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如豆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照在岳和苍老的脸上。
岳飞端着盛满药汁的陶碗,走到炕边,轻声唤着:“爹,吃药吧!”
岳和紧闭着嘴唇,仰靠在被褥上,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一声不语。
“爹!”岳飞跪在炕下,眼中含泪,“是儿子不孝,惹了您老人家生气。您老人家怎么罚儿子都行,可无论如何,也得吃药啊。”
岳和缓缓转过头,望着儿子:“我刚才看见了你爷爷。”
岳飞心中一颤,想,爷爷去世十几年了,爹怎么见到了他?莫非爹的神智,已是不行了?
岳和道:“你爷爷在召唤我呢。看来,我在这世上待不了几天了。”
岳飞忙道:“爹,看您想到哪儿去了。韩家大少爷送来了一支人参……”
“你别动那东西。”岳和打断儿子的话头,“人非神仙,到了该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我这身体,已经拖累你们好些年了,不能再耗费有用之物,来治我这无用之身。”
岳飞道:“爹别多心,家里并没有耗什么。”
岳和苦笑道:“别瞒我了。家里打下的粮食一大半都换成了药渣,就连你勤王得来的那匹马,也给卖了。还有你媳妇孩子,说是到舅家去帮忙,其实是想省下几张嘴吃饭。”
岳飞低下头,惭愧地说道:“这都怪儿子无能。”
岳和叹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当初你爷爷去世时,还给岳家留下了两百亩地。虽然那都是些薄地,可打下的粮食也足够全家吃饱,还能卖些余粮,换点铜钱。只是后来……后来连遇荒年,我又不善持家,加上官府的租税太重,总之……是我把这个家弄穷了,是我对不起岳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岳家的后代子孙……”
岳飞忙道:“爹,您可别这么说。如今家里还有几十亩地,只要不遇上荒年,就能挣上一份口粮。再说,我还年轻,也有力气,不愁找不到挣钱的地方。您别想得太多,就安心养病吧。”
岳和苦笑一下,说道:“那几十亩薄田到底能打下多少粮食,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把官府的租税一交,就剩不了多少。如今田少人多,靠出卖力气,也难挣到铜钱。何况金兵又来了,天下眼看就要大乱,别说出去挣钱,只怕安心在家里种田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有了。”
爹的这番话,倒是说得不错。岳飞心中只觉沉甸甸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如今我只想见见孙子。云儿他差不多七八岁了,我还不太担心,可雷儿才出世几个月,就遇上了乱世,我……咳,咳!”岳和说着,忽地咳嗽起来。
“爹,您别担心,我明天就到舅家去,把雷儿接回来。”岳飞急忙说道。
“你也别急着去,且让你媳妇在舅家多吃几顿饱饭吧。唉!你媳妇也不容易。去年冬天你去勤王了,而你娘又要照看我这糟老头子,家里家外就全靠你媳妇一个人忙着,可怜你媳妇身体又重,累得她差点……差点在生雷儿时坏了性命。雷儿出生时,正是夏天,又闷又热,又刮风,又下雨,雷还打个不停。后来总算老天保佑,你媳妇和雷儿都没什么事,只是那会你偏偏不在家,恨得你娘……你娘……”岳和正说着,忽见儿子满脸红涨,就不再说了。
“那天我正在舅家和众人谈论武艺,谈得众人兴发了,非要我当场演练一番,结果回来晚了。”岳飞垂着头说道。
岳和笑了笑:“你演练武艺,也是正经事。在这上面,你可比我强得多了,我年轻时也练过武艺,却什么名堂也没练成。”
“爹那时候没有遇到名师,是路子练得不对。”
“也不全是这样。那时候我心里和一些念过几天书的穷酸一样,都看不起练武的人,认为只有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练武,以便投军混碗饭吃。”
“爹身怀大志……”
“什么大志,只是想出人头地罢了。我年少时,你爷爷总想让我去考进士,盼着我有一天能做上大官,使我岳家能像韩家那样荣华富贵,名扬天下。”
“爹,您是生不逢时,遇上了奸臣当道,纵有满腹才学,也难出头。”
“也怪你爹没念好书。我念书念着念着就念入了魔,总觉得书里边的道理和世上的事情对不上路。书里全是圣人之道,可世上却到处是小人横行,偏偏那些小人嘴里又都挂着圣人之道。后来我就灰了心,再也不想念书了。唉!在这上面,我是对不住你爷爷啊。不过,我又总想着岳家应该出现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不一定要做上韩家那么大的官,但一定要干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岳和说着,眼里陡地放出异样的光彩。
在如今这个乱世里,又能做出什么大事?岳飞心中想着,转过话头说道:“爹,云儿不小了,该念书了。等你身体好了,就好好教教他吧。”
“唉!”岳和看了一眼儿子,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弱下来。
“爹,您……”岳飞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
“刚才我的确是生了气,你其实也知道我为什么生了气。”
“爹,您刚才还对我说过,只有最没有出息的人,才会去练武,才会去投军。”
“爹错了。如今情势大变,国家危难……”
“爹,您不知道,如今还是和从前一样,奸臣当道……”
“我知道,十几年前,我就知道大宋天下若是仍由奸臣把持下去,必会生出大乱,所以才让你不仅习文,更让你学武。乱世之中,须得文武双全,才能济世报国。如今虏人南下,我大宋眼看不保,这正是你尽展平生所学、报国安民之时。可你……可你却不听父言,宁愿困守小家,也不愿投军报国……咳……咳……”岳和说着,激动起来,连声咳嗽。
岳飞着急起来,膝行上前,一边轻捶着父亲的背部,一边说:“不是我不想投军……”
“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韩家大少爷?”岳和又是打断了儿子的话头。
岳飞微皱眉头,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认为韩家大少爷是个富贵公子,难成大事。但韩家先祖毕竟是大宋忠臣,家风甚好。韩家大少爷虽也有些纨绔习气,可在国难之时,还知道广散钱财,招集义兵,这就很不错了。你去当义兵统领,是在尽忠报国,并非是在给韩家当奴才。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呢?”岳和问着儿子。
岳飞道:“爹,我不去当义兵统领,并不是为了韩家大少爷的缘故?”
岳和问:“那你是为了什么缘故?”
岳飞道:“韩家大少爷是官家的人,他拉起的义兵必须听从朝廷之命。”
岳和问:“你不愿听从朝廷之命?”
岳飞答道:“不愿。”
岳和怒形于色:“你是大宋百姓,为何不愿听从大宋朝廷之命?”
“因为大宋朝廷,从来没将大宋百姓放在眼里。强敌入境,大宋百姓不要朝廷一分一毫的粮饷,不惜身家性命,千里勤王。可是大宋朝廷都在做些什么?它只图苟延残喘,竟把大宋百姓都给出卖了。”岳飞愤愤答道。
岳和叹息道:“唉!朝廷昏庸无能,的确不堪为百姓之主。然此时之势,并非是寻常的天下大乱,我儿不可用寻常之见去看待朝廷。”
岳飞问:“父亲所言,孩儿不甚明白。”
岳和道:“似秦末天下之乱,全因朝廷昏暴之故,此谓之寻常之乱。百姓不堪暴政,起而抗命,以新朝代之,仍是我中华之邦也。汉末之乱、隋末之乱,大致如此。英雄生于此时,抗旧朝之暴,成新朝之功,圣人不以为非。西晋末年之乱、大唐天宝之乱,则除朝廷昏庸外,且有蛮夷之族入侵,此谓之非常之乱也。此时的大乱不仅仅是改朝换代,而是蛮夷之族要变我华夏礼仪,迫使我中华之邦亿万百姓沦为异类之奴,世世代代任其如禽兽一般驱使。英雄生于此时,当竭力拥戴旧朝,匡正其过。然后奋忠勇之心,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晋之刘琨、祖逖,唐之郭子仪、李光弼俱是这等英雄,亦俱是流芳千古,与日月同辉。今日虏人入侵,正是非常之乱,我儿素有大志,难道就不能似刘琨、祖逖、郭子仪、李光弼这等英雄一样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吗?”
逐退蛮夷之族,维护我华夏礼仪?岳飞心中大震,一时答不出话来。
“飞儿,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中华之邦在蛮夷之族入侵时,只能上下同心,共御外侮。”岳和愈说愈是兴奋,苍白蜡黄的脸上居然泛起了红光。
“大宋朝廷,能够上下同心吗?”岳飞问着,眼前不觉又一次掠过了宋军在芦沟河岸大败的情景,掠过了他立马在高坡上,看着金兵从容渡过黄河的情景……
“飞儿,大丈夫行事,只应问所行之事是否当为,不须过分计较是否可为。”岳和说道。
岳飞默然不语,眼望父亲,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你怎么不说话?”岳和有些不悦地说道。
“我如果走了,家里怎么办?”
“这你就放心吧,如今兵荒马乱,城里只怕没什么生意了,我让翻儿回来,替你支撑门户。”
“二弟他还小……”
“翻儿已经十八岁,不小了。你似翻儿这般年岁,已出外做庄客了。”
“二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让人给翻儿带了口信,他不是今日到家,明日便一定能回。”
岳飞轻叹了一声,“我往日读史书时,也极钦佩刘琨、祖逖这等英雄,常为他们未能实现驱除胡虏、恢复中原的壮举感慨不已。只是……”
“岳大哥,岳大哥!岳大哥……”屋外忽然传来急呼声。
岳飞一愣,忙放下陶碗:“爹,你一定得把药喝了。”说着,站起身,大步奔到了屋外。
一个少年手拖长棍,踉踉跄跄奔向岳飞:“岳大哥,不……不好了!金兵忽然冲到了姚家庄,见人就杀……就杀!我师傅领着众人和金兵拼命,可怎么也挡不住……”
岳飞脸色大变,不等少年把话说完,猛地转过身,扑进屋内,抓过红缨长枪和弓箭,纵身跃出屋外,如雷般大喝道:“众位乡亲,快快随我去杀金贼!”
随着岳飞的喝声,庄中响起了急骤的锣鼓声,顿时一间间屋门大开,一个个青壮汉子手持刀矛枪棍从屋内奔了出来。
昏黑的天空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宁静的姚家庄在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一队队金国骑兵在村巷中奔来驰去,张弓搭箭,射杀着四处奔逃的老幼村民。
一群群金国步卒手持大刀巨斧破门入户,见着男人便杀,见着女人便抢。兽性大发之余,又点火焚烧房屋。
凄厉的惨呼声、狰狞的狂吼声、呼啦啦的燃烧声在血光中响成一片。
浑身血污的姚敦、姚敬兄弟和十余村中壮汉保护着数十老幼妇女,被困在打谷场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兵在村中烧杀抢掠,胸中几欲炸裂开来。
百余金国步卒手持长矛弓箭,牢牢围着打谷场,并不上前攻击。
完颜兀术手提长柄巨斧,在十数亲卫骑卒的簇拥下,立在打谷场口,眯缝着双眼,注视着打谷场中如受伤豹子般狂怒的姚敦。
面对宗泽在磁州的严守,金军统帅不愿强攻,决定挥军疾进,绕道直捣汴京,待攻破大宋都城后,再回过头来对付宗泽。
金军进入相州境内时,完颜兀术带领千余人马离开大队,直向岳家庄扑来。
虽然已经过了大半年,完颜兀术仍是无法忘记打败过金国骑卒的相州义兵,更无法忘记统领那队义兵的岳飞。
那些猪羊也不如的南蛮怎么敢主动攻击我大金兵马,这不是反了天吗?完颜兀术心中发誓——他一定要杀了岳飞,杀了任何敢于向大金兵马挑战的南朝汉人!
但上一次北返之时,完颜兀术虽是路过相州,却因押送的“战利品”太多,无法释放胸中那难以抑止的杀意。这一次南下刚接近相州,完颜兀术便向主帅提出了“杀岳南蛮”的请求。
金兵主帅完颜宗望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完颜兀术的请求,只叮嘱了一句——无论是否得手,都须尽快返回,切不可离开大队太久。
完颜兀术统领的兵马中,有十多个早已投降金人的宋朝官吏,充作金人南下的向导,其中有个名叫曾瑞的人做过汤阴县尉,熟知县内之事,也知道岳飞、姚敦等人是义兵头领。但曾瑞却不知道岳飞所住的岳家庄到底在什么方位,将金兵领进汤阴县境内后便不知往何处去。
完颜兀术大怒,狠狠抽了曾瑞几马鞭,然后捉了一个百姓,充作向导,让那“向导”带领金兵去往岳家庄。不料那向导左带右带,直到天近黄昏,也没有把金兵带到岳家庄。完颜兀术大怒,正欲斩杀向导,却见那向导忽然奔进了一片野林中,再也难见踪影。
完颜兀术狂怒之下,领着人马就近冲向一个村庄,大烧大杀起来。
这个村庄正是姚家庄。
姚家庄练武的壮汉甚多,只是因突遭金兵攻击,一时不及结阵应战,便被众多金兵分割包围,杀死在村巷中。
姚敦、姚敬兄弟虽然武功高强,也无法冲开金兵的包围,被困在了打谷场中。
但是死在姚敦、姚敬手下的金兵,也有数十人之多。
完颜兀术大为震怒,下令将姚敦死死围住,生擒活拿。
“金狗!爷爷与你们拼了,拼了!”姚敦不甘被金兵围困,挥动大棒,硬向打谷场外冲去。
七八支长矛一齐逼过来,压住了姚敦的大棒。
姚敦双眼暴赤,用力向上一挑,欲挑开长矛。
七八支长矛只是略动了动,仍牢牢压住了大棒。
臂力强大的姚敦早已精疲力竭,连几个小小的兵卒,也无法对付。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兀术望着姚敦,仰天狂笑起来。他并不愿轻易地杀了姚敦,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把眼前这个用大棒杀死了十数金国兵卒的相州硬汉押回寒冷的北方,充为奴隶,任由他日日折磨,使他长久地获得猫戏老鼠一般的快乐之感。
突然,完颜兀术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
天边出现了无数支火把,迅速向姚家庄逼近过来。
杀金狗!杀金狗!杀金狗……怒吼声如汹涌的激流,从四面八方冲向姚家庄。
吼声中,岳飞领着数十壮汉,奔在那激流的最前面。
完颜兀术大惊,忙扭头环视着周围,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四面八方全是跳跃的火光。数不清的火把已连成势不可当的火海,愤怒地向金兵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