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晚,两乘大轿悄然停在宫门外。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从大轿里走出,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直入内殿。
二十五岁的大宋皇帝赵桓双眼发直,愣愣地坐在内殿御座上。
摇曳的烛光下,御座屏风上的饰金雕龙张牙舞爪,显得戾气重重,狰狞可怖。
白时中、李邦彦跪倒在御座前,行朝拜大礼。
赵桓望着两位白面乌须、保养得肥肥胖胖的宰相,心中一片茫然——
就这两个人能帮朕逃脱大难,安坐江山吗?
如果这两个人能帮朕逃脱大难,太上皇就不会弃了大位,连夜奔往江南。太上皇才年过四旬,正当壮年,若非万般无奈,怎肯弃了大位?太上皇此时让朕承袭大统,分明是让朕替他去死啊……
“你们说,朕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赵桓直愣愣地盯着两位宰相问道。白时中不敢与赵桓的目光相对,低头道:“皇上,如今困守都城,只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西巡,方为上策。”
李邦彦却是毫无畏惧之意,昂着头大声说道:“皇上,辽国雄兵百万,尚且不堪金人一击,我宋军兵疲将弱,又哪里是金人的对手呢?还是太宰说得好——如今皇上唯有西巡,方为上上之策。”
赵桓问:“西巡?往……往何处西巡?”
李邦彦道:“可先至襄、邓,再入汉中,然后避往蜀中,借山川之险,以退金人铁骑。”赵桓道:“如此,就请二位爱卿筹划这件事吧。最好……最好明日一早,朕就可以……可以西巡。”
白时中、李邦彦大喜,连忙磕头答应。
清晨,兵部侍郎李纲骑着一匹快马,直向内宫驰去。他年约四旬,清瘦的脸上充满焦虑之色。
宫门环列数十披甲禁军,举着闪亮的长戈,将李纲挡住。
李纲下马,注视着众披甲禁军,心中异常悲愤——
只有在皇帝出巡之时,禁军才会如此全副武装。
此时此刻皇帝“出巡”,必将使全城军民的拒敌决心彻底崩溃,金兵将不战而胜。
众禁军在李纲的注视下,不觉都垂下头来。
李纲问:“众位都是军人,愿意在敌人兵临城下之际,不战而逃吗?”
众禁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默然无语。
李纲道:“下官此刻入宫,当力谏皇上留在京城。”
众禁军听了,纷纷后退,让开道路。
李纲奔进宫门,见殿前挤满禁卫兵卒,皇帝乘舆仪仗已排列完毕。
赵桓在白时中、李邦彦和众内侍太监的簇拥下,正欲登上乘舆。
李纲疾步上前,迎着赵桓,跪倒下拜,大声道:“皇上万万不可离开京城,万万不可离开!”
赵桓神情尴尬:“这……这……敌军兵锋太盛,朕只是……只是暂为‘出巡’,暂为‘出巡’。”
李纲道:“禁军家眷,俱在城中,不忍分离。万一路途中六军逃散,何人可以保护皇上?况且敌军就在城下,一旦得知皇上出城,若立遣劲骑追击,皇上又该如何抵挡?”
赵桓大急:“这……这……”
李纲转过头,大声问着众禁卫兵卒:“你们是愿意死守都城,还是愿意扈从出巡?”
众禁卫兵卒异口同声答道:“我等父母妻子,都在城中,情愿留下死守!”
赵桓惊恐至极:“啊……朕……朕只是……只是听从宰相之言……”
李纲厉声道:“使皇上出巡者,实欲置皇上于危地,皇上应将其斩首问罪!”
这个李纲,竟是处处与我作对。当初我为什么不早点想法对付了他呢?如今金国人打来了,皇上为了使人直言敢谏,居然连升李纲的官职,就连那小小的秦桧,也升成了七品员外郎。今日若让这李纲占了上风,我这太宰之位,只怕就难保了。白时中又急又怒,上前一步,指着李纲喝道:“你……你强留皇上,难道就不怕金兵破城而入吗?”
李邦彦也大喝道:“莫非李纲能够出城杀退敌兵吗?”李纲愤怒地盯着白时中、李邦彦二人,大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宰相身为百官之首,当此危难之时,理当竭尽全力,率领城中军民坚守抗敌,以保社稷!为何二位不仅不尽职责,反倒畏敌退避,欲陷皇上于危地,这难道是人臣所当为的吗?”
白时中无言对答,半晌才道:“下官……乃读书之人,不知兵戎之事,怎敢……怎敢担负守城之责?”
李邦彦垂下头,低声道:“吾……吾亦为书生,不知……不知兵事。”
李纲向赵桓拱手一拜,道:“臣亦为书生,素不知兵。然当此危难之时,愿拼此一腔热血,上报君恩!”
赵桓感动起来:“爱卿实乃我大宋忠臣,朕,朕不……不走了!”
李纲拜倒在地:“皇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禁军兵卒齐声大呼万岁,声震云天。
赵桓精神不觉一振,当即下诏,拜李纲为尚书右丞、汴京留守,领兵守城,又下诏罢去白时中的相位,晋李邦彦为太宰,以张邦昌补少宰之位。
李纲受命之后,立即从禁军中挑选精兵防守四面城墙,日夜打造军器,布置守城器械,严阵待敌。
完颜宗望见宋兵防守森严,不敢轻举妄动,扎下大营后,挑出小股人马试探攻城,却连连受阻。
而宋军各地勤王兵马又接连来到,汴京城外扎起一处处宋军营寨,连绵相接,长达数十里。
完颜宗望心中发虚,不再攻城,派使者进入汴京,提出四条议和之款——
一、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各万头,彩缎万匹,犒赏大金兵马。
二、割让中山(今河北定县)、太原(今山西太原市)、河间(今河北河间)三镇之地。
三、宋帝尊大金皇帝为伯父。
四、以宰相、亲王各一人为质。
昏暗的内殿中,赵桓望着跪在御座面前的十数位亲王,脸色苍白,神情悲哀。
众亲王低着头,一声不语。
“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不能在朕的手中完了啊。诸位皇弟可有退敌良策,以保社稷?”赵桓问着众亲王。
众亲王仍然是低着头,仍然是一声不语。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金兵若杀进城来,朕的性命不保,你们的性命就能保全吗?”赵桓怒道。
郓王赵楷抬起头来,怯怯道:“朝中大臣,可有什么主意?”
“唉!”赵桓叹了一口气,“我大宋待臣下最为宽厚,谁知危急时刻,竟无一人为朕分忧。那李纲只知贪功好胜,要与金人决战。李邦彦又事事后退,让朕屈己求和。朕……朕实不知如何是好?”
赵楷道:“与金人决战,有败无胜,皇上万万不可听信李纲之言。”
赵桓点点头:“是啊。我大宋之军若能与金人决战,也不至于让金兵打到了汴京城下。为今之计,只好与金人议和,多与金人财帛土地,这样或可保住我大宋社稷。”
赵楷忙道:“皇上圣明。金人乃夷狄之族,所贪者无非金银之物,若能不战而得所欲,定会满意。”
赵桓道:“只是金人必得我大宋亲王为质,方肯议和。”
“这……”赵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桓望着众人,声音哀痛:“诸位皇弟与朕乃是至亲骨肉,怎肯送至敌营为质?只是我大宋不修德政,天降奇祸,致使金人入侵,上皇南迁,社稷危在顷刻,非与金人议和,不得保全啊。”
赵楷颤抖着道:“臣弟……臣弟深居内宫,体弱多病,行路……行路尚且不稳……哪里能到敌营去呢。”
赵桓望着肃王赵枢,道:“你是上皇最疼爱的儿子,可否为国分忧?”
“扑通!”赵枢扑倒在地,泪流满面,“皇上,臣弟……臣弟有……有头昏之疾,不能……不能行路。”
赵桓气得浑身发颤,盯着众亲王:“难道我大宋的龙子龙孙,竟是如此不堪,连行路都不能了吗?”
扑通,扑通……几乎所有的亲王都扑倒在地,将头埋在地上,不敢仰视。
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体格较为壮实的亲王仍是直挺挺地跪着。
赵桓盯着那人:“康王,你愿去金营?”
康王赵构大声道:“敌人若必定要亲王出质,臣弟愿为皇上分忧。”
赵桓惊喜地从御座上站起,奔下来扶起康王赵构,连声道:“我大宋皇族中,总算……总算还有一个忠心报国之人。”
赵构看着皇帝激动的神情,面色木然,双手冰冷。
清晨,寒风一阵阵从城头上吹过,发出尖利的呼啸之声。
李纲带着数十亲兵,行走在城头上,四处巡视。
汴京城共分三重,坚固为天下之最。其外城周长四十八里,墙高四丈七尺,宽五丈九尺。城下的护城河深一丈五尺,阔五十余步。而外城之内,又有内城、宫城两道城墙。
李纲缓缓走着,向城外望去。
城外到处都是火光,烟雾冲天。金兵和勤王的宋军几乎将城下的树木砍伐殆尽,以生火取暖。
城上的宋军兵卒也东一堆、西一堆地蹲在城垛边,烧着不知从那里弄来的木材,以抵御寒风。
李纲看着衣裳单薄的兵卒,心中一阵阵怒火上冲——
军库的账册上,军服器械不可胜数,但当他带着将官们去军库领取所需之物时,才发觉库中竟空空如也,内中所存之物已被管理军库的官吏盗卖殆尽。
李纲大怒之下,斩杀监库官吏,连夜上表,请求宰相拨下银钱,购买军服器械。可是他的表章递上了四五天,竟丝毫不见回音。他亲往相府去见李邦彦、张邦昌,却又被拒之门外。
相府门吏道——宰相正在宫中与皇上商议退敌计谋。
既已决定守城拒敌,皇上又和宰相商议什么“计谋”呢?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皇上竟想答应金人的苛刻条款,屈膝求和?李纲越想心中越是焦躁。
近些天来,他日夜待在城上,很少入宫面见皇帝,而只要有机会入宫,他总是尽量鼓励皇帝,坚定皇帝的抗敌决心。但他发觉,皇帝已愈来愈消沉,对他的话听得并不认真。皇上啊皇上,你既然命我抗敌,又为何让李邦彦、张邦昌这样的懦夫担当宰相重任呢?
我不能只顾守城,任由李邦彦、张邦昌与皇帝商议计谋啊。天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样的计谋来?李纲想着,立刻转身,向城下走去。
他要向皇帝进言——李邦彦、张邦昌的“计谋”,绝不可再听。
李纲顺着马道,刚行至城下,忽听得城门旁喧哗声大起,似有无数人在争吵不休。
李纲疾步行去,见数百太学生手持木棍竹竿,欲向马道冲来,被守城兵卒拦住。
“尔等为何喧闹?”李纲厉声喝道。
一个看上去在二十岁上下的太学生上前一步,拱手道:“留守大人,如今强敌兵临城下,社稷危在旦夕,正是我等报国之时。我等虽是书生,也愿上城杀敌。”
好!李纲心中大赞了一声,脸上仍是神情肃然,问:“你叫什么?”
那太学生大声道:“学生姓陈名东!”
李纲点点头,道:“你等如此忠心报国,不枉读了圣贤之书。如今敌兵虽已至城下,然我城中兵卒甚多,城外勤王之师也日益到来,足可御敌。太学乃国家培养栋梁之地,诸位今日是太学生,明日便是朝廷臣子。我岂能让诸位上城冒箭矢之险,自毁国家栋梁呢?诸位如果相信我李纲能够杀退敌兵,就请回到太学,安心读书吧。”
听了李纲的话,陈东和众太学生大为感动,不再喧哗,但却仍是挤在城门旁,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嗡嗡之声响成一片。
李纲望着陈东,问道:“你们在议论什么?”
陈东答道:“国事败坏如此,全是蔡京、王黼、童贯、高俅、朱勔一帮奸邪之臣所致。如今朝廷唯有速斩奸邪之臣,才能激励人心。若奸邪不除,不仅天下人心难服。就是我等,也难以安心读书啊。”
李纲肃然道:“奸邪误国,皇上早已知晓,自会处置。当今之急务,在于杀退金虏,以解社稷之难。朝廷已广开言路,尔等若有退敌安邦之计,可依诏令上书,休得私下议论,以免为小人诬陷。”
陈东道:“我等屡屡上书,却不见回音。众人都说,如今朝中的执政大臣只有求和之心,并无与敌决战之意……”
“众位放心,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听从误国之言。”李纲打断陈东的话头,恳切地道,“下官这就前往宫中,当面向皇上奏明尔等赤诚之心。尔等还是听从下官之言,回太学去吧。”
陈东意犹未尽,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看李纲后又忍住了,转过身,招呼众太学生向内城退去。
众太学生虽是心有不甘,但还是秩序井然地退向了内城。
人人俱欲杀贼,奈何宰臣却惧贼如虎!李纲心中感叹着,骑上快马,急急向宫城行去。
李纲从外城新宋门驰进内城,沿汴河大街,过相国寺,直至宫城宣德门外。
这一条道路,本是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沿途酒楼、店铺无数,人如流水,车马如云。
但此时李纲却几乎见不到一家开张的酒楼、店铺,大街上也难见一个行人。
汴京城中的富豪,大多在金兵逼近时,举家随着“烧香”的太上皇逃到了南方。贫民百姓闻听敌军兵临城下,人心惶惶,大都待在家中,轻易不敢出门。
我大宋唯有上下一心,坚持抗敌,方可力挽狂澜,如若和战不定,则必然人心大溃,不可收拾。李纲心急如焚,几乎是奔跑着进内宫的。
赵桓惴惴不安地坐在御座上,看着跪在下面的李纲。几日不见,他发觉李纲消瘦了许多,眼中布满血丝。
这李纲虽是倔强好战,不合朕意,却忠于王事,实是难得的贤臣。赵桓有些愧疚地在心中想着。
“皇上,城外勤王兵马大至,城内士卒亦有奋勇杀敌之心。请皇上下诏,允臣与敌决战!”李纲大声道。
“这……”赵桓支吾着,“朕已下诏与金国讲……讲和了。”
“什么?”李纲如闻晴天霹雳,面色惨白,“难道皇上竟……竟答应金虏的条款了?”
赵桓不敢与李纲对视,垂着头嗫嚅道:“朕……朕不欲战祸迁延,使我大宋生灵涂炭……”
“皇上误矣!”李纲激愤地大叫道,“金虏之意,在于亡我大宋,岂肯真心讲和?金虏所提条款甚为苛刻,丝毫不将我大宋放在眼里,皇上又怎能轻易答应呢?”
赵桓道:“事已至危,朕若想保住大宋社稷,只能屈己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