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汴京城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在寂静中分外清晰,沙沙声一阵阵掠过,似万千军马悄然而行。
岳飞、姚敦、王贵站立在张家庄的寨墙上,向牟驼岗望去。
牟驼岗隐在无边的黑暗中,岳飞等人什么也看不见。
寨墙下,数百余名义兵步卒和三十多个骑卒肃然立于寨门两旁,一动也不动。
“京城那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那突袭金兵大营的消息,别是官军吹牛吹出来的吧?”姚敦疑惑地说道。
“消息是官军的信使送来的,绝无虚言。”岳飞兴奋中又带着些忧虑之意。
他兴奋的是,大宋精锐的西北兵一到,朝廷便改变了主张,居然顺从民意,主动向敌军发动了攻击。
他忧虑的是,大宋兵马远远多于敌军,在白日行动其实更为有利。而在夜幕之下,人数处于劣势的敌军反倒要占许多便宜。
“这么黑的天,怎么突袭敌营?谁看得清敌兵哪一块人多,哪一块人少?到时弄得不对,只怕自己人倒会和自己人打起来了?”王贵带着埋怨之意说道。
“所以大伙儿一定要小心些,若有不对,立刻便退回庄子里,千万不可乱跑。”岳飞说道。
“你小子平日里胆子比豹子还大,这会儿怎么还未开战,便想到后退呢?”姚敦笑道。
“这个庄子就在敌军大营的眼皮底下,我们占住了这个庄子,就能随时看到敌兵的动静,对我大宋极为有利。因此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也必须保住这个庄子。”岳飞强调地说道。
“你小子怎么这样说呢,莫非你以为我大宋这次突袭敌营,会出了什么差错?”姚敦不满地说道。
“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得想到。何况那金兵也不是傻子,说不定对我们大宋早有防备。”岳飞说道。
“是啊。”王贵点了点头,“金兵的头目看来十分狡诈,前日吃了我们一个亏,他们居然沉得住气,一直没有出营报复。”
“不错,我料定金兵会来攻击,哪知金兵竟是装作没有看见我们,对我们根本不加理会。”岳飞说着,心想,金兵的统军将官看来极有智谋,并非是我想象中的蛮勇之辈。对付这样的敌人,我大宋不仅要敢于进攻,更要善用智谋。
“哼!那是金兵对我们害怕了,不敢出来。只要这回官军不是在吹牛皮,真的要突袭金兵,那我们定会将金兵杀他奶奶个绝子绝孙,让他们再也不敢到中原来。”姚敦说道。
“三舅,这一次出战,你可一定要听从号令啊。”岳飞叮嘱道。
“知道,知道。”姚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莫非以为三舅我是个娘们——心眼似针尖儿一样小?和你吵了一架,就会记恨,有意不听你的将令?你小子要是这样想,可就错了。三舅我虽然没当过兵,却也知道出战须得闻鼓则进,鸣金便退。那一套儿说书的先生都说过一百次了……”
通通通……突然间鼓声大起,打断了姚敦的话头。
岳飞忙转过头,向鼓声发出的方向望过去,但见汴京城外火光大起,漆黑的郊野刹那间明如白昼。
“官军杀过来了,大伙儿跟我冲了出去!”岳飞兴奋地叫着,迅速跳下寨墙,跃上了一匹白色的战马。
姚敦、王贵也紧跟着跳下寨墙,跃上战马。
通通通……义兵中的鼓手使劲敲响了战鼓。
杀金贼!杀金贼!杀金贼……随着滚雷般的吼叫声,一队接一队的官军高举火把,冲出了营垒,冲出了城门……
姚平仲身披铁甲,手持长槊,领本部兵马一万三千余人,冲在最前面。
李纲亲领京城禁卫军五万余人,紧随在姚平仲的兵马后面。
各勤王军亦是点燃火把,从四面八方攻向金军大营,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但见漫山遍野的火光有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当地奔向牟驼岗。
如此阵势,金人见之必是魂飞魄散,立刻就要弃营而逃!姚平仲左顾右盼,得意扬扬地想着。
李纲全副披挂地骑在马上,举目四望,心中大感振奋,又隐隐有些疑惑——我大宋兵马如此声势浩大地攻向敌军,算是突袭吗?
在发兵之前,李纲曾对姚平仲说——大军应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敌营,然后突然发动攻击。
但姚平仲却道——宋军兵多势众,然战力不强,利于大摆阵势,全面攻击,而不利于暗中偷袭。
李纲觉得姚平仲所言也有道理,亦未坚持他的主张。
姚平仲跃马疾驰,很快就逼近了牟驼岗下。
这时,宋军主力大阵已拉成了一道十余里长的长阵,在长阵中又分成前后三道横阵。
第一道横阵是姚平仲所统领的五千马军。第二道横阵是姚平仲部下的步军。第三道横阵是李纲率领的京城禁卫军卒。横阵与横阵之间,拉出了二三里宽的空隙。
姚平仲勒马停在牟驼岗下,凝目向上望去,见金军大营中黑沉沉地,竟是半丝光亮也无。
一个偏将驰近姚平仲:“承宣使大人,敌军为何毫无动静,会不会有诈?”
“哈哈!”姚平仲大笑起来,“金军见我势大,定是已弃营而逃。众儿郎们!快快冲上,前进有赏!后退者斩!”
宋军齐声大喝,争先催马向前冲去。
金军营垒筑在半山坡上,宋军仰冲而上,前面的人马速度缓了下来,而后军仍是急速前进,队形不觉有些混乱。
呜——呜——呜……破空之声陡地大响起来。
无数羽箭若狂风暴雨般从金军营垒中劲射而出。
只听得惨呼声大起,冲在最前面的宋军连人带马成排成排地栽倒在地。
“啊!”姚平仲亦是惨呼起来——一支锋利的羽箭射中了他的肩窝。
“哇呀呀——”完颜宗望亲率五千铁甲骑兵从营垒中冲出。众金兵铁骑,居高临下,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压向宋军。
“杀,杀!给我杀!”姚平仲强忍剧痛,挥着长槊大吼道。
金国铁甲骑兵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旋风般冲进了宋军横阵中。
完颜宗望手持丈余长的狼牙棒,借着下冲之力,左右横扫。棒到之处,血光飞迸,一瞬间竟有四五个宋军骑卒被他扫下马来。
姚平仲大怒,单手使槊,斜刺里冲至,疾如闪电般向完颜宗望的咽喉刺去。
完颜宗望披着沉重的铁甲,身体闪动不灵,眼见敌人猛攻过来,只来得及侧了侧身。
“当!”姚平仲长槊刺偏,正击在完颜宗望的前胸护甲上,激起耀目的火花。
啊,我这长槊乃百炼精钢制成,刺铁如泥,如何刺不进金虏的铁甲?姚平仲大惊,欲待拨马而退,已是迟了——
完颜宗望高举狼牙棒,劈头砸向姚平仲的脑袋。
如此近的距离,姚平仲根本躲闪不及,只得发一声喊,仰天从马背上摔倒下来。
噗!完颜宗望手中的狼牙棒贴着姚平仲坐骑的马鞍扫过,将马头砸得粉碎。
宋军兵卒见主将落马,拼死上前,将姚平仲从地上拖起。
“杀,杀,杀啊……”姚平仲爬上兵卒让给他的坐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但是宋军的队形已经大乱,众兵卒大多拨转了马头向后逃去。
少数兵卒仍在顽强抵抗,只是怎么也挡不住金兵凌厉的攻势。
金兵战马肥大,铁甲厚重,兵器锋利。宋军战马瘦弱,除将官外,大都披着单层皮甲,兵器亦比不上敌人精良。往往三四个宋兵,也不是一个金兵的对手。
姚平仲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兵卒一个接一个被金兵击落马下,心中冰凉——难怪金虏能够纵横我大宋境内千里无敌,原来他们竟是这般厉害……
“大人,快退吧!”护卫兵卒们焦急地说着。
“为将者,当战死沙场!后退者斩,后退者斩!”姚平仲双眼暴赤,连声狂吼着。
不,不能退,决不能退!这一退,我姚家将名望扫地,再也难在西北兵中抬起头来。我后军有数万之众,只须坚持片刻,便可转败为胜。
“大人,金兵……金兵从后面杀来了!”一个偏将冲过来叫道。
姚平仲猛地转过头,见身后杀声大起,数千金国铁甲骑兵已冲进了宋军第一横阵和第二横阵的空隙地带,领头一员手挥巨斧的大将正是完颜兀术。
坏了!金虏定是早有准备,欲将我前部马军圈围起来,尽数歼灭。姚平仲想着,背上冷汗直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偏将和护卫兵卒见形势危急,强拉着姚平仲的马头,向后逃去。
宋军前部马军失去主将的指挥,又恐被金兵围歼,顿时大溃,若退潮的海水急速向后倒卷回去。
完颜兀术对后逃的宋军骑卒并不拦截,只是从侧翼向宋军第二横阵的步卒猛冲过去。
第二横阵的宋军正面受到前部马军败退的冲击,侧翼又受到敌军铁骑的猛攻,队形立刻大乱。众兵卒抛掉火把,扔了兵器,乱叫乱嚷,互相推挤践踏着向后狂奔而逃。
岳飞、姚敦、王贵率领的义兵人数太少,无法加入宋军大阵中,只能贴着宋军前部兵马的大阵外圈前进,结果还未遇到敌兵,就先被潮水般的败兵冲得连连后退。
“日他奶奶的,不准退,不准退!”姚敦在马上挥着大棍吼叫着,但他的声音一出口便淹没在败兵们的乱叫乱嚷中,就连他身边的人,也听不清他在叫着什么。
败了,败了!我大宋兵马又败了!岳飞如从万丈悬崖上失足跌下,眼前一黑,几欲从马背上栽下来。
“岳大哥!”王贵惊慌地叫着,使劲踢着马肚,驰近岳飞,一把将伏在马鞍上的岳飞拉起。
“退,退……”岳飞困难地说着,眼中泪花闪烁,在火光的映照下,如血般鲜红。
“退,快退!”王贵大叫道。
紧跟在岳飞身后的旗手挥动大旗,指向张家庄。
“不要慌,保住队形,慢慢退!”岳飞强撑着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没有人能听见岳飞的声音,但众义兵还是紧紧贴在一起,保持着队形,缓缓向后退去。
“日他奶奶的,这打的是什么鸟仗,什么鸟仗啊!”姚敦窝火至极,将手中大棍抡得呼呼作响,却不知要砸向何处。
后面的李纲见前军大乱,急令禁军速速上前接应。
不料禁军尚未见到敌兵,就被倒退回来的姚平仲部骑步军冲散了队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好!我军已乱,若勉强与敌决战,势必损伤惨重!李纲心中焦虑万分,猛一咬牙,断然传令——后队改前队,前队改后队,速速退兵回城!
宋军的主力大阵里面,队形虽已混乱,但大体还集结在一处,尚未崩溃。
见到主力大阵后退,众多的勤王军亦是纷纷后退。
此一场大败,必然使勤王军士气大伤!皇上闻知,亦将再难主战矣!李纲望着众多后退的勤王军,心中如刀刺一般剧痛。
宋军的主力大阵向南而退,姚平仲却带着亲信护卫兵卒向西逃去。
我若退入城中,必遭军法处置。大丈夫可屈可伸,我当去往父亲大人军中,搬取救兵,与金人再决雌雄,洗雪战败之耻!姚平仲忍着肩上的剧痛,一边向西疾驰,一边在心中自我安慰着。
见到宋军大败而退,完颜宗望并未趁势穷追,与完颜兀术会合后,立即下令回军。
宋军兵众,明明可以在白日大举攻击,却偏偏要在黑夜里突袭,以致不明我大金虚实,前锋稍一受挫,便全军后退,致使阵势崩溃,不可收拾。此实乃天佑我大金也!完颜宗望庆幸地在心中想着。
金军大帐中烛光通明,完颜宗望、完颜兀术、刘彦宗席地而坐,举碗痛饮。“宋兵来攻,我和赵构、张邦昌站在岗顶观战,正看到要紧处,忽听身旁扑通一响,接着就……接着就……”刘彦宗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
“接着就什么?”完颜兀术着急地问道。
“接着就闻到了一股骚臭之气,我转头一望——咳!真他娘的晦气,那张邦昌竟已瘫倒在地,尿屎齐出。”刘彦宗夸张地扭曲着五官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宗望、完颜兀术仰天大笑了起来。
“我气坏了,就往张邦昌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谁知我这一脚踢上去,张邦昌嗷地一声大叫,竟似我杀了他一刀,倒把我吓了一跳。”刘彦宗继续说道。
“这南朝猪羊,是怕我大金宰了他。”完颜兀术笑道。
“宋国居然敢向我大金突袭,实已背信,元帅也该杀了这张邦昌,给宋国皇帝一点颜色看看!”刘彦宗说道。
完颜宗望微微一笑:“今夜这一仗,想来已让那宋国皇帝看到了我大金的颜色。”
“可惜宋国那帮猪羊溜得太快了,杀得不怎么过瘾。”完颜兀术遗憾地说着。“那赵构见到宋兵来攻,又是如何模样?”完颜宗望问道。
“赵构就似泥胎菩萨一般,呆站着不动。我曾问他——宋国为何背信来攻,难道不怕我大金杀了人质吗?他竟不答。也不知他是吓傻了呢,还是真的胆大。”刘彦宗答道。
“就算那赵构是吓傻了,和张邦昌比起来,也还算是有些胆量。”完颜宗望笑道。
“南朝亲王,有狗屁的胆量,这个赵构,定是将门子弟冒充的!”一听到赵构的名字,完颜兀术就无法忍住心中的怒气。
完颜宗望看着完颜兀术笑了笑,又转头望着刘彦宗,神情变得肃然起来:“你且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就到汴京城去,问问那南朝皇帝——为何毫无信义,胆敢发兵攻我大金?若南朝皇帝无悔改之意,仍要与我大金为敌,我大金便立刻杀了赵构、张邦昌,踏平汴京城!若南朝皇帝仍有求和之心,便让他速速送上金银,并将三镇户籍图册和割让文书交来!”
“是!”刘彦宗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放下酒碗,站起身,向帐外退去。
“且慢!”完颜兀术喊住刘彦宗,“让那南朝昏君送一个真正的亲王来,把赵构这等假冒之徒换了回去。”
刘彦宗不敢答应,目光向完颜宗望看去。
完颜宗望点点头。
刘彦宗躬身退出了大帐。
“同是汉人,为何竟如此不同?张邦昌算是猪,南朝皇帝算是羊,这刘彦宗可算是狗了。”完颜宗望感慨地说道。
“汉人之中,也只刘彦宗这等狗有些用处,可以为我大金追咬猎物,张邦昌这等猪,南朝皇帝这等羊,只配让我们来吃了。”完颜兀术笑道。
“南朝皇帝倒是头肥羊,只是不似我大金当初想的那么容易吃到口中。”完颜宗望道。
“元帅何出此言?”完颜兀术皱着眉头问道。
“汉人之中,多是猪羊,可也有着猛虎。”完颜宗望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