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广林想静静地想一想有些事。自从在局里开会挨了喻市长的批评后,又遇上产妇死亡这档子事,情绪一直很低落,他在思索一个问题:医学到底应该向何处去?是医学背离了人性的本质还是人们失掉了道德和良知?过去医学不发达的时候,人们尚能理解,认为医院不可能治好所有的病。可是现在医院医疗条件越好,越是提高技术,越是改善服务,病员越是不理解,医患之间矛盾越来越尖锐。究竟是医学发展不能适应病员的需要呢?还是人们对医学的期望值过高?
佟广林甚至在想,人类到底该不该有医学,在人类进化的漫长岁月中,很长很长时间是没有医学的,人类不照样繁衍生息吗?就在上上个世纪,人类没有什么现代医学,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相反,自有了现代医学后,疾病就象洪水般只涨不退,消灭了此种疾病,又滋生了彼种疾病,真是防不胜防。人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各种疾病,出生缺陷还是层出不穷,甚至有增无减。佟广林一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大医诚精”条幅,那是老院长写的。老院长是本院第三任院长,改革开放初就退休了,退休时他亲手写的这幅书法。面对老院长的期望和嘱咐,佟广林自语道:
我们也想成为大医啊!
佟广林出生在一个山村里,从小就和贫苦的乡民一起生活,他的父母无疑也是农民。他的运气比起许多农村孩子来说那就幸运得多了,因为当他需要上中学的时候,他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孩子,不用考就被推荐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当他需要上大学的时候,又进入了改革开放恢复高考的时期,他又顺利地考取了大学。进入华南医科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梨城市人民医院工作,经过外科,骨科,脑外科轮科后,最后定在脑外科。工作十一年后当了科主任,十六年后又当上了副院长,二十二年后又当上院长。佟广林当院长好像并不合天意。当了院长的第二年,他同在梨城市医院当儿科医生的妻子,突然发现患了肝癌。送省城医院治疗,进行了肝移植手术,但没能挺过排异反应期,死了。留给他的是巨额医疗费和一个破碎的家。这对他打击是空前的,家庭一下了变得一盘散沙,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没有了依靠,幸好住在对门的邻居唐英对女儿百般呵护,女儿才没耽误学业,去年顺利考上了大学。
佟广林当院长的这些年,正是医疗纠纷膨胀时期,这对他的考验当然是严峻的。面对接二连三冒出来的医患纠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恼。他不是没有用心防范,医护人员也不是没有认真对待。他们既要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又要懂得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和院内规章制度,学会社会上多如牛毛的虚情假意的所谓礼仪和沟通技巧,还要像钉子一样挤出时间去学习这样那样对付居心叵测的鬼诈之术。一个人能装下这么些事吗?更让人失望的是每次医患纠纷,有关执法部门不但不安慰医护人员,还如临大敌般把当班医生护士一个个叫去询问,按手印。那种口气,那种眼神,让人感到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然而医护人员被打,被捅伤,被逼跳楼,却没有谁去问候一声,去看望一眼。回想到这里,佟广林脑海立即浮现出兰晓倩的身影。兰晓倩是一名护士,前年从护校毕业后应聘于本院,她身体单薄,性格内向,平时工作认真。上班不久,一次在儿科为一名一岁多的小儿输液,连续扎了四次都没能剌进小儿细微的血管里。家长便火冒三丈,不由分说,上去抓住兰晓倩的头发又打又踢。可怜的姑娘啊!从未受过如此侮辱和殴打。她惊恐万状,疯狂地吼叫着翻身从窗口跳了下去……。那可是五楼哇!就这样,一个年轻的、如花的青春少女一瞬间消失了。而那位凶残的家长仅仅判了七年有期徒刑。谁都不能忘记兰晓倩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的绝望和惊恐!
想到此,佟广林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他感到头脑发胀,就像掉进深井找不到出路一样感到恐惧。
12
贺金水一次次在医患纠纷中获利,他已经成为了百万富翁。贺金水开着一辆宝马车,在市区横冲直撞,没人敢管。因为贺金水有钱,钱可以打通关节。有了钱的贺金水深知这个世界是一个认人唯钱的世界。国庆长假,女儿放学回家了,他开着宝马车,载着他的老婆和女儿,准备到几个旅游景点去玩。他暂时搁置对几起医患纠纷的代理。他要用钱让全家人过上富人生活,让女儿感受他这个父亲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父亲。
不巧的是出门那天,天下起了濛濛细雨。贺金水原想雨过天晴再出发,可女儿所在的中学只放五天假,女儿急于想到外面去看一看。贺金水想了想还是开车出发了。车行至梨城市郊外的山路上,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大货车,恰遇急弯和陡坡处,贺金水为避免撞上大货车,一甩方向盘,宝马就朝着公路边的山坡冲了下去,一头栽进了深沟乱石之中。一阵剧烈腹痛向他袭来,使他清醒了,他摸出手机拨打了交通求救电话。
两小时后贺金水一家三口被送进了市医院。医生护士急忙为浑身是血的女儿和面色苍白的老婆包扎急救。谁也不愿意去碰一下贺金水。贺金水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着医生们抢救女儿和自己的老婆他还是有些感动。经过一番检查后所幸女儿没有生命危险,老婆还需剖腹探查,因为腹腔血液不知出自哪个器官。贺金水感到头昏得很,四肢无力,这才想到自己还没人过问,他主动找医生护士要求为他检查,可医生护士们都低头走开了,像躲避瘟神一般走开了。他有些生气,他掏出手机准备找毕戈,又想到毕戈前几天被打不好找他,他拨通了佟院长的电话,佟广林说他在省城开会,让他去找外科的医生,贺金水有气无力的说他就在外科,可没人理他。佟广林说你坐在那里不要乱动,我打电话给他们。
贺金水的腹部越来越胀,越来越痛,没有一点力气,他坐在外科候诊室不想动弹。他的几个兄弟哥们儿赶到医院来了,一见贺金水面色不好,急呼医生,可医护人员都在奔忙着,仍旧没人为贺金水检查。有一个医生扭头对贺金水说,你还是转院吧,恐怕我们治不了,况且今天需抢救的人太多了,的确忙不过来。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手术室。这时的贺金水已经没有能力吆三喝四了。他的几个哥们儿自知此时不能对医生动粗,急中生智拨打了卫生局的电话,卫生局领导下意识地感到不妙,很快赶到了市医院外科。
领导们看到的是一派脚步匆忙场面,医护人员个个额头沁出细细汗珠。领导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叫来了马晓琪副院长,马副院长说,外科的确太忙了,手术室里摆着十多台手术在做,还是让贺金水转院吧。领导立即协调市内其他医院,但都说市医院都不收的伤员,他们也无能为力,还是转院吧。没有办法,领导马上对贺金水的几个哥们儿说,转院吧,我来安排救护车。可半小时过去了,全城的救护车不是出诊在外,就是正在修理。没办法,贺金水的哥们儿找来一辆小车,往省城送。
贺金水在送往省城的途中死了。省医院最后诊断为肝脾破裂出血休克死亡。
贺金水的几个哥们儿回来后立即把市医院告上法院。说市医院见死不救,趁火打劫,毫无人性;说市医院打击报复,借刀杀人,致人死亡;说市医院良心丧尽,天理难容,要誓死讨还血债!听到这些话,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其用词和语气与贺金水同出一辙,一模一样。真是死了贺金水,还有后来人!
13
贺金水之死在梨城还是击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拍手叫好,说为民除了害;有人怒斥市医院,说杀人不见血。这样的医院还有谁去治病?强烈要求政府查办玩忽职守者。司法部门入院调查,纪检部门入院调查。院长佟广林,副院长马晓琪被隔离审查,外科主任随时听候询问。一时间,医院气氛紧张,医生护士人人自危。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最后得出了初步结论,贺金水受伤的当天市医院的确病人和伤员异常的多。但对贺金水的处治有贻误,且存在报复嫌疑。因此,必须追究相关人员责任。首当其冲就是院长佟广林,业务副院长马晓琪和外科主任。纪委说我们处理就是了,司法机关不必介入。当然这是出于保护。这样全院医护人员的情绪才基本稳定下来,他们说如果他们的院长被抓坐牢,全院将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副市长和卫生局长到医院召开座谈会,一方面宣布对贺金水死亡案件的处理通报。李副市长也耳闻市医院职工的思想很偏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因此,此行的另一方面也为安定人心而来,以免引起连锁不良事件。从内心讲李副市长对贺金水这样的人死亡是拍手称快,但他不能拍这个手。
市纪委给予院长佟广林党内记过一次,事发当天佟广林确实在省城开会,处理轻些。给予副院长马晓琪行政记大过一次,因为马晓琪是党外人士。外科主任被撤职。
参加座谈会的都是全院中层以上干部,他们对上级的处理意见没有多大反响,他们的底线是:只要没有人为此去坐牢。座谈会结束后,李副市长找佟广林单独谈话,安慰他说,这是必须的,群众反映大呀,你们呀,居然就不予治疗,太过分了。佟广林沉默良久,抬头望着李副市长,说,李市长,我要辞职。说完把一纸报告塞到李副市长手中。李副市长说,就为那个处分? 佟广林摇了摇头说,不是,在此之前我早有此意,我的一个同学在省城办企业,他正缺人手,要我去帮他,我一直推脱,再不去就有点对不起人了。他毕竟有恩于我,三年前我妻子癌症治疗费三十多万,全都是他垫付的。妻子去逝了,可欠账依然是我的啊!我如果不去帮他,这笔欠账不知要还多少年。李副市长欲言又止,把手中的那张辞职报告啪地砸在桌子上,长叹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佟广林说,李副市长,我为医二十多年,我越来越感到没有前途了,甚至怀疑自己的工作意义何在?前思后想,我想真该换换环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对不起,李市长,我不是一名好党员,我算是临阵脱逃了。李副市长望着天花析板,自言自语道:临阵脱逃,逃之夭夭啊!
一个月后,佟广林离开了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岗位。他是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因为他无法面对与自己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同事。他曾经说过要解决几个科主任的老婆到医院就业的问题,没有兑现,因为一次次医疗纠纷使他和班子都没有闲暇来研究此事。更无法面对暗恋他的唐英,妻子在世时她们俩就是要好的朋友。唐英原来是内科护士长,不单是业务能力强,而且语言沟通能力很强,后来调到护理部工作,任副总护士长,今年又调医纠办当副主任。但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丈夫在外面做生意,挣了大钱,见异思迁,与她离了婚,之后她就没有再婚,因为她在心里暗恋着佟广林。佟广林妻子死后,她更是在各个方面无微不致地关心他,可佟广林这几年没有心思谈及此事,他把全部的精力用于了工作,用于了应付没完没了的医疗纠纷之中了,偶尔还要操心读大学的女儿。他真的感激唐英,是她充当了女儿的母亲。这份情他是要还的。
可现在他要到一全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工作。一路上他在想,自己远离医患纠纷后,又将是一个怎样的前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