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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先生的追悼会上午在殡仪馆举行。院领导和全体不上当班的医护人员都自觉参加了追悼会。
高老先生是本院的退休老专家，三天前的上午，高老爷子去老年书画协会参观书画展。完了正准备从展厅出来，突然感觉胸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没有多在意，因为他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一会儿就没事了。可今天不行了，他越来越感到无力气，就坐在木条椅上休息，展厅的工作人员见到他脸色越来越不好，急忙叫一个同事开车把他送进了一医院。当高老爷子被送到急诊室的检查床上就昏过去了，身份证都没有带，身上只三百多元钱。这两个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是展厅前不久招聘的，也还不认识，说不清楚老爷子的身份。急救室的医生是年轻的，都不认识高老爷子，强调让他们先交押金。可两个工作人员都说他们的衣服都锁在更衣室的，身上穿的是工作服，没有带钱，交不上押金。说你们先抢救，我们不会跑的。年轻医生说不行，必须先交了押金，况且还要家属签字，否则无法抢救。两个工作人员说，人我们送到你们医院了，你们看着办，一气之下就走了。等到有几个年长一点的医生围上来时，高老爷子已经撒手人寰了。有人认出了是本院退休的高老爷子。感到摊上事了！才立即通知了院长郭民宇。
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高老爷子前几天还在电话里与蔡大鹏讨论一个内科疑难杂症呢。内科主任蔡大鹏听了事情的发生经过，怒火万丈，冲上去就对当班的两个年轻医生拳打脚踢，还一边哭骂道，该死的蠢货，你还我高老爷子！还我高老爷子啊！蔡大鹏声嘶力竭的哭喊震撼着医院每一个人的良心。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世上没有后悔药，更不能把生命赎回来。这位本县著名的内科老专家确确实实就死在了他工作半个多世纪的一医院的急诊室里。天大的讽刺啊！这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摔打着医院的每一个医护人员的脸。
蔡大鹏坐在殡仪馆里放声大哭，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儿呢？郭民宇和段均国也坐在高老爷子的遗体旁流着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德高望重的高老爷子居然这样去逝了。他可是群众十分爱戴的老专家啊，人民群众该如何骂我们啊？
在高老爷子的追悼会上，郭民宇致完悼词，段均国接着讲：今天我们当着高老爷子的面扪心自问，我们对得起他吗？我们天天在搞这样那样的教育，可是，我们都充耳不闻，当成耳边凉风了。同志们，想想吧，那样一个病情危重的老人，我们怎么就忍心不去救治而只想到钱呢？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都在求我们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啊！今天我们可以这样对待高老爷子，明天就可以这样对待所有的人，包括我们的父母亲，我们的父母亲兜里也可能没有带多少钱！……我们真的不如白眼狼了，因为，狼群还有团队精神！而我们只知道自己多挣钱，你们考虑过我们这个医院吗？考虑过欠这个医院的社会责任和白衣天使的天职吗？！段均国泪流满面，发不出声音。
夜已经深了，风从窗外、门外刮进来，鬼冷鬼冷的。医院仍有不少同志守候在殡仪馆里不肯离去，因为他们想最后陪老爷子多呆一会儿。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是高老爷子手把手带出来的，名副其实的徒子徒孙啊！
郭民宇一言不发，坐在太平间里不吃不喝。段均国低着头，说，民宇啊，我们搞了这么多的活动、行风评议、纠正医疗行业不正之风、打击医疗行业商业贿赂……这活动那活动，没成效啊！
风追着地上的枯叶，满街疯跑，发出呼啦啦的响声，像是在警告着每一个活着人。
郭民宇叹息一声，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认为自己尽力了。段均国说，这恐怕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但是，一个医院我们总是能管住的，我看改革还是要深入研究，不能只是换汤不换药，那样怎么能药到病除呢？体制问题我们不能改变，那么一个医院的运行机制还是能改变的嘛！就像冬天里种菜，室外再寒冷，我们还可在大棚里培育出反季节疏菜嘛！郭民宇说，话是这么说啊，大棚疏菜的味道总还是差些。
人群中抽泣声越来越大。有的人在高老爷子的遗像前不停地鞠躬。实际上追悼会开成了一次医德医风教育会，院里不当班的人员几乎全部到了，殡仪馆的灵堂显得有些狭小，人很拥挤，可没有人走开，好像都在忏悔自己的灵魂。
追悼会的仪式结束了许久，才陆续有人默默不语地离去。
郭民宇和领导班子成员都一直陪着，把高老爷子的后事处理结束，才回到医院。
2
第二天上午，卫生局副局长林枫冒雨到了县第一医院。因为县委书记方兴全和县长吴新贵下星期二要来县医院参加行风评议会，同时就医疗卫生改革问题进行座谈。林枫先行来安排一下有关工作。
郭民宇在医院大门口等候。林枫远远地就看见了郭民宇，于是就快步走到大门下面，收起雨伞，笑嘻嘻地对郭民宇说，院长，有劳你恭候。郭民宇说，什么恭候？我是等候。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院长办公室走。郭民宇说，你看你哪像个局长，不坐小车偏要冒雨前来，廉政形象啊！林枫说，老郭，你们一医院不能老出鸡毛蒜皮的事儿了，成天不是群众告状，就是医患纠纷，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这个院长就玄了！郭民宇停住脚步，半握拳头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额头，他这个院长早已悬在空中了，也做好了乘风飞去之准备，你跟陆局长汇报一下，你们最好赶在我飞去之前派来一位新院长。林枫哈哈大笑起来。
林枫抬头指了指天，郭大院长，下雨天正是留客天啊！郭民宇马上接着：天留我不留。
林枫笑着说，郭院长，跟你开个玩笑，闹啥情绪嘛？医患纠纷增多当然也不是你们一家医院的事情。全国都存在这种问题，可没见有几个院长乘风飞去了，我看呀，你郭民宇想临阵脱逃！郭民宇手一挥，林局长，你别给我打官腔，我管不了全国的事儿，就说咱们鹤山县吧，医疗改革喊了几十年了，这县里的医疗改革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了？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反正我成“糊涂神”了。郭民宇停了停说，总是群众看病难、看病贵，总是医患纠纷春笋般冒出，医生护士人心涣散，这就是传说中的医改？十年前咱们县就鼓吹医院改改，让私人承包，私人诊所也彼彼皆是，一时间热闹非凡，前任卫生局长也沾了光的，提拔到上边去了。他还吹牛呢，说咱们县的医改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巨大成就就是多了几家个体诊所和私营医院。人民群众都骂大街，你们却装聋作哑！”
林枫哈哈笑起来，郭院长，我们俩不谈论政治好吗？郭民宇继续说道：你们知道的，现在人们在网里网外叫我们什么吗？白衣魔王，白眼狼！林枫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啊，前不久抓了那些到二医院捣乱的十多个家伙。敢拿着刀闯进医院乱砍乱杀。结果呢，不少围观群众还不同情二医院。林枫低叹一声：唉！老百姓对医院失望啊！我认为二医院也是，开什么美容科嘛？以为是棵摇钱树，结果给人毁容了吧？
郭民宇苦笑说，二医院的遭遇比起我们算是小菜一碟了。就说咱们县里红得发紫的中医院吧，什么病都治，什么病都敢治。就他们的院长，水山健，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一个乡村医生吗。怎么就当了县中医院院长了呢？我就奇怪，当然可能是人家祖坟风水好吧！林枫急忙挥手，郭院长啊，我听你的情绪不对哟。人家水山健怎么你了？乡村医生又咋的了？如今卫生部长还做过乡村医生呢。老朋友我得温馨提示一下你：别当着人家卫生部长说乡村医生的坏话哈。俗话说，卖面粉的见不得卖石灰的，俗了不是？看见人家挣了钱，你们眼睛里就进砂子了？
郭民宇摆摆手，林局长，我不是对水山健有意见，我跟他前世无仇今世无冤，我是说现在的事情，前几天我跟几个当乡干部的老同学吃饭，饭桌上他们吹给我一些顺口溜，我还都记得一段，我说给你听听：说这些年，“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你听听，医生与杀手是一类了。还有“房改就是把兜里的钱掏空；教改就是把父母逼疯；医改就是给你提前送终”。你听听，这顺口溜编得是不是让人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啊？我当时听了只觉得好玩好笑，可是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虽说是讽刺这个社会风气，可医生何罪之有？大凡对现实不满的顺口溜都少不了医生。
林枫苦笑：郭院长，在你眼里是不是觉得我特官僚，甚至觉得这些话我充耳未闻？看来你真不了解我，说句实话，你别不服气，我的信息量肯定不会比你少。林枫一挥手，我不跟你谈这些了，有件事情我得告知你。郭民宇看着林枫的表情，愣了一下：什么事情？林枫一脸正经，说，水山健向县委政府提了一个方案，交到吴县长手里了。他准备整合县里的医疗资源，分专业整合，根据各医院的专业特长分别对待，重新组合，比如：你一医院就以外科和急诊急救为龙头，二医院就以内科五官科为特色，妇幼保健院改为妇女儿童医院，中医院就是中医和理疗外加体检中心，水山健还提议县政府组建“医疗纠纷调解办公室”，负责调解较大的医患纠纷和赔偿。他提出政府除购买公共卫生服务外，不投入其它资金。让所有医疗卫生机构完全自负盈亏。郭民宇问：吴县长怎么看待他的方案？林枫说，据说吴县长很推崇，正准备组织人调研论证。
郭民宇冷笑一声，他把医院当成企业改制了，县里其他领导会同意吗？林枫皱着眉头，你还别不服气，吴市长说这是改革医疗体制的探索。郭民宇骂道：他的方案能解决现在所有问题？方书记的意见呢？林枫摇摇头，方书记还没有表态，但也没反对。水山健的劲头十足，看起来他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郭民宇说：如果那样，可就是全县人民的悲哀啊。
林枫摆摆手，你听我说，已经有人支持他了，还有两家县级医院都在这个提案上签字了。郭民宇忿忿然，他们疯了？水山健给行贿了？林枫哼了一声，差不多吧，水山健提出院长实行年薪制，说至少三十到五十万元，他们能不签字么？如果不是你老兄与他唱反调，他也会让你签字的。郭民宇一下子懵住了，喃喃地说：天要下雨，奈之何之啊！郭民宇盯着林枫，口气软软地问，林局长，你说这医改是不是无可救药？林枫也不以为然，郭民宇，我告诉你，说不定是药到病除呢！
3
一医院行风评议大会如期召开了。县长吴新贵与分管副县长王天奇参加了大会，县委书记方兴全去市里开会未能到会。卫生局局长陆刚和林枫几个副局长都参加了大会，还有县级各个医院的领导。县电视台的电视采访车进行全程现场直播，会议开得很隆重。这实际是一次全县卫生系统的行风评议，以门诊医生张戈开大处方事件为切入点，吴县长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一医院的医风行风不正问题，过度检查，过度医疗问题，顺便也把全县近期发生的医患纠纷和中医院发生的恶性事件和高老爷子之死作了通报。王天奇和陆刚轮番讲了话，郭民宇代表一医院的领导班子做了深刻检查。
散会之后，吴县长说要开一个会先走了。副县长王天奇和陆局长留下来吃饭，一医院的班子成员作陪，郭民宇让安排在 “福满多”酒店里。王天奇分管卫生，与大家很熟，也就不打官腔了。坐在酒桌上的王天奇叹气说，郭院长啊，算了吧，别跟人家蓝怀山有杀父之仇似的，人家蓝怀山也就点到为止，得了，这要是继续上访，别说县政府了，连省政府都怕这种事情。你说这个张戈，真是有些利令智昏，人家能报销，就几千上万块的开药，能吃完么？还有你们那些年轻医生，高老爷子没有交押金就不给抢救？这是千古奇冤！这种事件决不能再重演！
郭民宇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说，王县长啊，这事儿我们错了，组织上也都严厉批评我了，我们也做了检查。前一段时间，我做得不对，对这件事不够重视，有点欲盖弥彰。今天您在大会批评的非常及时，也非常到位。只是株连了段书记，有些冤枉了，我是负责全面的，千刀万剐郭民宇就行了，不应那么批评段书记，下来我再写份检查交给陆局长。说着端起酒杯说，由于我工作失职，给领导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先敬大家一杯。书记段均国也站起身说，郭院长，先别喝酒，我说一句话，这件事情主要是我思想工作不到位，主要责任应该由我来负。我今天要自罚一杯了。说着，他自己喝了一杯。副书记杜威和副院长顾军、谢洪斌也忙着站起来，每个人都喝了一杯。
王天奇忙说，行了行了，别负荆请罪了，我看着头晕。大家一齐干一杯吧。他也喝了一杯酒。几杯酒过后，饭桌上的气氛松弛下来。王天奇叹道，其实这事情也不是我们一个县的事情，全国大概雷同者不在少数，人民群众意见大。上个月，张天开的私人医院挂出了一块牌子，上书：贫民医院为贫民治病。意思不错，可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再仔细琢磨，哦，就你们医院在为贫民治病，别的医院都是在为富人治病了吗？我说别做秀了，赶紧摘了吧。他们还不高兴了。张院长还跟我发牢骚，说我不支持民营医院！
陆局长摇头说，羊头狗肉，名不符实！其实，老百姓也不会相信那一套的。我的一个亲戚说，感冒了，在张天开的医院住了不到一周，就收了人家几大千块。这亲戚就是一贫民嘛！把人家的家底全掏空了，全家人抱怨说，都说参加了医保住院能报账，其实，除了报销的，我自己出的钱比过去更多，还贫民医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