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月。
正值深冬,却遇上了难得的晴好天气,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驱走了盘桓多日的寒风,使得繁华似锦的汴京城中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佶已有十多天未出内宫,得此佳日,游兴顿起,立刻传旨召来他最喜欢的臣下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然后携着他最宠爱的乔贵妃、韦贤妃,最信任的内侍冯浩、梁方平,一同走向人间天堂一般的寿岳御苑。
赵佶和众人的装束十分怪异,俱是在名贵的裘衣上罩着一件画有八卦图案,袖口宽大的道袍,并且还戴着高高的道冠。略有不同的是,赵佶的道袍上用金线绣了一条盘绕在云间的青龙,而乔贵妃、韦贤妃的道冠上则是多出了几朵珠花,在一片素雅中显得分外明丽。
有风微微吹过,赵佶一行人长袖飘飘,远远望去,俨然神仙一般。
朕当然是神仙,并且是神仙中的帝王。赵佶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身体几欲飘然而起,直上九霄。恍惚之间,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他曾经宠信过的道士林灵素。
赵佶登位之初,便深信道教,并为此设立道官,广招天下有名望的道士入宫讲道。在那些有名望的道士中,给赵佶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林灵素。因为那林灵素独具慧眼,一入皇宫,便看出了赵佶的“本来面目”,他对众朝臣言道——陛下乃玉皇大帝的长子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众后妃、臣下,太监也都是上天仙官,特地下界辅佐陛下教化万民、共沐天恩。赵佶闻言大喜,封林灵素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赐黄金宝物不可胜数。林灵素等道士对皇恩感激涕零,共上表章,以玉皇大帝的名义册立赵佶为“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对于“教主”的尊号十分满意,几乎日日要召见林灵素,谈论神仙之事。
林灵素见皇帝对他如此宠信,便渐渐张狂起来,出入宫禁,不遵守礼法,经常与众王子公主抢道,争先而行,甚至见了太子,也丝毫不加礼敬,昂然驱车而过。
赵佶见林灵素居然对皇家毫无礼敬之意,大为震怒,立即将林灵素赶出京城,让其“归田养老”。
唉!朕还是性急了一些,不该轻易把他赶走。那林灵素言语有趣,说起神仙之事来活灵活现,别的道士都不如他啊。最妙的是,那林灵素天生一张利口,旁人都说不过他。如今皇宫外面的人都知道朕常带着大臣和妃嫔们一起游玩,便议论纷纷,说朕有违礼法。哼,朕是皇帝,乃天地至尊,礼法岂能管到朕的头上?何况朕与臣下和妃嫔们出游,用的是道家身份,不应受制于世俗礼法啊。若是那林灵素在朕的身边就好了,他定能想出一番“神仙言语”,堵住外面众人的议论。赵佶想着,不觉放慢了脚步,他和众人已经走进了寿岳御苑。
寿岳位于宫城之东,周围十数里,经过六年时间,费亿万铜钱、万人之力,方在宣和四年建成。寿岳先被称为万岁山,后称艮岳,最后因金芝产于苑中的万寿峰,被赵佶视为祥瑞之兆,便又改称为寿岳。寿岳全凭人工在平地上堆起,共用了十多万块奇石堆成,其山势连绵起伏,盘旋婉转,高处嵯峨险峻、列嶂如屏,低处幽深曲折、别有洞天。山间流水淙淙,时见飞瀑凌空而下,山脚水池相连,波光粼粼。在山谷水畔,有无数奇异的花木种植其中,还有片片的松林、竹林,风吹来,郁郁葱葱若翠云一般浮动。
而一处又一处精美奇巧的楼台亭榭在山水间忽隐忽现,更是令人目不暇接,心迷神醉。
自从寿岳建成,赵佶便时常在其中游玩,从不厌倦。
众人绕过一道山岭,走过一座朱栏小桥,来到一处别馆中,暂作歇息。
馆中正堂以香檀木作为窗扉,淡雅的芬芳气息悠悠自堂中散出,令人神清气爽,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
赵佶坐在堂中,环视众人,露出哀伤之意:“此馆名曰巢凤,朕欲以此赠给明节皇后,不想馆尚未成,而她已登天界。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哼!什么明节皇后?那姓刘的妖精不过是一下贱的酒家女儿,居然撞上天大的运气,来到了宫中,得沐天恩,生封贵妃,死封皇后,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可恨她还不知足,死了尚要狐媚皇上。韦贤妃心中忿忿,上前一步柔声道:“明节皇后已升天界三年多了,皇上不必太过哀伤,保重龙体要紧啊。”
这姓韦的妖精,总是抢在了我的前面,实是可恨。乔贵妃想着,亦是上前一步,关切地说道:“今日虽是晴天,仍带着些寒意,皇上何不在此听几个曲儿,喝上两杯,暖暖身体?”
赵佶点点头:“朕前日忽作一梦,正和明节皇后在城楼上观灯,醒来后不胜惘然,填了一首词,名曰《醉落魄》,若在此处歌之,明节皇后之灵定能感知朕的一片心意。”
见皇帝这般多情,乔贵妃、韦贤妃不敢多说什么,忙命随行的小太监摆上酒案,并让乐女们在廊柱下列成队形,调好乐器。
酒案摆好,赵佶居中而坐。众妃嫔、太监、臣下分列两旁陪坐。
一队随侍歌女走到了堂上。
小太监将精致的文房四宝送到了御案上。
赵佶运笔如飞,将那首《醉落魄》写在纸笺上。
小太监捧着写好的纸笺交给众歌女,众歌女缓缓地传看着纸笺,轻声诵记着皇上新填的词句。
不一会儿,乐声便响起,歌女们随着音律,低唱轻舞起来——
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一曲歌罢,歌女们悄然退下,堂中寂静无声。
赵佶眼圈红红,似有泪光闪烁。
寂静之中,众人见皇帝如此,亦是满脸悲伤之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忽有啜泣声传来。赵佶抬头望过去,见韦贤妃已是泪流满面,身体颤动着,若风中芦苇一般。
“爱妃,休要如此悲伤。”赵佶忙命随侍宫女扶住韦贤妃。
“臣妾……臣妾并非悲伤,只是感念……感念皇上情重如山,不能……不能自制……”韦贤妃哽咽着说道。
乔贵妃大急,欲哭无泪,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
忽有一只仙鹤从远处的水池飞起,掠过堂前,并发出了几声鸣叫。
乔贵妃猛然离坐,扑倒在酒案下,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案后的赵佶一怔:“贵妃,你……”
乔贵妃连连磕头:“皇上深情,感天动地,上界神灵,闻听皇上这曲《醉落魄》,亦是悲伤不已。”
“贵妃何出此言……”
“那飞过去的仙鹤,就是上界神灵的化身啊。不然,它怎么恰好在此时飞来了?那仙鹤的鸣叫之声,满含悲意,正是被皇上的深情感动了啊。”乔贵妃不等赵佶把话说完,便抢着说道。
冯浩也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这曲《醉落魄》才一唱出,上界神灵便化作仙鹤飞来了,可见皇上圣恩浩荡,虽上界神灵,亦能知晓。此天人相感之祥瑞,实为我大宋之幸也。小臣恭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方平紧跟着跪下来边磕头边大呼着:“天降祥瑞,大宋江山一统万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都跪了下来,齐呼万岁。
赵佶大为高兴,忙让众人起来,感慨道:“明节皇后既能感知朕的一片深情,朕当好好报答。此馆可作明节皇后祭祀之处,立圣像供之。”
冯浩道:“此圣像当为纯金铸成。”
梁方平道:“馆中当广置金鼎,日日焚香祀之。”
赵佶喜形于色,笑道:“这件事,你们就替朕办了吧。嗯,圣像铸好之日,朕当填词咏之。众位爱卿,也当与朕相和。”他说着,目光向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朱勔等人扫去。
朱勔连连摇头:“微臣只会给皇上去寻找奇花异石,这填词之道,实在不是微臣所能做的事情。”
高俅面露惶恐之色:“微臣只能踢两脚好球,文字也识不得几个,哪能填词呢?”
蔡攸满脸谦恭:“微臣虽说识得几个字,也能作诗填词,纵然是那李太白也未放在眼中。只是微臣敢和古人相敌,却难与皇上相和。皇上的诗词文章,纯是天籁,本非人间所有啊。”
李邦彦嘻嘻笑道:“微臣只会说两句街巷俗语,以供皇上乐一乐。若论诗词文章,微臣便是那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
众人之中,唯有白时中一声未语,面带忧郁之意。
赵佶有些不悦,问:“白太宰乃百官之首,才学天下无双,当此太平盛世,理当欢欣鼓舞,奈何如此闷闷不乐?”
白时中再次跪倒在地,语带哽咽:“微臣罪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皇上罢了微臣,赐微臣还乡养老。”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了看赵佶,心中道,皇上虽说已到中年,性子仍十分轻佻,喜怒无常。太师蔡京最善逢迎,却先后几次遭到了皇上的冷落,今年四月更被勒令致仕,失去了权柄。而太傅王黼也曾极得皇上信任,独掌朝中大权,但没过几年,一样被皇帝踢到了一边。我虽说在朝中为官多年,可论势力,却远远不及蔡京、王黼,要想坐稳了这太宰之位,只怕很不容易。偏偏朝中众臣又对我甚是嫉妒,连连上表章攻击。我若不使出几招厉害手段,只怕他们还以为我懦弱可欺呢。皇上性躁,游玩之时听到逆耳之言,更易大动肚火。此时我论及朝政之事,虽有些冒险,但若能借此除去几个对头,立威朝廷,就能得大于失了。
赵佶皱起了眉头,问道:“太宰何出此言?”
白时中道:“皇上圣明,英武神威。外服蛮夷,克复燕京,洗雪祖宗旧耻,成千古伟业;内施新法,重振朝纲,使万民安居乐业,天下共享太平盛世。皇上筑万岁山,与臣等畅游其中,无非是天恩普降,上下同乐之意,日后史官追记,亦为千古佳话。然一二猖狂小臣,贪功邀名,竟指臣等为巨奸大恶,迷惑皇上于声色花石之中,且与宫眷同行,大坏礼法,致使朝廷内外人言汹汹,有损皇上圣誉。臣等不胜惶恐,求皇上降罪,以安定人心。”
赵佶问道:“这猖狂小臣是谁?”
白时中磕头道:“乃太常少卿李纲、太学学正秦桧是也。”
赵佶想了一想,说道:“秦桧此人如何,朕不知道。那李纲么,朕倒是见过几次,此人心直口快,言语间只怕是冲撞了太宰。嗯,太宰身为百官之首,自当有些度量才是,何必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李邦彦和蔡攸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都露出轻蔑的笑意,心中想——看来这白时中天生不是块做大臣的材料,那李纲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秦桧更只是个正九品的芝麻官,这等人能翻起什么大浪,值得堂堂的太宰在皇帝面前作此丑态吗?
白时中大急,连磕了几个头,说道:“李纲若是冲撞微臣,微臣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李纲妖言惑众,说金人将南下攻我大宋,皇上不明,日日沉溺酒色之中,恐将……恐将成为亡国之君。”
“大胆!”赵佶怒喝道,呼地站起身来,“朕已收复燕京,令郭药师据险防守,边境稳如泰山,金人何敢南下?”
白时中道:“是啊,那郭药师勇冠三军,又得皇上厚恩,忠心耿耿,必能将金人拒于国门之外。”
赵佶哼了一声:“蛮夷之族,素贪小利,朕每年赐他们银绢数十万,早已使他们心满意足,何至会冒险攻我大宋?嗯,太宰且请起来。只要朕不罪你,天下还有何人敢罪你?”
白时中大喜,站起身,连声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心中道,好了,好了。皇上已经动怒。我日后找个机会,让人在朝上对那李纲和秦桧攻击一番,就能把他二人赶出朝廷。
赵佶道:“此乃御苑,朝事不必议论。此馆之下,有一挥云厅,内藏书画万卷,众位爱卿可随朕前往观赏。”
一行人走出巢凤馆,顺着石砌的山道向下行了数十步,迎面看见一块高达三丈的怪石。
赵佶指着怪石道:“石之优劣,莫若四字——皱、漏、透、瘦,皱者,取其百折千回、苍郁古朴之态。漏者,取其玲珑心窍、相互贯通之意。透者,取其洞穿日月之光、风过鹤鸣之韵。瘦者,取其挺拔峻峭、骨格清奇之姿。凡石能四字兼备者,方可称为神品。此石四字俱备,而以‘透’字为最,故朕名之曰‘鹤鸣’”。
朱勔笑道:“皇上,微臣为了这个‘鹤鸣’之石,可是吃了许多苦头。此石生于太湖之中,臣亲督工匠数百人潜水取得,又以数百人充作纤夫,拖船北行,方将此石运至都城,得沐天恩。”
赵佶满意地点着头:“朱爱卿一片忠心,朕自不会忘记。”说着,端详了“鹤鸣”一会,道,“此石之旁,若植芙蓉数本,使苍颜红妆相映成趣,当更见妙处。”
朱勔忙说道:“万岁山虽已建成,然细微之处,尚不完备。东南各州府每岁上贡的花石,似嫌不足。微臣愿亲往东南各州府,为皇上督办花石上贡之事。”
赵佶嗯了一声:“难得朱爱卿如此忠勤,明日朕当在此处设宴,为爱卿送行。”
朱勔喜形于色,拜倒谢恩。
姓朱的又该大发横财了。白时中、李邦彦、蔡攸、高俅等人心中大为不快,强露笑意,跟随赵佶绕过“鹤鸣”之石。
但见山坡之下,临溪建有一厅,朱栏玉砌,雕梁画栋,极尽豪华。厅额上横挂一匾,上书“挥云厅”三个瘦劲大字。
蔡攸忽地弯下腰来,对着那横匾连连下拜。
赵佶奇怪起来:“蔡爱卿此为何故?”
蔡攸如痴如醉:“微臣素喜书法,今日见此三字,不觉神魂飘摇,竟不知身在何处,失仪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赵佶笑道:“朕这三个字不过是随手而写,无甚妙处,哪值得爱卿如此失仪呢?古今书法名家甚多,本朝亦有苏、黄、米、蔡之说,这个‘蔡’字,便是爱卿之父蔡京。爱卿受家风熏陶,风流儒雅,所见书法名迹无数,只怕神魂早已飘摇散碎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