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末世运偏消
凡鸟偏从末世来
“红学”一词的起源,见于均耀的《慈竹居零墨》:
嘉、道两朝,则以讲求经学为风尚,朱子美尝讪笑之,谓其穿凿附会,曲学阿世也。独嗜说部书,曾寓目者凡九百种,尤精熟《红楼梦》,与朋辈闲话,辄及之。一日,有友过访,语之曰:“君何不治经?”朱曰:“予也攻经学,第与世人所治之经不同耳。”友大诧。朱曰:“予之经学所少于人者,一划三曲也。”友瞠目。朱曰:“红学耳。”
“经”字的繁体字是“經”,去掉“一划三曲(巛)”就成了“红”字。这则笑话不胫而走,在文人中流传开来。徐珂将其收入《清稗类钞·诙谐类》中。并注解说明,“红学”系生造词,以讽刺“经学”蜕变成“曲学阿世”的工具。而繁体的“經”字去了三个曲折,就是红字。
从“红学”诞生至今,红学研究者层出不穷,对“书中藏有一部历史”这个观点,基本都认可和赞同。至于这历史的时代背景究竟为何时何地,“新红学”诞生之前,就有索引派的众多研究者们各执一词,众说纷纭。直至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和《跋·红楼梦考证》对索引派大肆反驳之后,“曹学”开始大行其道。这一百多年来,主流红学“曹学”思潮基本认定,此书所隐真事,为康、雍、乾三朝其间,江南织造曹家的兴衰之变。
其实,关于书中所隐历史究竟为何时,作书人和批书人,已在书中多次给出暗示。全书第一首偈语就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甲戌侧批: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偈语之后,作书人补写“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而批书人却说“大有考证”。看上去自相矛盾,其实不然。书中有很多类似此处点明反语的批语,应该都是作书人所为。正如庚辰本二十一回回前评中所写:“自执金戈自执矛,自相戕戮自张罗。”
补天之才、补天之事显然都不可能是家事,也不会是地方之事,只有“国事”才当得起“补天”二字。由此可以看出,“枉入红尘若许年”所经历的“身前身后事”,也不会是家史和地方史,而是与“国事”相当的国史,是一个时代的历史。那么,它会是何朝何代呢?循着“大有考证”四字,正读、正解红楼大戏,反读、反解红楼大史,便会知道,这书中的大背景,并不是雍、乾盛世;书中贾府诸人,不是江宁织造曹家人;林黛玉不是所谓的竺香玉;而短命鬼贾瑞,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作书人浓墨重彩所写的王熙凤,更不仅仅是一个脂粉堆里的英雄。他们都是作书人和批书人多次直言的末世之时、改朝换代之际举足轻重的历史人物。
历来不喜有些红学研究者,从书中单抠出一个零散的人物进行考证。要知道,天才作书人,之所以呕心沥血,费尽苦心,写下此书,不可能只为一个家族写史,更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一个人写传。他是为了给一段想写却又不能写的历史留文。这个历史,就是“末世”之史。
末世二字,在书中反复出现。第一次是在书中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府,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作书人借冷子兴之口,向雨村叹道: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戌本有侧批为: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
雨村道:
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戌本有侧批为: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
此处短短两句对话,批书人却连批三个“末世”之说,并直言“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作书人在出探春判词时又写道: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甲戌本有双行夹批:感叹句,自寓。)
而同回王熙凤的判词,第一句就是“凡鸟偏从末世来”。
来看“末世”二字。单从字面来看,“世”包括着天地、天下、人间、世间、万物、世上等含义,而“末世”则是它发展的衰亡期。“末世”二字,一般不会用在某一个家族之上。世间任何家族,包括皇家,都担当不起这两个字。就连满清爱新觉罗家族的溥仪,也仅仅是一个末代皇帝而已。末世二字,在天才作书人和批书人眼中,太深厚沉重,太悲壮屈辱,才能引起他们连连感叹。谁都知道,康、雍、乾是盛世,谁都知道,江宁织造曹家,仅是一个从五品官家,即使抄家破败,也只能算家道中落。与“末世”相配的,应是一个朝代、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历史末端。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的结尾处,作书人借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解歌,对他所写的“末世”做了很好的诠释: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戌侧批:宁、荣未有之先。)
这是甄士隐所解“好了歌”的第一句。熟悉历史的人知道笏是古代大臣上朝所拿的手板,一般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称为朝笏。文武大臣朝见君王时,双手执笏以记录君命或旨意,同时也可以将要对君王上奏的话记在笏板上。据《礼记》记载:“笏长二尺六寸,中宽三寸。”由于古代的尺寸和今天的尺寸不同,因此,二尺六寸要短于今天的二尺六寸。大唐武德四年以后,五品以上官员执象牙笏,六品以下官员执竹木做的笏。到了明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执象牙笏,五品以下的官员不执笏。而从满清开始,因为礼节和习俗不同,朝笏制度彻底取消。从这段关于“笏板”的史料来看,作书人所写的陋室空堂,当年住的人物,都应是清朝之前,或明或宋的栋梁之材。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戌侧批:宁、荣既败之后。)
读到这一句,就会想到秦淮河,想起刘禹锡的诗,“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杜牧也曾经写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是明清最有名的歌舞场,尤其在明朝年间,是十里秦淮最繁华鼎盛的时期。刘诗与杜诗中的后庭花,都来自陈后主所写《玉树后庭花》一诗: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这首诗历来被称为“亡国之音”。因此可以看出,“歌舞场”之后,甲戌本批语所写的“既败”,应是“国破家亡”。而这个要破败的朝代,究竟是哪个朝代呢?《玉树后庭花》的最后一句给出了明确的答复。“落红满地”,明朝为朱家天下,历来被称作朱明王朝,朱字有“红”意,“落红”即暗指衰亡的朱明王朝。
蛛丝儿结满雕梁(甲戌侧批:潇湘馆、绛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戌侧批:雨村等一干新荣爆发之家。甲戌侧批: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解歌到了这一句,便知朝代将更,局势将定。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侧批:宝钗、湘云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甲戌侧批: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戌侧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缠绵不了。)金满箱,银满箱,(甲戌侧批:熙凤一干人。)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甲戌侧批:言父母死后之日。)保不定日后做强梁。(甲戌侧批: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戌侧批: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戌侧批:贾赦、雨村等一干人。)昨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兰、贾菌一干人。甲戌眉批:一段功名生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甲戌侧批,总收。甲戌眉批: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甲戌侧批: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甲戌侧批:语虽旧句,用于此处妥极,是极。)
作书人借甄士隐解出《好了歌》,既隐晦言明他所写的末世,并简单概括出,这末世中各色人等的命运。这些人,就是扮演《红楼梦》大戏中各角色的演员们,他们是作书人暗中记录的历史人物,是书中反面所隐的历史中的主角。他们究竟是谁,会在后文一一具体来叙述,仍看与末世有关之句。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几句话既是对《好了歌》的总结,也是对末世的总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映的正是改朝换代的场景。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一个朝代下台,另一个朝代登场,往往都是在战乱中开始,又在战乱中结束。
而“反认他乡是故乡”则是一句非常值得思索的话。
究竟何处是“他乡”,何处是“故乡”,为何认他乡做故乡?所谓“乡”者,有两种含义,一是指自己生长的地方或祖籍;二是指行政区划基层单位。《管子·权修》就有“国者,乡之本也”之说。此处“反认他乡是故乡”,也可理解为“反认他国是家国”。而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大的改朝换代,就出现过这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现象。一次是宋元时期,一次是明清之交。而其他大的朝代更替,基本都是在中原本土上完成,没有“他乡”与“故乡”之别。元朝全称大元或蒙元,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大一统的少数民族政权,于1276年攻灭南宋征服全中国,从遥远的漠北来至中原,并成为整个中原的领导者。中原对当时蒙古人来说,原本是他国,此时却已成了自己的家国。另一个就是满清。1616年,建州女真部首领努尔哈赤建立后金,1636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1644年大顺皇帝李自成攻占北京,明朝中央政权覆亡。清军在吴三桂的帮助下,趁势入关,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政权。中原对于久居关外的满清来说,原本是遥远的“他国”,此时,却成为自己的家国。孙中山先生曾明确指出:“中国几千年以来,受到政治上的压迫以至于完全亡国,已有了两次,一次是元朝,一次是清朝。”
仔细研读宋末元初和明末清初这两段历史之后,便不难看出,“明清之际”的末世,与甄士隐的解歌如出一辙。北京明朝中央统一政权覆亡之后,残余力量在南方组建南明政府,与清并存数年。而作书人在书中,又多处或明或暗点出,他所言的末世,正是这一个时期。
来看第五回《游梦幻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该回曲文诗词甚多,生涩难懂,初读会倍觉枯燥,甚至会“手倦抛书”,或跳过去读下一回。待读了数遍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此回文字,便会知其重要性,堪称全书所隐之文的心脏。先来看警幻仙姑所制《红楼梦十二曲》的引歌: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戌眉批:“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熟悉《红楼梦》文本的人都知道,书中与宝玉有过情缘的女子很多,其间最重要的便是薛宝钗与林黛玉。从正读来正解,正如大多红学家所言:金指代薛宝钗,玉则是林黛玉。然而甲戌本上这条眉批,已经特别指出:“怀金悼玉”大有深意。那就说明,这里又是一处“表里皆有喻”之文,反面所隐之意,肯定不是怀宝钗、悼黛玉那般简单,定还有其他更为深刻的隐意。
小说一开始,作书人就借用了女娲炼石这一则远古神话,带出通灵宝玉的来龙去脉。而“怀金悼玉”之文,又巧妙暗借了一段同样来自上古奇书《山海经》的神话,后羿射日。
神话中说,太阳里有金黄色的三足乌鸦。因此古代人们也把“金乌”作为太阳的别名,常以“乌飞兔走”比喻日子过得快。唐朝韩愈有诗“金乌海底初飞来”,是说日出时太阳好像是从海底飞上来的。白居易在《劝酒诗》中也写过“天地迢迢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作书人在此处所写的“金”字,隐射的应是“金乌”,代表日。
玉与月亮的关系就更好理解。提到玉兔,想到玉盘,都知道说的是月亮。作书人在文中多次提到的李青莲,就曾写过“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诗句。
由此可以看出,批书人所说“怀金悼玉大有深意”,其实就是“怀日悼月”,根据作书人喜欢的拆字游戏,将“日月”二字连在一起,便是一个“明”字,“怀金悼玉”之说,正是怀悼明朝之意。除了《好了歌》的解歌,除了第五回的《红楼梦引子》,文中还有多处“朱明”暗示。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士隐梦至一处,见一僧一道,谈“蠢物”之话,作书人写道: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点‘红’字。)珠(甲戌侧批: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甲戌侧批:点‘红’字‘玉’字二。甲戌眉批: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甲戌侧批: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