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奸臣在把持朝政。”秦桧抢过话头,激愤地说道,“我大宋雄兵百万,地广万里,城池高大,只须有一个稍为明白事理的执政大臣在朝中,就绝不会让那蛮荒之地的虏人长驱千里,兵威直逼都城。如今大人拼了性命,要保住大社稷,可奸臣偏偏要以毒计陷害大人。请问大人,如果奸臣不除,就算皇上收回诏令,又有何用?”
“皇上圣明,必能远离奸臣,亲近……亲近正直之士。”李纲说道,声音却低了许多。
“但眼前皇上却是远离正直之士,而亲近奸臣。”秦桧略为提高声音,恳切地说道,“大人,自金兵犯境以来,朝中每逢遇到决断之时,奸臣便要从中阻碍,以致朝堂上空有议论,却无法做成一件实事。下官听说西夏使者曾将我大宋情形告知国人,他们嘲笑道——宋人议论未定,金兵已渡河矣。大人,圣人也曾说过——事急从权。下官所言,虽有挟持皇上之嫌,但也是为事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啊。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人若能逐退奸臣,保全大宋社稷,便是流芳万世的至贤至忠之臣。纵有小过,亦是瑕不掩瑜也。”
秦桧这番言语,说得一点也不错,看来我刚才竟是错怪他了。李纲想着,带些歉意地说道:“秦大人忠心国事,不避嫌疑,下官深为佩服。只是依眼前情势来看,下官还是应该去见皇上。”
“这个……还请大人指教。”
“敌兵就在城外,随时会猛扑而来,倘若城中大乱,军卒如何能安心守城?军卒不能安心守城,敌兵就有可能攻破京城,京城破,大宋社稷就难以保全。到了那时,下官纵然身遭百死,也难赎大罪啊。”
“西北兵已至,金人未必敢攻我京城。”
“秦大人有所不知,西北兵来的只是先锋人马,并不太多。而金兵眼见我大宋援军日至,破城之心只会更为急切。如果我大宋守城军卒严阵以待,金兵见无机可乘,就不会冒险攻城。若是我大宋守城军卒自乱阵脚,金兵便会立刻攻城。所以,城内无论如何也不能生出乱子。下官也必须立刻去面见皇上。”
“可是若任由奸臣把持朝政,我大宋一样难保社稷啊……”
“皇上圣明,绝不会任由奸臣把持朝政。”李纲截断秦桧的话头,肃然说道,“下官这就入宫,告辞了。”
“大人定要入宫,下官情愿相随。”秦桧急忙说道。
“这倒不必,有下官一人入宫,便已足矣。”李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便往城下走去。秦桧虽有报国之心,但行事却过于耍弄权术,今后还是要少与其往来才是。
秦桧望着李纲的背影,心中充满遗憾——李纲勇于任事,且又忠心耿耿,实为大宋难得的忠臣。可惜他却不善权谋,也不知使用权谋。而在此奸臣当道、国事危难之时,不用权谋,又怎能成事呢?上天啊上天,你为何不让我拥有李纲的权位?如果我是李纲,必能借此良机,执掌朝政,做出一番名传千古的大事。
在李纲的劝谏之下,赵桓终于收回诏令,允许西北兵在汴京附近扎营,并且宣种师道、姚平仲二将入城朝见,和李邦彦、李纲一同商议和战大计。
种师道年约六旬,为山西巨族,世代为将,转战西北一带,在民间甚有威信,被称为“老种相公”,其弟种师中则被称为“小种相公”。
姚平仲年在三旬上下,亦为山西巨族,将门世家,为熙河经略使姚古之子。
朝堂上,赵桓竭力保持着一种雍容华贵的帝王气度,语调平缓地问道:“此次种爱卿入京勤王,所领军卒共有多少?”
种师道答道:“马军三千,步军五千。”
赵桓大为失望:“怎么如此之少?”心想,朕听从李邦彦之言,不让西北兵靠近都城,原是担心金人会因此恼怒,和议难成。后来李纲又说西北兵大至,金人便会对我大宋生出敬畏之心无论战和,都是对我大宋有利,朕这才收回了诏令。哪知西北兵才来了这么一点兵马,又能管什么用?莫非李纲真如李邦彦所说的那样,有借此威逼主上、窃取权柄之心?不,不!李纲生性耿直,不似心地险恶之人啊。
种师道面带微笑,坦然答道:“臣闻金虏兵临京城,心急如焚,率劲卒轻装疾行,以尽快赶来。臣弟师中另率五万大军随后跟进,十日内即可赶来。臣沿途布告百姓,号称大军百万,一为震慑金虏,二为鼓舞京城军民士气。此是兵法常用之道,虚妄之处,望皇上恕罪。”
“原来如此。”赵桓点点头,又向姚平仲望过去。
身材魁壮、相貌威猛的姚平仲不等皇帝相问,已拱手言道:“臣所领兵卒,共有马军五千,步军八千,轻装疾进,日行百里,以尽早赶到京城,另臣父亦领有六万大军,在后跟进,十日内必能赶到。”
若是这样,倒也不错。金人虽然凶恶,也不至于十日内便攻破了都城。赵桓想着,甚是满意:“朕日夜忧愁,恐我大宋宗庙难保。现在见到二位爱卿,朕总算放心了。”
种师道望向李邦彦,问:“下官在城外,就听军民议论,说宰相已与金虏讲和,欲刮尽我大宋财力,送给金虏金银亿万两,还要将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割与金虏,并且把我大宋的亲王也送到金营中作为人质。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种师道面相和善,言语也不甚高,李邦彦听着却如芒刺在背,呆了半晌才答道:“议和之事,乃不得已为之耳。”
种师道问:“京城墙高池宽,坚固为天下之最,足可拒敌,奈何宰相偏行议和下策?”
李邦彦答:“京城无兵,难以拒敌。”
种师道问:“京城有禁军十数万,何谓无兵?况且京城百姓有数十万户,若尽遣丁壮上城,又可得兵十数万。兵法云,攻城必五倍于敌。金虏欲破我都城,非得百万大兵不可。请问宰相大人,金兵果有百万兵马乎?”
李邦彦答:“这个……吾乃书生,不知兵战之事?”
种师道问:“当此危难之际,宰相受命辅佐皇上,主掌军国大事,怎能以‘不知兵战’四字搪塞天下呢?况宰相既是书生,当熟读史书,难道也不知古人是如何守城的吗?”
李邦彦张口结舌,答不出一句话来。
种师道又问:“敌兵既至,自当坚壁清野,使城外数十里百姓尽皆进入城中或移往他处,凡粮草牛羊之类,亦尽藏之。如此,敌无军资可掠,必不能久屯城下,纵不出兵击之,亦会退去。奈何下官闻宰相尚未看见敌踪,便下令闭城,使城外百姓不得入内,外库粮草亦不及收藏,以致尽落金虏之手,此为何故?”
李邦彦面红耳赤,讷讷答道:“仓促……仓促之际,顾不得……顾不得许多。”
种师道摇摇头,笑道:“宰相也太慌忙了。”
“种爱卿,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赵桓见李邦彦在种师道的追问下狼狈不堪,忙掩饰地转过了话题。
种师道言道:“讲和之策,如割肉饲虎,肉有尽时,而虎之贪欲永无止境。皇上若想保住大宋宗庙,只可战,不可和!”
赵桓皱着眉,问:“朕若欲战,又当如何?”
近日来,赵桓只觉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才好。
与金人议和的消息传出后,引起了京城军民极大的愤怒,日日都有人聚集在宫城门外,大呼斩杀奸臣,令赵桓听得心惊胆颤。
在李邦彦等人的恳求下,赵桓也曾下旨令禁军对敢于在宫门外喧闹的军民严厉镇压,但禁军士卒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听任众人在宫门外喧闹,无论官长怎么威逼,也不肯听令以刀枪驱散喧闹的军民,这种情形拖得久了,难保不会有奸人借此生出事端,甚至会煽动众人造反,杀进宫来。若到了那个时候,朕又该如何是好?赵桓每当想到此处,便是不寒而栗。
朝中亦有许多文武官员,坚决主战,攻击议和之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落在赵桓的龙案上。
最令赵桓恐惧的是——城外的勤王军闻听朝廷与金人议和,竟纷纷撤走。
若众勤王军尽散而去,汴京必然不保,朕的性命,亦是休矣!赵桓愈来愈对议和之举感到后悔。他之所以听从李纲的劝谏,其中最重要,也最难以言说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借此平息朝廷内外的不满之意,使众人能够“安静”下来。
见皇帝问及战事,种师道大为兴奋,慨然道:“皇上当下诏明示与金虏决战之心,以鼓舞士气。臣等则上城拒守,使敌不敢妄动,然后待我西北大兵至,分道袭敌后路,断其粮道。如此,则金虏将不战自乱,非退走不可。我军当随后追袭,趁其北渡黄河之时,四面围攻,定可将金虏一鼓灭之!”
“这……”赵桓犹疑起来。
“康王尚在金虏营中,若皇上下诏决战,金虏定会加害康王。”李邦彦说道。心想,皇上若下诏与金虏决战,李纲等人的势力定然大增,朝中只恐难有我的立足之处。
“是啊,朕不能……不能陷康王于危地。”赵桓连连点头。心中道,朕公然下诏与金人决战,若万一不胜,岂不是断了日后的议和之路?到时战又不胜,和又不能,朕的身家性命,一样难保。
“皇上,臣今夜便突袭敌营,生擒完颜宗望,迎回康王!”姚平仲突然说着,语惊四坐。
种家声望,十数年来一直在我姚家之上,压得我姚家难以出头。皇上若听了种师道之计,定可大胜金虏。只是如此一来,功劳必尽归种家,我姚家的声望将永远压不过种家。
不,我姚家绝不能让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姚家论财、论势,都不输与种家,为何要屈居在种家之下?
我姚家要想压倒种家,只能在此次勤王中立下不世大功,一举震动天下。姚平仲心中想着,神情显得异常激动,面色红涨,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
“姚爱卿可有……可有必胜的把握?”赵桓望着姚平仲,又是惊喜,又是忧虑地问着。
他惊喜的是——姚平仲若果然一战大胜,则可解除大宋危机,使他可以安居皇位。
他忧虑的是——大宋兵马一向衰弱不堪,又怎么可能一战打败强敌?
“臣之兵马,尽是西北锐卒,从来不惧虏人。皇上若许京城禁军在臣后跟进,并命城外勤王军四面呼应,则必可大胜金虏!”姚平仲充满信心地说着。
“不然,不然!”种师道连连摇头,“金虏知我西北兵至,必是严加防范,此时突袭,恐难取胜。”
“兵贵速战。若迟迟不与金虏交锋,则我大宋军卒的士气,恐将消磨殆尽!”姚平仲反驳着。心里道,金虏纵然厉害,也只数万人马,我大宋军卒数倍于敌,仅排出大阵势来,就可吓退金虏。如此虽难以似种师道之谋一鼓灭敌,但也可称为大胜。
“嗯……”赵桓沉吟着,将目光望向了李纲。
“金虏之军,不过六万。而我大宋城内城外之军,不下二十余万,可与金虏速战。”李纲说着。心里道,种师道之谋,自是万全之谋,且可全歼敌军,实为上上之策。无奈皇上无决断之明,和战不定,此时若不趁皇上有决战之意攻击金虏,迟则必然生变,朝廷定会与敌议和。
“姚爱卿,大宋社稷安危,全系于今夜一战,若是不胜……”赵桓无法鼓起勇气,将话说完。
“若是不胜,臣愿受军法处置!”姚平仲高声说道。
“如此,城内城外之军,俱可随爱卿攻击敌营。”赵桓缓缓说着,只觉口中的每一个字,都似有千斤重一般。
“皇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李纲激动地跪倒在地。
我姚家今夜一战,将威震天下,名垂万世矣!姚平仲心中大喜,忙随着李纲跪下,口中高呼万岁。
李邦彦、种师道亦是跪倒在地,向赵桓行以大礼。
还好,皇上虽允姚平仲出战,却也未下决战诏书,李邦彦在心中说道。
唉!军国大事,须谨慎又谨慎,怎可如此轻率呢?种师道在心中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