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磕头道:“皇上乃我大宋亿万臣民之主,怎可屈于金虏?屈皇上,即是屈我大宋亿万臣民!况且城下之盟,春秋所耻!微臣宁死不受金虏之辱,求皇上收回议和诏令,许臣与金虏决一死战!”
赵桓默默无语,心中道——你只知与金虏决一死战,却从未想过——万一战败,朕纵然有心屈己求和,只恐金虏也不许了。到那时不仅是大宋社稷,就算是朕的性命,都将断送在你手中了。
李纲见皇帝不语,心中更急,道:“皇上,议和之举,乃亡国之举,绝不可行!皇上试想,金虏索金银千百万两,分明是要刮尽我大宋财力啊。财力若尽,朝廷上下又如何维持?太原、河间、中山三镇,是都城屏障,若割与金虏,则敌骑旦夕可至,我大宋又如何立国?”
赵桓垂着眼皮,低声道:“爱卿忠心报国,朕甚感欣慰,待金虏退后,朝廷自有封赏。”
李纲道:“微臣不求封赏,只求皇上收回议和诏令!”
“这个么……”赵桓面露难色,“朕已让康王、张邦昌为正副计议使,带着议和誓书出城往金营去了。”
李纲睁大了眼睛:“皇上竟……竟真的让……让亲王和宰相充为人质,向金虏求和?”
赵桓心中似被刀刺一般,露出不悦之意:“朕并非求和,只是议和。”
李纲一颗心直向黑沉沉的深渊掉下去:“皇上……皇上有心议和,为何不告知微臣?”
赵桓道:“爱卿职责在于守城,朝廷大事,不须多问。”说着,拂袖站起,退到殿后。
李纲仍呆呆地跪在御座下,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康王赵构、少宰张邦昌带着十数从人,从汴京城西北的卫州门出发,乘小船渡过护城河,向金兵大营行去。
金军大营设在汴京城西北的牟驼岗,与周围相比,地势甚高,既能清楚地环视宋军的动静,又便于骑兵向外冲锋,大得地利。
牟驼岗本为大宋朝廷天驷监的所在地,养有两万余匹战马,所藏的草料黄豆堆积如山。金兵逼近城下时,大宋朝廷一片慌乱,竟想不起城外牟驼岗是一处极为重要的地方,没有采取任何处置措施,结果被金兵迅速攻占,军马草料全落在金兵手中。
卫州门离牟驼岗并不远,步行半日即可到达。
但赵构、张邦昌一行人从清晨出发,至黄昏方才走到金兵大营。
众人似乎是在向地狱行去,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
闻听大宋的亲王和宰相到达,金人倒也不“怠慢”,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金军将帅齐聚在中军大帐中,等着赵构。
大帐中点着手臂粗的巨烛,熊熊烛光下,数十手持大刀、狼牙巨棒的偏将护卫,神情肃然地环立在帐中。
赵构、张邦昌一行人在金兵偏将的带引下,心神不定地行至帐中。
刘彦宗大喝一声:“大胆宋人,见了我家元帅,还不跪下!”他是降金的辽国汉人,对金、辽、宋三国的言语风俗,都很熟悉,深得金国权贵信任,被封为军中大将,统领降金的汉人军卒。
张邦昌听着刘彦宗的大喝,双膝一软,跪倒下来,行以大礼,口称:“宋军前计议副使少宰张邦昌拜见大金国元帅!”
赵构并不下拜,只是拱手长揖,大声道:“大宋军前计议使,康王赵构,见过大金国元帅!”
嗯,这宋国亲王看上去年纪轻轻,唇红齿白,一副女儿模样,胆子却不小。完颜宗望心中有些诧异,不觉仔细打量起赵构来。
“咄!”刘彦宗又是一声大喝,“大胆宋人,见了我家元帅,竟敢不跪,该当何罪?”
赵构强压住心中的恐慌,硬中带软地说道:“吾乃大宋亲王,只能在皇帝面前行以大礼!”
完颜兀术大怒:“你等南朝汉人,猪羊一般,也敢在上国元帅面前争执么?来人,把这南朝猪羊给我推出去砍了!”
众偏将应声一拥而上,几下子就推开了赵构身后的从人,将赵构的双臂牢牢摁住。
完颜宗望本欲阻止,话到口边又止住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赵构。
赵构背上全是冷汗,双腿发虚,如站在棉花堆上,只勉强在脸上保持着镇静之意。
不错,这南朝亲王,还算有些胆量,是个人物。完颜宗望心中对赵构顿生好感,挥了挥手,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给亲王一个座位。”
众偏将闻令退到帐旁,其中一人拿来一只木凳,放在赵构身后。
赵构本想挺身站着,无奈双腿却难以站住,他怕当众出丑,只得顺势在木凳上坐了下来。
张邦昌仍是跪倒在地。高居帐中的金兵将帅似乎没有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赵构也似乎没有看到他。
刘彦宗见完颜宗望对赵构甚是“礼敬”,不觉也“客气”了许多,将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金国将帅一一介绍给赵构。
在出城之前,赵构已通过常去金国的使者了解到了一些金国将帅的来历。
完颜宗望乃是金太祖的次子,亦称“斡离不”,勇敢善战,富有谋略,在金军中威望甚高,深受金太祖、金太宗器重,每逢出征,常常充作一方主帅。
完颜兀术是金太祖的第四子,亦称“宗弼”,自幼好斗成性,长成后力大无比,能够赤手搏虎,性情暴烈而又多智,常在军中充作先锋大将。
完颜阇母乃金太祖之弟,勇悍刚猛,最喜阵前厮杀,只是木讷少言,缺少智计,虽然身份高贵,却不被金太祖、金太宗看重,出征之时,只能充当侄子辈的下属将官。
赵构一边听着刘彦宗的介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完颜宗望等人。
在赵构的想象中,完颜宗望等人虽非青面獠牙,但必是面目狰狞,如凶神恶煞一般。然而此刻在赵构的眼中,完颜宗望却是相貌堂堂,肤色白净,且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任何凶恶之意。完颜兀术除身材魁壮之外,也无甚奇异之处。至于完颜阇母,更是平淡无奇,无论从身材还是从外貌上看去,都似乎是汴京城大街上行走的一个普通路人。
完颜宗望等人唯一的奇异之处,是他们的服饰和中原大不相同,都穿着紧窄的裘皮衣服,戴着紫貂皮帽,耳中穿着金环,脑后拖着粗黑的长辫。
此外,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等人的年龄,赵构也看不太明白。完颜宗望、完颜兀术似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完颜阇母面带苍老,看上去似在五十岁上下,但却四肢粗壮,又如同壮年人一般。
“闻听南朝皇帝已退位,是不是?”完颜宗望语气十分温和地问着。其实赵佶退位,赵桓继位之事,他早已知道得十分清楚,但他却想在赵构面前显得对宋国之事不怎么清楚。
猎人一定要巧妙地掩饰好他行动的痕迹,才可捕捉到惊恐中的猎物。每当临敌之时,完颜宗望就会不断地以祖辈传下来的遗言来提醒自己。
赵构听常去金国的使者说过,辽国汉人甚多,常和金国人来往贸易,故金国高官大多会说汉话。但此刻他听到完颜宗望的汉话如此流利,还是大感意外,一时竟忘了回答。
“我家元帅问你话呢?”刘彦宗提醒了一句。
“是,上皇已退位。”赵构吃了一惊,忙点了点头。
“新皇帝很年轻吧?”完颜宗望又问。
“皇上是我长兄,今年二十五岁。”赵构答道。
完颜宗望点点头:“二十五岁,可以上山打虎,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嗯,听说南朝皇帝有很大的园子,里面养着许多鹿獐。大约南朝皇帝常常会在里边打猎吧?”
赵构神情谦恭地答道:“我南朝人喜文不喜武,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很少猎杀鹿獐。纵不得已有猎杀之事,也必往寺中行超度之礼。”
完颜宗望笑道:“南朝人吃草谷,和我北朝人果然大不相同。”
赵构连忙说道:“南朝人北朝人习俗不同,所居之地也是不同,这是上天所定,非人力能够改变。南朝人北朝人应该相互礼敬,不应互相攻杀!”
完颜兀术冷笑起来:“吃草的鹿獐,能和吃肉的虎豹相提并论吗?吃草的天生是吃肉的奴隶,这难道不是上天早就定好的规矩吗?你南朝人既然是吃草为生,就应该是我北朝吃肉人的奴隶。我们北朝人让你等南朝人怎么样,你们就得怎么样!”
赵构听着完颜兀术杀气腾腾的话语,刚刚平静的心中又怦怦大跳起来,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完颜宗望仍是一脸和善之意,笑道:“康王所言,也有道理。我们北朝人,自有上天安排的地方居住,并不想要南朝的土地。只是我们北朝人生性耿直,将信义看得比性命还重,最容不得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们南朝既与我北朝交好,为何偏要收纳我北朝的叛人,且在燕京城驻守重兵,意图攻我大金?此次我大金兵进中原,并非要夺你南朝江山,只是想讨回公道,问问你们南朝皇帝,为何要背信弃义,欺我大金?”
什么?明明是你们金国背信弃义,攻我大宋,怎么反成了我大宋背信弃义呢?燕京城乃我大宋北方重镇,面临强敌不得不驻守兵马,怎么成了攻你大金呢?辽国汉臣面临国灭之时,投我大宋,无非是避难之意,怎么成了收纳叛人呢?何况辽国的汉臣本非金人,又怎能称为金国的叛人呢?你们金国既不想要我大宋的土地,又为何逼迫我大宋割让北方三镇?赵构心中有无数反驳之语,却不敢说出,只是含糊地说道:“上皇误听奸臣之言,做了许多不当之事。为此上皇已下诏罪己,且退位避往江南去了。”
完颜宗望点头道:“你南朝的上皇,倒也知晓事理。实话告诉你,辽国的五处京城,哪一处都比你南朝的汴京城坚固,然我大金俱是一日破之。如果本帅今夜下令攻城,明日早上,便可登上汴京的城头。本帅所以不攻汴京,正是想着你南朝的上皇已经知错退位了,故不愿追究过去之事。你们南朝的皇帝,应该明白好歹,知恩图报才是。”
赵构道:“我大宋皇帝,亦愿与大金和好,永为兄弟之国。只是……只是大金所提条款,朝臣以为过苛……”
“住口!”完颜兀术怒喝道,“我大金保全了你赵氏满门性命,让你赵氏仍做南朝皇帝,恩大如海。你居然还不满足,竟敢讨价还价!”
赵构听着完颜兀术那如雷的大喝,心中顿生恐惧,默默不语。
“我大金元帅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完颜兀术又是一声大喝。
赵构身体一颤,尚未答话,那跪在地上的张邦昌已抢着说道:“大金所提条款,我大宋俱已答应。现有誓书在此,请大金元帅验看!”他边说边将誓书从怀中取出,高高举在头上。
刘彦宗走下几步,拿过誓书,转身恭恭敬敬地递给完颜宗望。
“哈哈哈!”完颜宗望接过誓书,大笑起来,“金、宋二国既已讲和,大家就是兄弟了。来呀!拿酒来,今日我要与康王兄弟彻夜痛饮,不醉不休!”
随着完颜宗望的大笑声,一坛坛的美酒搬进了帐内,一大块一大块的烧烤牛肉、羊肉也搬进了帐内。
金兵在帐中铺上一张大席,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也不互相谦让,更不论上下尊卑,全围成一圈坐在了席上。
为了表示对赵构的优待,完颜宗望特地让赵构坐在他的身旁。
张邦昌此刻也在席上有了一个座位。
席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只大碗,一把小刀。
几个身材魁壮的金军偏将抱着酒坛绕席而行,给每一只大碗注满美酒。
完颜宗望举起大碗,对着众人晃了两晃,喝一声“干了!”咕噜噜一饮而尽,然后抄起小刀,切下块牛肉,便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众人大叫大嚷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嘈杂声震得帐顶嗡嗡大响。
张邦昌装模作样地学着金人,双手捧着大碗,竟然也是仰着头一饮而尽。
赵构捧着大碗,却无法饮下,心中百感交集,酸楚刺痛——
金人到底是蛮夷之族,毫无礼仪,形同禽兽。我乃堂堂大宋亲王,自幼锦衣玉食,熟记中华礼仪,满腹诗书文章,却不料今日竟同禽兽为伍,受尽羞辱……
“嗯,你怎么不喝,莫非是嫌我大金的美酒不香么?”完颜兀术瞪着赵构问道。
赵构强作笑意,大口大口地将碗中美酒喝进肚中。
一股辛辣的热流从赵构心底直冲到脑门上,冲得他两眼望出去一片模糊,只觉得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狰狞猛兽,一齐向他扑了过来……
他不知是怎样熬过了与金国将帅的“彻夜痛饮”,也不知是怎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知他睁眼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从人跪禀道:“大金元帅正在岗顶阅兵,请王爷快快前去。”
赵构在从人的帮助下,匆匆洗漱一番,走出所睡的小帐,急急向牟驼岗的顶端走去。
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等人全副披挂,立在岗顶。数百金军亲卫兵卒部伍严整,旗鼓鲜明地护拥在众将帅左右。
张邦昌穿着大宋一品官服,神情恭敬地侍立在完颜宗望马下。
见赵构走到岗顶上,完颜宗望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完颜兀术、完颜阇母、刘彦宗则俱是神情肃然,注视着岗下,看也没有向赵构看一眼。
赵构屈辱地站到张邦昌身前,向岗下望去,不觉大吃一惊。
但见岗下黑压压的全是金兵,排成数十个方阵,每个方阵内立着数百手持长矛、身披铁甲的骑卒。
清晨的霞光照在铁甲上,闪出无数夺目的光斑。
这些金国骑卒,少说也有万人,却未发出一丝声响,军令之森严,我大宋万万难及!赵构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恐惧地想着。
忽然间,岗上鼓声大作,完颜宗望举着马鞭,向东一指。
立刻,岗上的旗帜全都向东挥舞起来。
岗下的万余金国骑卒同声大喝起来,纵马向东驰去。
顿时,马蹄声如破堤而出的黄河之水,呼啸着向岗顶漫涌过来。那寒光闪闪的矛锋,犹如一道倾泻的冰流,从岗下咆哮着冲过。
张邦昌看着岗下,面如死灰,浑身颤抖。
赵构亦是脸色苍白,双腿一阵阵发软。
奔驰的战马扬起了漫天黄尘,直冲云霄。
完颜宗望再次举起马鞭,向下一挥。
岗上的鼓声立刻停了下来,大旗也不再挥舞。
奔驰的战马陡然停下了,呼啸的马蹄声也戛然而止。
天地间一片沉寂,安静得似乎没有一个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