱侬?侬一去,勿是一记耳光,三记耳光也勿晓得放得过侬。阿囡,伊人也死脱了,侬就勿要再寻死寻活了,定定心做我老婆。本来我是勿想讲拨侬听格,勿过看到侬为了伊介难过,想勿落,还是让侬晓得的好。”

阿囡止住哭泣,咬牙切齿地恨道:“还讲跟侬勿搭界?勿是侬,伊会得受伤?肋旁骨会得断脱?勿是侬捉了我去,伊会得起急?会得摔死?还讲勿是侬?本来我跟伊在一道老开心格,侬硬紧要来轧一脚,侬害死伊,又来害我。我勿会放过侬。”握起拳头去打练意长,练意长一手把她两只手腕捏在一处,冷冷地说:“侬勿看看侬对手是啥人?”

阿囡啐他一脸唾沫,眼中凶光闪烁,道:“今朝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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