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当即应允,下诏拜张所为河北招抚使,且允其便宜行事。
天下军民闻知,无不欢欣鼓舞,争相传言——大宋有了明君贤相,中兴有望矣。
宗泽亦是大为兴奋,连连上奏,请皇上速还京城。
对宗泽所奏,赵构无一例外地下诏大加称赞,却并不正面答复。
没过几天,御营中忽然传出消息,赵构将巡幸襄阳(今湖北襄阳市)、维扬(今江苏扬州市)、长安(今陕西西安)三州。
应天府中军民闻讯大哗,群情激愤,言皇帝巡幸之举,实乃误国害民之策。
赵构对军民的反应似是恍然不知,公然让黄潜善、汪伯彦下令临安、维扬、襄阳三地官员准备迎接皇帝大驾。
宗泽听说皇帝即将南巡,大惊之下,飞遣使者,言道——皇上绝不可南巡一步,皇上南巡,即是示弱金虏,失天下军民之心也。失天下军民之心,即为失天下也。为皇上出南巡之策者,是误国奸臣矣。皇上切不可听信奸邪之言,自毁大好基业。
李纲求见赵构,当面言道:“天下大计,在此一举!北进则军民同心,山河可复,二帝能够迎回,大宋必可中兴。南巡则军民心散,山河难复,大宋社稷危在旦夕矣!”
赵构对宗泽、李纲之言并不听从,仍是一意南巡。
应天府内军民大为失望,议论纷纷,传言黄潜善、汪伯彦为奸臣,将使大宋国破家亡。一些激愤的军民甚至相约起事,欲诛杀黄、汪二人。
黄潜善、汪伯彦惊恐不已,一边派兵日夜保护宅院,一边催促赵构尽快南巡。
应天府中气氛紧张,兵乱的谣言四处流传,一时人人自危。
柳色青青,应天府的街市上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
岳飞和舅父姚敬缓步在街市上走着,身后跟着岳伦、岳保两个亲随。
岳伦、岳保兄弟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亦来自岳家庄中,论辈分算是岳飞的族侄,因父母早亡,寄养在堂兄家中,饱受堂嫂白眼。二人一向钦佩岳飞,又不愿待在家里,便跟着岳飞投入义军中,做了岳飞的亲随护卫。
街市上来往的多是兵卒,许多人肩上都扛满了大包小包,在一些店铺里进进出出。
“这些家伙都是西北兵,平日里见了金兵就逃,却抢了百姓许多东西。他们这是在强迫店铺的主人收下赃物,以换了铜钱。日他奶奶的,大宋兵卒居然都是强盗,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姚敬恨恨地说道。
“也不全是抢来的东西,你们看那个兵卒,他把什么都弄出来卖了?”岳飞停下脚步,向道旁的店铺中望去。
姚敬和岳伦、岳保一齐望过去,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兵卒把几卷黄绢棉袄放在店铺的桌子上,伸着指头与店铺主人讨价还价。
“这棉袄是兵卒们的冬装,如今虽说天气热了,穿不上棉袄,但也不应该把它拿出来卖了啊。”姚敬疑惑地说道。
“兵卒们置办棉袄,须得自己拿出铜钱来。他们这时卖了棉袄,冬日来临就得再拿铜钱来置办,那时所花的铜钱,定要大大多过眼前卖棉袄的铜钱,如此不合算的买卖,这兵卒为什么要去干?”岳飞紧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这些兵卒为什么要这样呢?”姚敬想着,忽地一拍手,“啊,我明白了。”
“五舅明白什么了?”岳飞问道,转过身,领着众人向街口走去。
“这些兵卒急着卖东西换钱,分明是不愿在军中干下去了,要溜他娘的。”姚敬边走边说道。
“五舅,这等动摇军心的话,你可别多说。”岳飞忙说道,心中沉甸甸地,只觉压上了一块巨石。
“我说的都是真话。哼,别说这些兵卒不想干下去了,我他娘的也干不下去了。我是干什么来的?是要杀金狗啊!可是我自从到了兵营里,又在干什么?日他奶奶的,大伙儿先是转着圈儿成天走路,越走离金兵越远。现在倒好,听说皇上干脆不要北边的土地,要跑到又热又湿的南边去。哼,我们又不是官家人,干嘛要到南边去?就算我们真是官家的人,我也绝不到南边去。我的家就在北边,我死也应该死在北边。”姚敬大声说道。
“五舅,皇上绝不会到南边去,你千万别听信谣言,那都是奸臣想坏李大人的事,故意散布出来的。”岳飞说道,心中却是更加沉重——皇上宠信奸臣,对李纲的话不一定会听从,“南巡”之举,恐怕真的会实行。不,不!绝不能让皇上真的“南巡”了。这一“南巡”,必致军心涣散,大事去矣。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义军统领,又怎么能阻止皇上“南巡”呢?
“李大人是宰相,怎么能任由奸臣散布谣言?”姚敬问道。
“这……”岳飞一时回答不出。
“哼,你当初知道李纲当了宰相,高兴得手舞足蹈,说皇上立刻便会发兵去杀金狗,哪知皇上照旧窝在这应天府里,根本不提发兵的事儿。依我看,这李纲已是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姚敬气呼呼地说道。
“唉!”岳飞叹了一口气,“李纲一做了宰相,便劝皇上去往汴京……”他说着,忽地停下了话头,心中连跳了几下——李纲见了皇上,便献上十策,可如今看来,皇上竟是一策也未认真实行。莫非真如五舅说的那样,李纲只是一个摆设……
“九叔,你走错了路。”岳伦的声音打断了岳飞的思绪。他只比弟弟岳保大一岁,身个却高出半头,显得甚是瘦削。
岳飞停下了脚步,四面望望,发觉他不知不觉间已走进了一条小巷中。
“九叔,我们要到刘统制府上去,应该从东边的街口走过,可你却怎么走到西边的街口来了。”岳保笑道。他身个虽矮,却膀粗腰圆,看上去十分壮实。
岳飞在村里同辈中排行第九,岳伦、岳保依着村中的习惯,一直称岳飞“九叔”。
“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呢。”岳飞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向东街口走去。
“岳队官!岳队官!”忽然有人在岳飞身后大叫起来。
岳飞转过头,不禁大感意外,呼喊他的那个人,竟是他最初投军时的旧相识——宋军伐辽时的前军副统制官王青的家将三顺。那三顺仍是一身家将装束,只是神情上已改变了许多,不见往日的傲态,倒多了几分和善之意。
“真想不到,俺王三顺竟能在这儿遇到岳队官。”三顺笑嘻嘻地说道,他牵着一匹高大的青花马,快步走到岳飞身旁。
“王兄怎么……怎么也在这儿呢?”岳飞边说边拱手行了一礼。
姚敬和岳伦、岳保也跟着拱了拱手。
三顺连忙还礼,笑道:“我如今在刘二公子跟前做事,天天忙个不停,脚都跑软了。嗯,岳队官如今在哪儿吃粮?”
“我九叔是相州义兵统领,在刘统制名下吃粮。”岳伦抢着说道。
“啊,岳队官做了统领么?失敬,失敬!”三顺立刻弯腰下拜。
岳飞忙还了一礼:“在下这个义兵统领并非朝廷所赐,算不得什么。认真计较起来,在下连一个正式的兵卒都不是呢。”
“不然,不然。”三顺连连摇头,“如今好汉多在义兵之中,许多官军都比不上义军。”
“王兄,你不是在王将爷跟前做事吗?怎么又到了刘二公子那里?”岳飞问着,心中甚是不平——
这刘二公子,不正是伐辽时屯兵不进,致使我宋军大败的那个刘光世吗?如此一员庸将,朝廷居然让他在御营司中“提举一切事务”,也实在太过分了。
“唉!”三顺叹了一声,面带悲哀之意,“王将爷被金兵害了。”
“被金兵害了,这是怎么回事?”岳飞忙问道。
“说来话长啊。”三顺又叹了一口气,讲述起来——
伐辽大军在芦沟河惨败之后,刘延庆父子和军中将官都受到了惩罚,俱被削夺官职,发往偏远州县安置。只是朝廷为了大肆宣扬“收复燕京”的千古大功,并未对外张扬刘延庆等人受到的处罚,且过了没多久,就将刘延庆等人招回了军中,依然委以重任。
王青先被拨到“小种相公”种师中营充作副统制官,后来种师中率军救援太原,遭到金兵围攻,兵败被杀,部下溃散。王青则逃至汴京城,做了禁军将官。
三顺作为王青的家将,也一同逃到了汴京城。
金兵再次攻至汴京城下时,刘延庆被朝廷任命为“京城四壁守御使”,督兵守城。王青投到旧主门下,被升为正统制官,据守宣化门。
刘延庆、王青虽是败军之将,但身后已无退路,守城倒也尽力,无奈朝廷偏偏听会使“仙法”的郭京,致使金兵毫不费力,便攻破了汴京外城。
城破之时,刘延庆、王青率亲信部下拼死突围,终于冲破敌阵,向西逃去,但是众人没逃多远,便被金兵铁骑追上,刘延庆、王青俱被乱箭射死,三顺藏于野草丛中,侥幸捡得了一条性命。
此时刘延庆次子刘光世已调任为鹿延路马步军副总管,领万余西北兵东进勤王。
刘光世领兵行至陕州(今河南陕县),汴京城被金兵攻破的消息已经传到,刘光世惊骇之下,立刻就地扎营,再也不敢前进。
三顺闻听刘光世屯兵陕州,立刻前往投奔,并将刘延庆如何战死的经过对刘光世详细讲述了一番。
刘光世听到噩耗,大哭一场后,发誓要痛杀金贼,为父报仇,然后领兵向东,绕过金兵占据的城池,投到康王帐下。
三顺在患难之时投奔刘光世,深得刘光世的信任,便做了刘光世的心腹家将。
“唉!”三顺说罢,叹了一声,“这些日子,我常常做些噩梦,半夜里醒了一次又一次。回想往日,真是不堪回首啊。”
岳飞听着三顺的述说,心中感慨不已——
刘延庆父子虽是庸将,却一个为金人所杀,一个领兵投到了皇上这边来,并未背叛大宋。如此看来,就算是刘氏父子,也愿与金虏拼杀,为何皇上却偏偏想着“南巡”,不肯向金虏进攻呢?
不,不!皇上的“南巡”之举,绝不能真的实行。
“岳队官,当初在军中,我对你多有得罪,还望你不要见怪。”三顺又说道。
似三顺这等家将,能说出这番话来,着实不易。岳飞心中甚为感动,忙说道:“王兄说哪里话来,当初你只是照例行事,并没有为难在下。”
三顺苦笑了一下:“我大宋坏就坏在照例行事上面。这回金兵打来了,我可是长了见识,平日里官长总是勒索兵卒,硬从兵卒们饭碗里克扣铜钱。到了要兵卒们上阵的时候,兵卒们也索要铜钱了,不给钱,就一箭也不放,哪怕金兵杀到面前来了,也不放一箭。你们知道小种相公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因为没有把赏钱及时送来,弓手们都不肯放箭,才被金兵攻破了大阵,活生生让金兵乱刀杀死了。唉!若我们大宋多几个岳队官这样不贪钱的兵卒,也不至于落到眼前这等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官不贪钱,这兵卒才不会贪钱啊。”
“唉!”姚敬长长叹了一声,“若是先前听到了这样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信。可如今……”他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如今当官的照样贪钱,就因为我九叔没有给刘统制送上常例钱,刘统制便不肯拨给我们粮草,害得我九叔到刘统制那儿去了一趟又一趟,也没有个结果。”岳伦气呼呼地说着。
“刘统制总是躲着,不肯见我九叔。”岳保怒气冲冲说道。
“刘统制?是刘正彦那厮吗?”三顺问道。
岳飞点点头。
三顺哼了一声:“这个刘正彦,见了我们二公子,就像狗见了主子一样,那副奴才相让人一看就恶心。岳队官你别为这个发愁,我们二公子正管着刘正彦呢,等我找个机会,就把岳队官这件事给二公子说说,让那刘正彦乖乖把粮草拨下来。”
“啊,这太好了。”岳飞喜出望外,忙拱手向三顺行了一礼。
三顺笑着回了一礼:“如今我闲得很,每天只是替二公子遛遛马,有的是工夫。岳队官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尽管来找我。”
“你不会要常例钱吧?”姚敬忽然问道。
三顺脸色陡地一红,笑了笑:“岳队官的钱,我是绝不会要的。不过似刘正彦那等贪官的钱,我却一定是要的——不要倒便宜他了。”
众人听着,不觉都笑了起来。
岳飞笑着,心中忽地一动——
皇上曾接受李纲所献之策,宣称广开言路,允许军民上书言事,我何不将近日所想,写成文字呈给皇上?
刘光世身为御营司提举一切事务官,我若能将所上之书递到他手上,然后由他转递,必能让皇上亲眼看到我所上之书。只是刘光世会愿意为我转递所上之书吗?也许三顺会帮我这个忙……
不,以我眼前的身份,贸然上书,只怕会惹出祸事,到时我自身受罚事小,若因此失去了从军抗敌的机会,倒是事大啊。
不,不!我还是应该上书,一定要上书!
皇上“南巡”之策,乃是大错!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奸臣欺骗皇上,坏了眼前驱逐金虏、恢复大宋失地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