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如此多的南蛮,杀也杀不完……完颜兀术心中大跳起来,猛地扭转马头,挥动巨斧吼叫着:“儿郎们,快快结阵,杀南蛮,杀南蛮!”
众金兵顿时乱了起来,步卒骑卒互相推挤着,欲布成一个抵挡敌兵包围的圆环阵。
“娘啊!没得命了!”曾瑞等降金宋官哪里见过如此大的阵势,他们惊骇地叫着,已拨马而逃。
哗啦啦——众金兵早已被那漫天火海惊得魂不附体,此时见有人先逃,立刻队形大乱,个个争先向来路上逃去。
“不准逃,不准逃!”完颜兀术在亲卫骑卒的搀扶下爬上马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然而此时谁也听不见他的叫喊,甚至连他的亲卫骑卒,也拥着他驰马而逃。
可耻啊,可耻!我居然被南蛮逼得落荒而逃!完颜兀术痛苦地在心中叫着,忽见曾瑞在马前,立刻挥动大刀劈了过去。
“啊!”曾瑞惨呼声里,滚下了马背。
周围的金兵大骇之下,逃得更快了。
刹那间,打谷场周围的金兵便逃得一个不剩。
“杀啊……”姚敦挥着大棒向金兵追去,但只追出两三步,就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前陡然昏黑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哥!”姚敬跪下来去扶姚敦,双手竟一丝力气也没有,怎么也扶不起兄长。
“三舅!”脸色苍白的刘氏一手拉着岳云,一手抱着岳雷,跪倒在姚敦身前。
姚敬望着刘氏母子,又望着村中的大火,眼中泪如泉涌,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金兵从南而来,亦是逃往南边。众金兵骑卒在前,步卒在后,很快就冲进了南边的火把大阵。
嗖嗖嗖——刷刷刷——呼呼呼……无数羽箭射向了金兵,无数镰刀斧头掷向了金兵,无数石块砸向了金兵……
金国骑卒一个接着一个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但金兵前冲的速度丝毫不减,一下子将火把大阵冲开了一个缺口。
众金兵急急如漏网之鱼消失在暗夜里,只有数十个跑得慢的陷在了火把大阵中。
“留下活口!”岳飞手握长枪,高声喝道。
可众手持火把的青壮汉子们此时哪里听得见岳飞的喝声,一拥而上,拳脚兵刃齐下,早将那数十个金兵变作了一团团肉泥。
岳飞顾不得再说什么,飞步向姚家庄奔过去。
四面八方涌动的火把陡然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姚家庄村口。
不仅是岳家庄,所有姚家庄周围村庄的青壮汉子闻听金兵杀来,都自发冲出家门,奔向姚家庄。
众人闻听金兵的暴行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但对许多人来说,亲眼见到金兵的烧杀却是第一次。这噩梦般的第一次,使众人终生也难忘记。
焦炭一般的房舍,遍地的鲜血,肢解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一个人说话。寂静中只听得见风吹火把的呼呼声响,只听得见姚敬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岳飞从众人中走出,走向姚敬。
“爹!爹!”岳云从地上站起,扑向岳飞。
岳飞仿佛没有看到岳云,目光盯在刘氏身上。
刘氏仍是跪在晕倒的姚敦面前。不到半岁的岳雷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小小的脑袋埋在母亲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雷儿怎么啦?岳飞问着,口中却不知为何,竟发不出声音。他又将目光转向姚敬,喊了一声:“五舅!”
姚敬恍然不觉,依然在号啕大哭。
“金狗来了,突然来了。”刘氏目光呆滞,喃喃说着,“三舅、五舅什么也顾不上,拉着我们就往村外跑,没跑出几步,就让金狗堵住了。三舅、五舅杀了一个金狗,又来了一个金狗,杀了一个,又是一个……血,到处是血。金狗没……没能杀了我们,杀了……杀了三舅、五舅家里的人,都杀了……杀……”刘氏说着,说着,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扑通!岳飞直挺挺地跪倒在姚敬面前。
“哇!”岳雷忽然发出了哭声,在母亲怀抱中剧烈地扭动着身体。
姚敬陡地停住哭声,怔怔地向岳雷母子望过去,然后扭过头,又怔怔地看着岳飞,看着,看着,他的双手猛地向前一伸,抓住岳飞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大叫道:“杀!杀金狗!杀金狗!”
“杀!杀金狗!”岳飞的一声暴吼如火山迸发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杀!杀金狗!杀!杀金狗!杀金狗……无数个声音一齐大吼起来,久久不绝地回响在夜空中。
阳光从窗缝中透入,在茅屋里映出几道长长的光柱。从姚家庄回来的岳飞穿过光柱,走到土炕前。
“金兵杀退了?”炕上的岳和问着,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眼中闪烁着少见的光芒。
“杀退了。”岳飞简单地回答道。
“好,好!你一夜未回,你娘就担心了一夜。我告诉你娘别担心,说飞儿一定可以杀退金兵。嗯,你媳妇和孩子们没什么事吧?”岳和满意地问着。
“没什么事。”岳飞答道。“雷儿呢?”“他也很好。”“真的很好?”“真的。”
“你舅家也没什么事吧?”岳和又问。
舅家的事,此刻绝不能让爹娘知道。岳飞心中一阵刺痛,他强自克制着,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回答道:“大家都没什么事。”岳和点点头:“姚家的武勇,谁人不晓?从没有强盗敢到姚家庄来撒野。金兵去打姚家庄,不是自找晦气吗?”
岳飞不语,心里道:爹啊,您哪里明白,这金兵的凶悍,绝不是一般的强盗能够相比的。
“金兵入了相州境内,离京城就不远了。大宋社稷,只恐难以保全。”岳和叹道。
“爹,我想好了,明日就去韩家大少爷那儿。”岳飞忽然说道。岳和睁大了眼睛:“我儿,我儿真的想好了?”
岳飞用力点了一下头:“本来,我只想留在家乡,连结乡邻自保。可是……可是若国家也不能保全,乡邻间又如何能自保?昨夜金兵若来得多些,大伙儿只怕很难杀退。要想使我中原百姓不做蛮夷之族的奴隶,一定得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才能将金虏赶回他们的老家去。”
“我儿能想到这上面来,也不枉为父教导了你这么多年。天下大乱之时,最能显露人才,我儿文武双全,一定能做出番大事。只是为父又担心……又担心……”岳和犹疑起来。
“父亲担心什么?”岳飞问道。
“南北朝时,也有一宋国,我儿知否?”岳和不答,反问道。“知道。那宋国为东晋大将刘裕所建。”岳飞答道。
“刘裕出身农家,名分至贱,而能在极重门第的东晋做上大将,实是一个英雄人物。当他率师北伐,灭南燕、克潼关、复长安时,中原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将刘裕看做是救苦救难的大圣人,以为可以挣脱蛮夷之族的欺压,重做华夏子民。但刘裕却屯兵不进,失去了建立千古功业的大好机会,这是为何?”岳和又问道。
“因为刘裕怀有私心,正在谋夺皇帝大位。”岳飞道。
岳和点点头:“刘裕的战功远在刘琨、祖逖之上,但他的名声,却远在刘琨、祖逖之下。刘裕当时若不贪恋皇位,率大兵扫平中原,则千秋万世,当永念其德。他的名望,亦将如圣人一般,与日月同辉矣。其实,那刘裕就算夺取了皇位,又得到了什么?刘氏子孙为了那个皇位,互相残杀,惨毒无比。仅仅数十年,便江山易主,一切都是烟消云散。”
岳飞凝望着父亲,缓缓说道:“爹的心意,孩儿已明白。孩儿此生此世,当尽忠报国,不论在什么时候,也应以刘琨、祖逖为楷模,绝不去学那刘裕!”
“好,好,好!这才是我岳和的儿子!”岳和面露骄傲之色,唤道,“飞儿他娘!”
浑身烟灰的岳母从灶房里走了过来。
“飞儿,你跪下,跪在这里。”岳和指着炕边对儿子说道。岳飞依言跪在了炕边。
“飞儿他娘,拿笔墨来!”岳和命令地说道。“老头子,你要干什么?”岳母疑惑地问。
“快拿来!”岳和提高了声音说道。
岳母只得将笔墨用具端过来,放在岳和的枕头边。
“飞儿,把衣裳勒上来,露出你的后背。”岳和说道。岳飞依言勒起衣裳,露出后背。
岳和挣扎着拿起笔,在砚中蘸了墨汁,抬着手臂,艰难地在岳飞背上写下了四个正楷大字——尽忠报国!
“拿针……拿……火盆……干净鞋底来!”岳和气喘吁吁地说着。岳母吃惊地问道:“老头子,你……你是要在飞儿身上刺字?”宋人中,刺字最是常见。正规的军卒脸上必须刺字,犯了法的罪徒脸上必须刺字,奴仆家人有时也被主人在脸上刺了字。此等刺字,人人以为耻辱。但不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民百姓,又往往在小儿臂上、肩上刺上福佑之字或吉利花纹,以求获得神灵的庇护。然而似岳飞这等青壮之人在背上刺字者,却是极为少见。
“飞儿他娘,快把东西拿来!”岳和的声音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威严之意。
岳母不敢再问,将针、火盆、鞋底等物都拿了进来。
岳和拿起针,手却不住地颤抖起来,额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岳飞抬起头,恳求地望着父亲:“爹,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就别累着自己……”
岳和厉声道:“飞儿,你别动!”
岳飞不语,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老头子,你身体不好,让我来吧。”岳母走过来,从岳和手中夺过针。
“好。你来刺,依着墨线刺。”岳和说着,声音弱了许多。岳母左手扶着儿子,右手捏着针,迟迟刺不下去。“快刺!”岳和奋力喝了一声。
岳母闭上眼睛,狠下心,右手往下一按,直觉得心里陡地痛了起来,痛得她浑身一阵颤抖。
岳飞的身体异常平稳,一动不动。
“刺,快刺!”岳和又喝道。岳母睁开眼睛,一下又一下刺着。一滴又一滴血珠从墨迹中渗了出来。“我儿……我儿痛吗?”岳母颤声问道。
“不痛,一点也不痛。”岳飞的声音异常柔和,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都刺出血来了,怎会不痛呢?我得快点刺,快点刺完了,我儿就不痛了。岳母心疼地想着。
不一会,岳母已将四个字刺完。然后她拿起在火盆上烤热的鞋底,在岳飞背上按着。
柔软的热鞋底可将针眼中的血珠吸尽,并将墨汁渗入到其中,与血肉连为一体,永不褪色。
岳飞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热鞋底烫在针刺的血孔上,就似无数只蚂蚁咬在岳飞背上。
岳母立刻停住了手:“我儿痛吗?”
“嘻嘻!”岳飞强自笑了一下,道,“不痛,真的一点也不痛,只是有些痒痒。”
“是吗?”岳母疑惑地追问了一句,继续用热鞋底在岳飞背上按着。岳飞紧咬着牙,一动不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尽忠报国,尽忠报国,尽忠报国……
岳母终于将热鞋底从岳飞背上拿了下来。
尽忠报国四个字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岳飞背上,也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岳飞的心上。
“老头子,字刺好了,你且看看。”岳母说着,转过头,望向岳和,陡地脸色大变——岳和眼中已毫无光彩,脸上发青发黑,口大张着,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息声。
“飞儿他爹,你怎么啦!”岳母手中的鞋底掉在了地上,她猛扑上去,紧紧抓住了岳和的双手。
“爹,爹!”岳飞呼地站起,伏在炕头上,伸手慌乱地摸着岳和的额头。
岳和的额上沁满汗水,一片冰凉。
“爹!爹!爹……”岳飞颤抖着呼唤道。
岳和口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飞……飞儿,国难之时,你……你要移孝为忠,切不可……切不可因父丧之故,误了国事。飞儿若不听……不听吾言,就是……就是不孝……”岳和的声音愈来愈低,已弱不可闻。
“飞儿他爹,飞儿他爹!”岳母凄厉地呼喊着。
“爹!爹……”岳飞呼唤着,却一声也呼唤不出,他的喉头,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
岳和的手僵冷了,岳和的额头僵冷了。
“哇!”岳飞的一声大哭冲破堵在喉间的无尽悲伤,倾泻而出。
阴云低垂,寒风萧瑟。岳家庄外的松林中,堆起了一座新坟。岳飞、岳翻兄弟身穿麻衣孝服,和母亲姚氏以及姚敦、姚敬、刘氏母子等十数人立在坟前。
“大哥,天不早了,回去吧。”十八岁的岳翻,望着兄长说道。他的身材比岳飞矮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宽大的麻衣孝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不时被寒风吹起下摆。
“娘,回去吧。”岳飞走到母亲身旁,望着母亲被寒风吹得发青的脸,心痛地说道。
岳母看看两个儿子,又看着两个娘家兄弟,欲说什么,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一刹那间,她会失去那么多亲人?她木木地转过身,默默向庄中走去。众人跟在岳母后面,缓缓走着。
“二弟,我走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听嫂子的话。”岳飞说道。岳翻眼中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韩大少爷的银子,我已换了铜钱,送给了乡邻一些,感谢他们这些年对岳家的照顾。剩下的就放在家里,不到要紧的时候,别去动用。”岳飞说道。
“嗯。”岳翻答应了一声。
岳飞的目光又望向了刘氏:“我不在家,二弟就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你就和他商量着办。娘的身体不好,家中的事,你就多担当些。”
刘氏抬起头,望着丈夫,似是要说什么。岳飞注视着刘氏,等待着。
刘氏却又垂下了头,望望左手牵着的岳云,又望望右手抱着的岳雷,眼圈红红。
岳飞心中一酸,仔细地打量着两个儿子。
岳云像是一下长大了许多,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在沉默中透出一种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坚毅神情。
岳雷安静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红红的圆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雷儿啊雷儿,你还这么小,为父真不愿意离开你,真不愿意啊。岳飞心中隐隐作痛,转过头向两位舅父望过去。
自从那个大火熊熊的夜晚之后,姚敦、姚敬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日沉默不语。
对于岳飞“移孝为忠”的决定,姚敦并不赞成,说官家的人,绝不可信任。但他见到岳飞的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云儿,你过来。”岳飞说道。岳云依言走到了父亲身旁。
岳飞手拉儿子,扑通跪倒在两位舅父面前。姚敦、姚敬忙伸出手,将岳飞父子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