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连连摇头:“微臣所见书法名迹虽多,亦有堪称上品者,然俱为凡迹,不足动摇臣之神魂。而皇上书法,俱为天上神迹,纵二王复生,亦只得拜伏不起。微臣见了皇上书法,又怎能不神魂动摇呢?”他说着,忽然抬手捂住双眼,口中叫道,“皇上恕臣失礼,臣非如此,神魂真将碎矣!”
赵佶和众人大笑起来,牵扯着蒙着双眼的蔡攸,走进挥云厅内。
厅中四壁上挂满装裱精致的书画。赵佶领着众人,径直走到一幅横装山水画前。
画面上雪山连绵高峻,溪岸上疏柳数株,岸边停着渔艇,一派淡雅萧疏的闲适气象。
赵佶道:“此乃驸马都尉王诜所作。古今山水,最佳者莫过于二李。李思训之山水气势雄壮,千岩万壑,金碧辉煌,如朝廷庙堂之乐,富贵华丽,可视为神品。李成之山水清劲峭拔,旷远幽淡,林木疏秀,纯以水墨为之,浑然天成,如江湖高士之乐,淡雅悠闲,可视为逸品。王诜此作,合二李为一家,山水林木类似李成,而着色又似李思训,实我大宋善画山水之第一人也。”
高俅听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恕微臣直言,皇上之语,不甚妥当。”
赵佶大感兴趣,问:“朕所说的,有何不妥?”
高俅道:“微臣是个粗人,不甚懂画,但看此图,也只平常,哪里称得上第一呢。”
赵佶笑道:“王诜是高爱卿的旧主,这样说话,未免太不念旧情了吧?”
高俅道:“若无王驸马,微臣这一辈子也难见到天颜,对此微臣岂能忘记?只是就画论画,微臣不敢说谎。”
赵佶又问道:“那么依高爱卿之见,我大宋善画山水者,谁为第一人。”
高俅扑通跪倒在地,高声道:“有皇上在,谁敢称为第一?”
赵佶笑着扶起高俅,道:“朕虽能画,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手涂抹而已,不值一提。”
高俅瞪圆了眼睛:“微臣粗鲁,说不上什么道理,只是一见到皇上的画儿,心气就格外舒畅,通泰无比,牛肉都能多吃两斤。别的画儿,微臣一见头就大了,纵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咽不进。”
赵佶大笑道:“哈哈!今日朕就送你一幅画,让你每天多吃两斤牛肉吧。”
高俅又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微臣谢皇上厚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佶心花怒放,让随侍太监抬上画案,提笔画了起来。
“此墨乃南唐李后主命名匠李廷跬所制,称为‘李廷跬墨’,乌黑光华中隐隐有兰麝之香,实为墨中绝品。此纸亦为南唐李后主所制,名为‘澄心堂纸’,绵软白净,肌理细匀,如江上春云一般赏心悦目。”赵佶一边画一边炫耀地说着。
众人不敢多说一言,唯有点头称是,屏住呼吸,注视着画面。
只见一枝秀竹从左上斜伸而下,枝上疏疏三两片叶子,枝梢一只山鹊仰头而望,行笔甚是简拙,看上去却也生动有趣。
“唉!”李邦彦忽然叹了一口气,“微臣好恨啊。”
众人吃了一惊,都转头望向李邦彦。赵佶也奇怪地问道:“李爱卿恨什么?”
“微臣恨爹娘。”
“你怎么能恨爹娘呢?这可是不孝之言啊。”
“微臣恨爹娘为何不将微臣生成女儿身。”
“啊,人人都愿生为男身,你为何偏偏要生为女身呢?”赵佶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道。
“微臣别无所好,就喜欢看人作画。少年时,微臣因在寺庙中贪看僧人作画,忘了去学馆念书,差点被父亲一顿打死。可自从微臣见了皇上作画后,就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作画了。皇上作画,分明是在演示天道玄机,神妙之处,已非言语可以说出,正如《道德真经》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实乃人世间从未有过的奇观啊。只可惜微臣能见到皇上作画的机会,实在有限。如果微臣是女身就好了,微臣天生一副好相貌,若是生成女儿身,就会被选入宫中随侍君王,也就能日日见到皇上作画了。”李邦彦说着,眼圈竟是一片潮红。
赵佶听了,大为感动:“李爱卿也不必为此难过,朕日后作画,自会宣你入宫观看。”
“多谢皇上!皇上天恩浩荡,微臣虽肝脑涂地,也难报答。”李邦彦立刻跪倒在地,行以大礼。
啊,如此一来,这姓李的岂不是经常能见到皇上了?姓李的官居少宰,仅仅比我低一等,他若经常亲近皇上,我这太宰之位还能保住吗?白时中心中大急,上前一步,正要对赵佶说些什么,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如急雨般响起,直向厅内逼来。
赵佶不悦地皱着眉头,向厅门望过去。
身材高大的广阳郡王童贯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
啊,这童贯朕不是让他到边地与金人划定疆界去了吗?他怎么突然回来了?赵佶心中大惊。
童贯汗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臣有……臣有紧急军情,不及……不及通报,皇上恕臣……恕臣死罪。”
“什么紧急军情,你……你快快说来?”赵佶脸色苍白地问道。
童贯磕头道:“金人……金人背信弃义,发大兵……发大兵攻我……攻我……”
赵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童贯道:“金人背信弃义,攻我大宋!”
赵佶大急:“郭药师呢?郭药师镇守燕京,有雄兵十数万,金人怎敢攻我大宋?”
童贯哭丧着脸道:“郭药师乃一奸险小人,竟出卖我大宋,已投降了金人。”
赵佶惊怒交加:“什么,郭药师竟投降了金人?这么说来,燕京城已非我大宋所有了?”
童贯道:“正是。金人得了燕京城,就可放马南下,若无阻挡,十余日就能逼到汴京城下。”
赵佶听了,两眼发黑,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众臣下慌忙上前扶住,哭喊声响成一片。
冬日里,农人们闲了许多。相州汤阴县岳家庄的村口上,三三两两的汉子蹲在阳光里,手捧陶碗,一边喝汤,一边说着些村言野语,互相取笑为乐。
岳飞走出茅舍,闷闷地来到自家谷场上,弯腰举起一个重约二三百斤的石滚,站着向上挺了三下,然后放下来,再举起,再往上挺,不一会就浑身大汗淋漓,脸色发红。
一匹快马奔进岳家庄,马上骑着一个豪宅家仆模样的老者。
汉子们议论起来——
“这不是韩家庄园的管家老孙头吗?这会儿早已过了收租的时候,他又来此作甚?”
“他定是来寻岳飞的。听说山东那边盗贼甚多,专好打劫富贵人家。”
“不错,岳飞武功了得,前几年在韩家庄园做庄客时,一箭射死了来打劫的贼头,救了韩家人的性命。”
“韩家人待岳飞着实不错,赏了岳飞百两银子,又让岳飞做庄客头领。可这岳飞不知怎么想的,不要银子,也不做庄客头领,天晓得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岳飞不要银子,却要了韩家许多书本。哼!这岳飞并非秀才,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种田佬,要书作甚?”
“你知道个屁!岳飞要的都是兵书。人家可是胸怀大志,要去边关一枪一刀,混出个人样来,拼个封妻荫子。”
“哼!岳飞不是去过边关吗?又混得怎么样呢?还不是灰头灰脸地回来了。”
“这岳飞自打从边关回来,话也少了,成天只知道举石滚、刺枪使棒、弯弓射箭,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岳飞晚上还像秀才一样读书写字呢,一读就是半夜,也不怕浪费了灯油钱。”
“说起来,岳飞的确和我们这些种田佬有些不一样呢!听说他爹年轻时也爱读书,想当秀才,去京里考上进士,像韩家人一般做上大官。可惜岳老头时运不济,虽说念了一肚子书,到头来还是种田佬一个。”
……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老孙头驰到谷场上,下马弯腰一拜:“岳壮士,我家大少爷有请。”
岳飞还了一礼,问:“大少爷有什么事吗?”
老孙头恭敬地回答道:“我家大少爷说,要与岳壮士商议天下大事,请岳壮士尽快到庄园去。”
“和我商议天下大事?”岳飞一愣,想了想,道,“你去告诉大少爷,我把家事安排一下,随后就到。”
老孙头答应一声,骑马飞驰而去。
韩家大少爷是何等人,岂会与我商议天下大事?这只不过是召我前去的一句客气话罢了。韩家凭什么待我这般客气,还不是看中了我的武艺。韩家既是看中了我的武艺,那么一定是出了大事。这大事一定是……
岳飞忽然不愿想下去了,心事重重地回到茅舍中。
茅舍共有五间,中为堂屋,上房是岳飞父母的卧室,下房是岳飞和妻儿的卧室。另有两间耳房,一间是谷仓,一间是灶房。
岳飞走进上房,看见满脸病容的父亲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正蹲在炕下的小泥炉旁,用蒲扇扇着炉中的炭火。炉上是一只瓦罐,冒着腾腾热气,飘出浓浓的药香。
岳飞坐在炕头上,轻轻在父亲的肩头上捶着。
岳和望着儿子,艰难地说道:“拿出去……把这药罐拿出去!我不喝……不喝这药!”
岳母含着眼泪,哽咽着道:“老头子,你不喝药,身体怎么好得了呢?”
岳和道:“我这毛病好不了,何必吃药,浪费银钱。”
岳飞安慰道:“爹,你不必担心银钱之事。韩家今日有人来找我……”
岳和打断了儿子的话头:“怎么,你又要到韩家去做庄客?难道你忘了爹的话——我们岳家的人,饿死了也不给人当奴才。”
岳飞道:“爹,韩家来找我,不是让我去当庄客,是和我商议事情的。”
岳和问:“什么事情?”
岳飞道:“韩家有几位小少爷,想让我教他们使枪弄棒,我一直没答应,今日他们又派人来催了。”
岳和犹豫了一下道:“做枪棒教师,凭本事吃饭,不是奴才身份,我儿……我儿倒可答应。”
岳飞道:“孩儿做了枪棒教师,每月可得十贯铜钱。只是爹爹有病,偏偏不肯服药,孩儿放心不下,不敢离家。”
岳和勉强挣出笑来:“我儿放心去吧,爹这就吃药,这……这就吃药。”
岳飞也笑了,心中却是异常苦涩——爹啊,恕孩儿不孝,对你说了不实之言。韩家的枪棒教师成十论百,哪有孩儿的立足之处呢?况且孩儿也不愿和那些富家子弟打交道啊。
而此时韩家庄园如临大敌,庄门紧闭,手执长矛大刀的庄客来往奔跑,个个面带惊慌之色,全然失去了世代簪缨之家应有的华贵威严气象。
在相州,韩家庄园名声极大,尤其是韩家庄园中的大堂,更为人津津乐道。
寻常富贵人家的庄园,大堂只有一座,而韩家庄园,却有三座大堂,名为:昼锦堂、荣归堂、荣事堂。
韩家的三座大堂,俱是大有来历,名闻天下。
在大宋朝,除皇家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家族可与相州韩家所拥有的荣耀和权势相比,因为韩家拥有一位名重天下的大宋名臣——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的魏郡王韩琦。韩琦最大的功绩,是辅立英宗和神宗两朝皇帝,并因此得到了英宗和神宗的尊敬和信任。大宋朝一般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但为了表示皇家对韩琦的特别恩宠,却破例允许韩琦在家乡做了相州知州,并且还让韩家子孙世代继任相州知州的官位。
为了向天下人显示皇家对韩家的恩宠,韩琦特地建造了一座昼锦堂,以表明他深受皇恩、衣锦归乡之意。
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亦曾在朝中做过宰相,他的第五个儿子韩嘉彦,则是做了神宗皇帝的驸马,使韩家成为皇亲,给已经无比荣耀的韩家又增添了一道炫目的光辉。只是此刻韩家的光辉,更似夕阳西下时节,虽然看上去仍是十分绚丽,却已面临着无可避免的黑暗。
赵佶登上皇位后,对韩家人日渐冷落。韩忠彦被连连贬官,郁郁而终。其长子韩治也得不到重用,只不过保住了相州知州的官位。
韩治不愿天下人认为皇帝已冷落了韩家,在相州任上,建了一座荣归堂,以表示他是荣归故里,仍被皇家敬重。
后来韩治病重,请求皇帝让他的长子韩肖胄代任相州知州,皇帝追念韩琦的功劳,也就答应了韩治的请求,并特意召见韩肖胄,说了一句:“爱卿父子相代,荣事也。”
这一句话,使韩家如获至宝。韩肖胄代父上任之后,立即在庄园中建造了一座大堂,名为荣事堂,以此向世人表明——皇帝仍对韩家极为看重,并且说出了“荣事也”的金口玉言。
此刻,韩肖胄便站在荣事堂上,倒背双手,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看上去年约四十余岁,乌须白面,穿着甚是简朴,不似富贵人家的子弟,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之人。
老孙头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着:“大少爷,岳……岳壮士来了。”
“快,快请!”韩肖胄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堂外。
岳飞站在大堂外的台阶下,迎着韩肖胃深施了一礼。
“免礼,免礼!”韩肖胄笑着,将岳飞迎进堂中,“请坐,请坐!”
岳飞略显局促之意:“在知州大人面前,岂有在下的座位?”
“唉!你我乃是乡亲,何须拘束。”韩肖胄几乎是将岳飞按坐在客位上,招呼着,“敬茶!”
一个穿着艳丽的侍女端着两杯香茶走到了堂上。
韩肖胄转过身,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侍女将晶莹若玉的茶杯放在主客之间的乌漆矮桌上,悄然退到堂后。
岳飞拱手问道:“不知今日大人唤来在下,有何事吩咐?”
韩肖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啊。”
岳飞心中一颤:“莫非是金兵杀来了?”
韩肖胄一愣:“岳壮士也知道了?”
岳飞不语,心中道,我大宋之军不堪一击,金国人早已深知,南下侵我大宋,只是早晚的举动。再说,若不是金兵杀来了,你这位堂堂的韩家大少爷,又怎么会想起了我这个往日的庄客?又怎么会待我如此礼敬?
韩肖胄面露惊慌之色:“郭药师那贼投降了金人,将燕京拱手送出,金人数万铁骑即将南下,数日间就会杀至我相州境内。”
岳飞道:“难道朝廷不会派兵拒敌吗?”
韩肖胄苦笑道:“朝中奸臣当道,统兵将官昏庸不堪,哪里是金兵的对手?”
“这倒是实情。”岳飞说着,眼前不觉出现了芦沟河岸宋军大败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