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行文中,作书人与批书人不断重复“红”字与“玉”字,文本正面是出宝玉和黛玉二人,批语所暗示的文本反面却是反复出“红朱”二字。再来看这一句:
有绛珠草一株。
假若批书人批得更明:有绛珠(点“红”字和“朱”字。)草一株。(再点“朱”字。)你还想不到“朱明”二字么?再看该段引文中关于“赤瑕宫神瑛侍者”这句话的批注: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
至此作书人在书中所隐的深意便全部流露无遗。“玉小赤也”和“玉有病也”,即可理解为“小朱明”和“不完整的朱明”,这不正是当时丢了中央统一政权、偏于南京一隅的残明政权——真如批文中所写“以此命名恰极”——南明么!
书中还有一句话,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史湘云所说“双悬日月照乾坤”,此句被很多红学研究者引用考证,甚至都已牵强附会至清宫艳史的地步。其实这句诗并不是作书人的原创。李青莲在《上皇西巡南京歌》第十首中写道:
剑阁重关蜀北门,
上皇归马若去也。
少帝长安开紫极,
双悬日月照乾坤。
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仓促逃亡蜀地,儿子李亨于灵武即位,为唐肃宗,唐明皇成为太上皇,出现了父子“双悬日月”的政治局面。“日月双悬”之语,即比喻一个国家,同时存在两位皇帝,产生两种并行相异的纪年方式。明末清初的政局,也是如此。不仅北京有满清政权,南方有南明政府,就连南明朝中,也曾同时出现过两个小朝廷争霸的现象。如果说“怀金悼玉”还只是暗悼“明”朝,那么“日月双悬”则明显是“明”朝。满清在统治中国多年之后,对“日月”二字,依旧忌讳不已。乾隆二十年(1755年)的胡中藻惨案,因其诗中有“一世无日月”等句,乾隆认为日月合写为“明”字,认定胡中藻有意复明,是叛逆之罪,下令有司与有关廷臣共同逐节审定拟呈具奏。有司以胡中藻“大逆罪”判凌迟处死,嫡属男16岁以上者皆斩立绝。
日月二字连在一起,无论是在明朝遗老遗少心中,还是在清朝统治者心中,就是“明”朝。而作书人深知自己创作的初衷,“怀金悼玉”对当时的满清统治者来说,是滔天大罪,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诛九族之灾,所以他才精心编排一出繁华大戏,将小说的历史背景巧妙而又真实地隐藏在其中。
让我们再随着作书人的笔,回到那个他冒着生命危险所记载的时代。
南明政府腐朽衰败,软弱无能,最终彻底覆亡。很多遗老不愿承认异族统治,深居简出。如张岱,躲进山中,修明史《石匮书》;如作书人,拿着笔,流着血泪,借用荣、宁二府,来书写他“怀日悼月”的末世情怀。而关于“末世”为明末年间,书中还有其他多处暗示。而作书人对服饰的描写,亦有玄机。周汝昌先生在《细说红楼梦》中曾说,《红楼梦》在服饰上的描写有个规律,“男人的衣饰,一字不屑(严格之至)”。
其实这不是不屑,而是作书人处处小心谨慎,故意抹去朝代的印迹。文中关于服饰的描写,如熙凤的装扮,黛玉、宝钗等人的着装,都有不少精彩之文。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很难由这些文字,推断作书人笔下所写的年代究竟是清还是明。晚明与清初,两朝女服,基本相同。清朝汉族妇女的常服仍沿袭明代旧制,所谓“男从女不从”。男子必须改穿满服,而女子服饰则不受限制。这就是作书人故意不写男服的原因,即使涉及,也只写两朝相似之处。如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有一段描写,提及宝玉衣着:
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
很多红学研究者认为“箭袖”是清朝服饰,据此认定作书人笔下的宝玉实为满人。这是一种对服饰文化的认知错误,是将箭袖和马蹄袖混为一谈。箭袖在明代就已经广为流传,无论是官服还是百姓常服,都有箭袖,当时已成为汉服的一种袖制。如明人叶绍袁在《痛史·启祯记闻录》中写道:抚按有司申饬,衣帽有不能备营帽箭衣者,许令黑帽缀以红缨,常服改为箭袖。
而满清的马蹄袖,袖缘为马蹄状。马蹄袖平时卷起,出猎作战时则放下,覆盖手背。很多学者以为满清骑马射箭,将“马蹄袖”认作“箭袖”,实乃望文生义。作书人显然对男服描写极力避及,但是,关于男服描写,书中仍有一处简单勾勒。这一处就应是作书人有意为之。第一回中,甄士隐随疯跛道人飘飘而去后,作书人写其妻封氏的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甲戌本有侧批: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这一段话中,“乌帽猩袍”四字,值得关注。
清代官服主要为长袍马褂,官帽为顶戴花翎,与前朝截然不同。明朝的官服颜色是官职级别的重要标识,一至四品用绯色,五至七品用青色,八至九品用绿色,同时,胸前后背补子所用纹饰也有所区别。官帽则为乌纱帽,按照官阶在材质和式样上有所区别。正是在明朝时期,乌纱帽开始正式成为做官为宦的代名词。从这里可以看出,雨村穿着“乌帽猩袍”,说明作书人笔下所写的贾雨村,其扮演者此时应是一名晚明大官。
其次从书中家居摆设及稀罕物件来看,作书人亦将“明朝”特征隐在其中。第六回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在一间屋里等候凤姐之时情形:
“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柜筛面的一般,(甲戌双行夹批: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甲戌双行夹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甲戌双行夹批:三字有劲。)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甲戌侧批:写得出。甲戌双行夹批:细!是巳时。)方欲问时,(蒙侧批:刘姥姥不认得,偏不令问明。)只见小丫头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这里借刘姥姥的眼睛,来描写熙凤房中的新鲜物件——自鸣钟。据文献记载,自鸣钟是万历二十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中国传教时,带给明王朝的礼物。这个钟因为可以按时自动击打,所以称为自鸣钟。明人谢肇淛在《五杂俎·天部二》中记载:“西僧利玛窦有自鸣钟,中设机关,每遇一时辄鸣。”崇祯二年(1629年),徐光启主持历局,准备在钦天监内制“候时钟三”。这说明当时中国的工匠中已有制造钟表这一方面的人才和技术。入清以后,从顺治到乾隆四朝,各位皇帝们虽然对天主教态度不同,但对传入中国的西洋奇器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对自鸣钟更是情有独钟。从顺治时期开始,清宫十分注重西洋自鸣钟的仿制,但仍为稀有之物,到康熙年间,清宫内设置两个专门的机构负责,一是“自鸣钟处”,一是“做钟处”。从此由中国宫廷到民间,机械钟表的流行和制造逐渐展开。书中还有一处描写,也巧妙隐出作书人所写的末世,不是宋元之交,而是明清之际。第六十三回宝玉生辰之时,芳官改名为“耶律雄奴”。在一段关于“犬戎”的长篇大论和“野驴子”的嬉笑怒骂之后,话题转至“海西福朗思牙”和“温都里纳”。作书人这般写道:
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
“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作‘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
“就是这样罢。”
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作书人借芳官剃头隐射“剃头令”这段血泪史,不仅不露痕迹,又在后文用一段闲话,将“犬戎”和“野驴子”轻轻抹去,换上“温都里纳”,笔锋轻转,就将沉重的历史掩藏在嬉笑之下。关于“福朗思牙”,大部分红学研究者认为是法国,而学者王志毅写道:
这“温都里纳”究竟是哪国语言呢?据宝玉所云系海西福朗思牙国。海西即地中海以西,《后汉书·西域传》云:“大秦国一名黎鞯,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大秦即罗马帝国、版图甚大,汉唐宋明所谓之海西实泛指欧洲,有如近世之称欧洲为“泰西”。至于福朗思牙,或以为即是法兰西,实则不然。法兰西与中国交通甚晚,福朗思牙当是佛郎机的异译。而明清之际佛郎机系专指葡萄牙、西班牙而言,与法兰西是毫不相于的。福朗思牙之所以误为法兰西,也许是上了《清史稿》的当。《清史稿·邦交志》法兰西条云:“法兰西一名佛郎机,在欧罗巴之西。”然而,《明史》佛郎机有传,且称:佛郎机于正德十三年(1518年)遣使贡方物,嘉靖十四年(1535年)租香山濠镜(即今之澳门)为市,“其人长身高鼻,猫睛鹰嘴,拳发赤须。”后又“改称蒲都丽家”,“又称干系腊”。蒲都丽家显然就是葡萄牙;而干系腊则是Castilla的音译,乃西班牙的古国名。因此,佛郎机系专指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明史》也有两处极大的错误。其一,将葡萄牙和西班牙混为一国;其二,因其时葡萄牙侵占满刺加(今通作马六甲,在马来半岛);西班牙侵占吕宋(即菲律宾),《明史》误以为“佛郎机近满刺加”。然而贾宝玉则谓福朗思牙系海西诸国之一,实较修《明史》者高明多了。福朗思牙既明,即可进而考察“温都里纳”是否确属玻璃一词的音译。现将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以及意大利语有关玻璃诸词列表如下:
西班牙语 葡萄牙语 法语 意大利语 词义
vidrio vidro verre vetro 玻璃、玻璃品
itrna vitrina vitrine vetrina 玻璃窗、玻璃橱
vidrira vitral verrere vetrera 彩色玻璃窗
第一字虽是玻璃一词的一般用语,但诸语之发音均与“温都里纳”未合,惟西班牙语略近。第二字诸语都比较近似,但似当作“温特里纳”。第三字葡萄牙语与法语均不合,意大利语亦仅近似,而西班牙语恰与“温都里纳”声声入扣,正相吻合,而且此字有彩色玻璃之义,更近于金星玻璃宝石,当以此字为是。但是,明末清初称意大利为大西洋国或意大里亚国,不能与佛郎机或福朗思牙混为一谈。因此,“温都里纳”应是西班牙语Vidriera之相当准确的音译。同时,法语与“温都里纳”对音之词只有vitrine一字近似。但据《罗伯尔法语字典》(Robert Dictionair de la Langue Frangaise)所载,法语最初出现vitrine一字作陈列商品的玻璃橱窗解是在1836年;作陈列收藏品的玻璃柜解则更在1872年,均晚于《红楼梦》的创作年代,从而不仅可以证明“温都里纳”确然不是法语的音译,且又可进一步证明福朗思牙确非法兰西,而是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