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临时改做了行宫,宫中处处可见为庆祝赵构登上皇帝大位而高悬的彩灯。
身穿赭黄龙袍的赵构领着宠妃潘氏、吴氏,在数十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中潇洒地行走在内院后花园中,观花赏柳。
花园不大,花木有限,赵构等人虽是细心赏玩,缓缓而行,也很快走完了一圈。
天气渐热,赵构额上已微见汗迹。
太监康履忙道:“皇上小心着凉,且进内堂歇息吧。”他身材瘦削,两眼细小,眼珠总是滴溜溜转着,显得十分精明。
“不必到内堂去,就在此亭中歇息一会便可。”赵构领着众人走进了院中唯一的凉亭。
亭中放着几张木椅,赵构在中间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潘氏、吴氏、众太监和宫女俱是站立在赵构身后左右。
赵构环视左右,心中感慨不已——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是一点也不错,若非天祸大宋,使我赵氏皇族尽数北迁,朕只恐终其一生,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亲王,怎么能登上皇帝大位呢?
唉!大宋残破至此,外有强敌,内有盗贼,臣子也不知到底谁忠谁奸,朕须得小心再小心,千万不可妄动,方能保全此大位矣。
一声娇柔的轻咳声在赵构身右响起!赵构转过头,见潘氏正手抚着隆起的腹部,眉头微皱。
“爱妃快坐下吧。”赵构连忙说道。
潘氏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得意扬扬地坐了下来。
“哎哟。”站在赵构身左的吴氏呻吟了一声。
赵构忙将头转向左边,关切地问道:“爱妃怎么啦?”
“我站久了,腰有些疼痛。”吴氏娇滴滴说着。
“爱妃不能站立,何不坐下?”赵构笑道。
“没有皇上的旨意,臣妾哪里敢坐下来呢?”吴氏边说边向潘氏看了一眼,这才坐了下来。
“哈哈哈。”看着两位美丽的妃子争宠的神态,赵构得意地笑了起来,眼前不觉又浮现出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恭顺的面容。
潘氏、吴氏俱为侍女,出身虽不高贵,却也算是养尊处优。其中潘氏的父亲为宫中医官,而吴氏的父亲则为宫门侍卫军官,家境甚为殷实,使潘氏、吴氏自幼对宫中之事十分熟悉,也对宫中的富贵繁华十分羡慕。
赵构封王之时,潘氏、吴氏正到了十四五岁的花季年华,被满怀期望的父辈送进了宫中,并且恰好被道君皇帝赵佶赐给了康王。
虽然王府的富贵气象远不如皇宫,但赵构正当青春年少,且又十分多情,潘氏、吴氏在遗憾之余,也甚为满足。
赵构初封亲王,身边的侍女并不太多,潘氏、吴氏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一下子得到了赵构的宠爱,成为王府后堂中仅次于王妃的“尊贵之人”。
当赵构在相州高立大元帅府时,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出京时未能将潘氏、吴氏带在身边。
幸而副元帅汪伯彦忠心耿耿,趁金兵没有合围汴京之时,派人把潘氏、吴氏从汴京接到了赵构身边。
另一位副元帅黄潜善亦是在赵构面前充分表现了他的忠心,给潘氏、吴氏送上了大批珠宝和彩缎衣料,使潘氏、吴氏能够最完美地在赵构面前展现她们倾国倾城的风韵。
赵构对此极为满意,虽然还没有认定汪伯彦、黄潜善为“忠臣”,但已将他们视为“恭顺之臣”。
在乱世之中,做臣子的只要肯对皇上“恭顺”,也就足够了。赵构每次见了汪伯彦和黄潜善,就会在心中感慨一番。
潘氏、吴氏闻听金兵攻破汴京,皇族尽数北迁,心中俱是庆幸不已,对赵构也格外殷勤,大得赵构的欢心。因此,赵构刚一登上皇位,便迫不及待地将潘氏、吴氏封为妃子,号称“才人”。
潘氏、吴氏从王府侍女一跃成为皇帝妃子,心中却并不满意,都嫌“才人”的名号太低了。不过,赵构身边除了她二人之外,眼前并无另外的美女,这使得二人在不满意中又充满了向上“升位”的希望,各自使出浑身解数,要借此良机,牢牢把皇帝的宠爱抓在手中。
潘氏体态丰盈,吴氏清秀苗条,赵构俱是十分喜欢。不过吴氏能歌善舞,更能迎合赵构,但潘氏却及时怀了身孕,使赵构视为大吉之兆,不觉对潘氏倍加怜爱。
若无金兵犯境,朕就可以安居宫中,日日坐拥美人,大享神仙之乐也。赵构望着身边的美人,心中充满了遗憾。
“昨日蓝公公说,李纲又上了一本,要逼着皇上回汴京去,不知皇上是否答应了?”吴氏忧心忡忡地问道。
“朕身为大宋皇帝,依理来说,自应还于都城。”赵构说道。
“啊!”潘氏惊呼起来,“皇上,你可不能答应李纲啊。如果皇上回到汴京,金兵又杀来了,便如何是好呢?臣妾的身体甚重,到时欲避金兵,只怕走也走不动啊。”
“汴京早已让金兵抢光了,什么都没有,皇上去了,怎么过日子呢?”吴氏紧跟着说道。
“朕是否还都,乃是国事,非后宫之人可以相问。”赵构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臣妾只是担心皇上嘛,哪里是在问什么国事呢?”潘氏委屈地说着。
“李纲这等大臣只图贪功,哪里会关心皇上的安危。只有臣妾才会和皇上是一条心啊。”吴氏也噘着嘴说道。
“好啦,你们也别担心。汴京朕是不会回去的,至少近几年朕是不会回去的。”赵构安慰道。
“真的吗?”潘氏、吴氏惊喜地问道。
赵构点点头:“朕不愿回到汴京,并非是惧怕金人。而是汴京残破之余,已不足养兵。江南素称富庶,财力雄厚。朕若想中兴大宋,只有依靠江南的财力才行。”
潘氏忙跟着连连点头:“江南好,江南好。人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赵构半眯着眼睛:“古来名士,一到江南,就留恋忘返。词中曲名,《忆江南》、《梦江南》、《望江南》之语甚多,足见江南之美也。朕昔年在康王府中,亦常歌前代名士咏江南之作,尤喜韦庄的《菩萨蛮》诸小调。”说着,便轻声诵读起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潘氏、吴氏听了,大声喝起彩来。
赵构笑道:“那时朕为亲王,非有圣旨,不能出京,料想一辈子也难以到江南去,只得吟唱这等小调聊以自慰。”
“还是做了皇上好。做了皇上,想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潘氏快活地说道。
太监蓝珪忽然急匆匆走了过来,跪下禀道:“皇上,宗室赵士珏从北边逃回来了,请求面见皇上。”
赵构吃了一惊:“什么,我大宋宗室,竟有人从北边逃回了么?啊,他们一共逃回了多少人?除了赵士珏,还有谁?”
“眼前逃到应天府来的,只有赵士珏和他的儿子赵不群。”蓝珪答道。
“那你……你就让他父子进来吧。”赵构犹疑了一下,才说道。
“是。”蓝珪答应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你们且退下去吧。”赵构看了潘氏和吴氏一眼,低声说道。
潘氏和吴氏有些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退到亭外,然后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缓缓向后殿行去。
赵构也站起了身,行至正殿,在御位上坐下。
过了一会,蓝珪便引着赵士珏父子走进了正殿。
“皇上……皇上……皇上啊……”赵士珏父子见了皇帝,一头拜倒在地,浑身颤抖,声音哽咽,已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构仔细打量着赵士珏父子,默然无语。
赵士珏年约四旬,赵不群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父子二人俱是身材高大,但却骨瘦如柴,面色青黄,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父子二人吹走。
朕当年游猎之时,常和赵士珏父子相见,他二人虽是宗室弟子,却也喜好弓马,身体极为壮实。哪知今日却成了这个样子,差点让朕认不出来了。唉!他们这一回定是受够了折磨啊,母亲也被金人掳去,所受的折磨只怕更甚于赵士珏父子。还有王妃,她本是深闺弱女,又怎么受得了金人的折磨……赵构想着,鼻中一酸,眼中顿时溢满了泪水。
“上天有眼,终于……终于让……让微臣见到了皇上……”赵士珏哽咽了好一会,才说出了半句话。
“蓝珪,给皇叔一个座位。”赵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
赵佶、赵桓、赵构父子都是濮王赵允让的后代。当年仁宗无子,就将濮王的第十三个儿子召进内宫,充作皇储,这便是英宗赵曙。濮王赵允让是真宗之弟商王赵元份的儿子,也就是仁宗的堂兄,深得仁宗的信任,历任大宗正等显要之职,主管皇族事务。濮王有子二十八人,孙辈不计其数,人丁极是旺盛。
英宗继位之后,对生父极为崇敬,濮王的后代俱是高官厚禄,极为荣耀,以致到了后来,大宋宗室应得的恩惠几乎仅限于濮王的后代,太祖甚至太宗、真宗的后代大都被朝廷冷落,很少有人能做上高官。
濮王的后代享受的荣华富贵最多,在金兵攻破汴京时遭受的打击也最为惨重。
宗室后代绝大部分都住在汴京城中,随着汴京的陷落,都被金兵押往北方,成为金国权贵任意驱使的奴隶。
赵士珏是濮王的曾孙,刚刚成人,就得到了“左监门卫大将军”的官衔,虽然那“左监门卫大将军”只是个虚职,毫无实权,但却是正四品的高官,使赵士珏能够得一份丰厚的俸禄,成天过着悠闲快乐的日子。
依照辈分,赵士珏算是“皇叔”,因此赵构也对他格外礼敬,甚至让他在正殿上坐下。
蓝珪搬来了一只木椅,放在赵士珏身后。
赵士珏磕头谢恩,却并不敢真的站起来坐下,只是流着泪说道:“皇上,微臣有紧急军情禀告……”
“你别急,慢慢说。”赵构有意打断赵士珏的话头,然后向蓝珪看了一眼,并挥了挥手。
蓝珪会意地一笑,领着几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宽大的正殿上,只剩下了赵构和赵士珏父子三人。
“你先……先说说,金人是怎么……怎么把你们押走的,还有……还有上皇、太后……他们……他们还好吧?”赵构十分费力地说着。其实,他也极为关心被迫北迁的大宋宗室的命运,尤其关心母亲和邢氏的下落,并且多次秘密派遣心腹太监去打听。但不知为什么,赵构又十分害怕听到这些消息,许多时候甚至连想也不敢去想。
赵士珏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讲述着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金人将赵佶父子及诸皇子后妃公主驸马和宗室子弟分为两大批押往金国,一批以太上皇赵佶为首,太后、诸妃嫔、诸亲王、王妃、皇孙、公主、驸马和部分宗室子弟随行,由完颜宗望押送,赵构生母韦贤妃和康王妃邢氏都在其中。另一批由赵桓为首,皇后朱氏、太子和赵桓的妃嫔,部分宗室子弟以及张叔夜、秦桧等朝臣随行,由完颜宗翰押送。赵士珏父子被编在完颜宗望押送的队列中,和赵佶等人在一起。
最初的时候,金人对待赵佶等“高贵”的俘虏,还算客气,除了催促快速行进之外,并没有对赵佶等人特别刁难。
然而当离金国愈来愈近,金人的态度就变得恶劣了许多。众亲王或宗室子弟行走稍慢,便会受到金人的鞭打,有些体质较弱的亲王和宗室子弟不是被鞭打致死便是被活活累死。
众人的饮食也得不到保证,金人高兴了,便会让众人吃上一顿饱饭,金人不高兴了,甚至会让众人饿上一两天。
最让众人无法忍受的是,金人随意将大宋妃嫔、公主、王妃和宗室女眷召去陪酒,让她们似歌伎一样在金人面前唱歌跳舞。而金人喝得大醉之时,便会随意对众妃嫔、公主、王妃和宗室女眷加以侮辱,而这一切金人往往都是当着众人的面进行的。
当行至真定府境内时,众人久已压在心底的愤怒便爆发了,他们趁夜杀死守卫的兵卒,欲救下太上皇,向南逃去。
但是金兵很快便将众人的反抗镇压了下去,除了赵士珏等极少数人外,大多数反抗者都被金人以酷刑杀死。
“微臣父子一路上……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才……才来到了应天府……”赵士珏说到后来,又是泪流满面。
金人居然这般可恶,对待我大宋皇族比奴隶还不如,朕若是兵强马壮,定当灭了金国。到那时,金人就算求为奴隶,朕也不许,朕要将他们全都杀了,杀了!赵构恨恨地在心中想着。
“皇上,我要杀金人,杀金人!”一直没有说话的赵不群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早晚有一天,我大宋会把金人全都杀了,以报今日大仇!”赵构说着赞许地看了一眼赵不群。
“求皇上立刻发兵,去杀金人。我与父亲虽是逃了出来,可是我母亲还在金人手中。金人逼我母亲唱歌,我母亲不肯唱,金人就拿鞭子抽,抽得……抽得我母亲身上都是血。求……求皇上发兵,让我去杀金人,去救了母亲。”赵不群磕头说道。
啊,不群只是一个孩子,却也知道去救母亲。朕身为大宋皇帝,父母尽落于虏人掌握之中,却偏偏拥兵不进,坐观父母苦受磨难,岂不是……岂不是连一个小孩子也不如?朕应该立刻发兵,北上攻敌,救出父母!
不,不!朕绝不可轻举妄动。朕非寻常之人,朕是大宋皇帝,万民之主。如今天下大乱,无数奸恶之徒都在窥伺我大宋皇位,而金虏又比猛虎还要凶恶,朕若稍有不慎,不仅自身性命难保,这大宋社稷,也将不复存在啊。
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你们在天有灵,自当知道我赵构的一片苦心。并非是我赵构不救父母,不救宗室子弟,而是我赵构身为大宋天子,应该以保全大宋社稷为第一要紧之事啊。
只是,只是那金人又太可恨,他们能侮辱折磨不群的母亲,也定然能侮辱折磨朕的母亲,还有邢氏,她正当青春年少,金人绝不会放过……赵构想着,心中一阵刺痛,就似被毒蛇咬了几口。他再也不愿想下去,忽地问道:“皇叔,你不是说有紧急军情禀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