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你正瞪大眼睛,盯着紧紧闭合在一起的两道门中间的细缝,同时周身三万六千个汗毛孔,无一处不宁静,因为有个天外的声音说,你可以从这道细缝里,看见世界上最奇妙奇迹的发生——一匹白马将脚踏白莲,从天而降。
“小心哪,”那个天外的声音说,“一定要睁大眼睛,不然,你闭上眼的一刹那,说不定这匹马就已经和你擦肩而过。”
于是,你摒弃了所有的思虑、观想、迟疑、犹豫,两只眼睛睁得大得不能再大,精神紧张得如同绷得紧紧的一根细线,马上要断了,就要断了,然后呢,眼前恍惚好像一花,又恢复成了一成不变的景色。这个时候,那个声音问:“看清楚了吗,我的孩子?”
“什么,我应该看到什么?”
“一匹白马从你面前掠过,它有着金色的眼眸、长长的鬃毛,四蹄踏雪、足蹬莲花,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美的生灵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眼前一花,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又都恢复成了一成不变的景色。”
“真的吗?我的孩子,看看你自己吧,现在,找面镜子来,看看你的容颜吧。”
当你离开这道门缝,遵命去观看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如斯的老!
手不再圆润,脚不再灵活,脸上不再泛着健康的朱红色,而一头乌发,竟然赛银欺雪。你的眼睛变得浑浊,你想提起满腹的激情,却发现它们也随着你的肉体一起苍老,就如土块委顿,如花朵凋落。你的整个生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如剩影、如残茶、如余响,如风中摇曳的一线蛛丝,透明的空气轻轻一动荡,就会把它吹断……
这,就是时间的残酷。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个多么令人悲伤的童话,有限的生命在无尽的时光面前,仿佛只是一重劫难。
而每个人笑着、吵着、闹着,快乐地走上人生长途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独得恩宠,随便别人怎样历尽劫难吧,命运给我安排的,只会是一出又一出妙不可言的——缘。
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在你受伤之前,在你历劫之前,在你心痛之前,在你分离之前?
还记得《红楼梦》吗?
那样精致的贵族小姐,那样贵气的富家公子,那样恢宏的亭台楼阁,那样明黄朱紫的富贵权门。都道若是投生在这样人家,便是享福去,却不知那一干公子小姐降世,只为一个理由:历劫。
宝玉是历劫,黛玉是历劫,宝钗是历劫,元、迎、探、惜四春是历劫,袭、晴、麝、纹这些丫头是历劫,凤辣子是历劫,贤平儿是历劫,俏尤三是历劫,媚尤二是历劫……
这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足够所有的人经历一场艰辛痛楚的劫难。
这劫难,却是绛珠仙子要还神瑛侍者的仙露灌溉之恩,所以要下界将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才勾下了这贵贱雅俗一干人等,陪他们一起演一场还泪的大戏,各自经历各自的一份情劫,抑或可说是情缘,只不过缘深、缘浅,恩深、恩浅。
今天的我,情不自禁地在故纸堆里寻找一个能够把仓皇凌乱的旧时光过得开出莲花来的女人——林徽因。
觉得世事如棋、如局、如戏,而林徽因这样一个宛如白莲的女子,她的下凡,究竟是要经历怎样的迷局和戏剧,经历怎样的情缘和劫难?而为了她的下凡历劫,经受凡尘磨炼,这一个人的微渺心愿,竟然劳动了整个宇宙,为她安排种种人物的出演,安排种种场景的布置,然后,在宇宙这个总导演的指挥之下,在她出生之后,这场为她一人配的大戏,豪华上演。
看那些镌印着旧光阴的老照片,林徽因小毛头的时候不够漂亮,用我们家乡话来讲,就是“锛喽头,窝窝眼”;长大了,陪着泰戈尔的时候,细胳膊细腿伶伶仃仃,旁边的徐志摩干脆一副傻样——那时候人们不常照相,并不怎么注意风姿仪态,尤其女性,大多含胸;她结婚时候的礼服是她自己设计的,给我感觉是戏台上的花木兰,也说不上有多么好看。
可是,她是旧年一帧惹人怀思的老照片,是夹在泛黄书页里已经透明的干花,人们用细巧的手指拈起它,看到的,是旧日的刹那风华。
张爱玲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经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
可即使是那瓜子壳,因离我们的时代尚不算远,所以还留有美人齿间的余香与些许的余温,不至于像我们目睹了唐朝女子的画像,虽然欣赏,却难再心动;而又因为离我们的时代不算太近,所以,我们会忽略掉美人脸颊的三五点雀斑,也不至于面对她的时候,让我们的那颗愤世嫉俗的心也蠢蠢欲动,挑剔地打量来人——心里想着这个人的眉毛不行,眼睛也不行,嘴巴也不行,身材也不行,气质和才华也不行……
所以,说林徽因缔造历史,她担不起这份重量;说她装点了光阴,这句话虽然不甚庄重,若细思量,还是能得到大家的首肯。尤其是那样贫苦的、战乱的、流离的、面黄肌瘦的光阴,有这样的一朵花开放,让它也显得不那么清寒。
而这样一朵花开出来,又有爱人相依,有情人相伴,有思慕者的痴恋,给了世人足够多的谈资,引发后人无极限的遐想。梁思成爱她,徐志摩恋她,金岳霖痴她慕她,看起来似是一场俗之又俗的三角恋爱,却因为当事人的清洁,而显得不但不龌龊,反而高贵清洁——因为这样的爱与肉体无关。
若身为女子,有人肯默默爱自己一生,不提任何义务,不讲任何要求,何其有福也。
若身为女子,有人肯将火热的心给予自己,将情深的诗写予自己,何其有福也。
若身为女子,有人能够听懂你说的话,他说的话你亦听得懂,一生既为夫妇,又为知音,何其有福也。
那么,林徽因是有福的。
大家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现今的窈窕女郎多,娴淑女子少;猛扑上去下嘴的色狼多,温文尔雅的君子少。那么,我们追慕一代才女的绝世风华,难道不是芳魂已杳,复制不了,心有憾焉,望梅止渴?
聪明的你说,是,还是不是呢?
林徽因本应是一朵清幽的兰花,却开在了热闹的红尘。自然,心血耗尽,过早折坠,零落成泥碾作尘。不过,也无须替她遗憾,因为她忠于了她的心。
写到这里想起黛玉和宝玉起的一场争执,宝玉说林姑娘我还对你不好吗?有好吃的我想着你、念着你,你生气了我哄着你、让着你,现在来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宝姐姐,你为了她,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本来是“亲不间疏”,她有什么资格插到我们中间来,搞得我们互相生气?你为了她不待见我,我好冤屈。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黛玉沉默良久,说,你只知道你的心,难道不知道我的心?
那,假如说命运曾经和林徽因的一缕芳魂做过这样一番对话,命运这个鸟人说:“徽因,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我为你安排了一个名门的出身,为你择定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子做夫婿,我还赋予你一身的才思,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做你的才女,远离尘世。”
但徽因的回答也许是:“你只知道你的心,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我爱这凡俗人间,有情红尘。”
是的,这便是她的答案了。之所以折坠红尘,是因为她爱煞了红尘;之所以不离人间又早离人间,是因为她爱煞了这人间。
她是一朵入世很深的花,而我们因为这个,更爱上她这个人,就像世间这么多的高僧大德,我们更偏爱贪恋人间情爱的仓央嘉措。
因为看见他们,我们才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这颗活泼跳动的、爱红尘的心。
看着她和一个又一个男人演绎着一段又一段爱情,看着她在一个乱世里,吸着呛死人的烟尘,不停地奔波又奔波,逃难又逃难,总感觉她的生命如同拌了蜜的异香异气的药丸,亦苦亦甜。
而她与这些男人之间的情,让我无别的话可说,亦想不起用时下时髦的情爱理论去解释、去构建,只想用一句话来表达我的观感,那便是: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2|烟柳如画话江南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便在那蛮荒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初读《荆棘鸟》,即为前言中的这段话震惊,那是怎样的一只鸟,有着怎样的不可磨灭的悲情与激情!
可是,如果林徽因是一只荆棘鸟,那么这只荆棘鸟初初降生尚在巢窝的时候,那垫在身下的就既有柔软羽毛和秋日晒干、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柔软枯草,也有一根两根让人疼的棘刺。
养育出林徽因这样一只灵动的荆棘鸟的鸟巢,的确给人一种这样尴尬的、不够完美的感觉。
自然,她的生长环境还是令人艳羡的。
林徽因,原籍福建闽县,即今天的福州。但她诞生在优美和温软的江南,杭州陆官巷。
江南,水乡,水温香软,柳丝摇漾春如线,良辰美景奈何天。
记得三年前初到江南,烟波画船,最让我神往的是细雨霏霏下的灰瓦白墙。旅店天井中的两竿滴露的瘦竹亦让人心生爱恋。那荡桨的船夫,采莲的渔女,银白的鱼儿在阳光下跳跃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弧线。
江南,有吴王钩、越王剑,有青梅青了又黄、黄梅黄了又青,有古汉语诗词里青青竹枝做的词,有大柳树下醉倒的吟诗作赋的才子,有在溪边井畔一边淘洗着轻纱和蓝布做的衣衫一边唱着词的西施们。
江南,没有驼铃,没有黄沙,没有长虹碧血的剑,却有看琼花的龙舟,有“人比黄花瘦”的李易安。
江南的柳絮无时无刻不在发芽;江南盛不下岳武穆和辛稼轩的金戈铁马,却有歌女声声唱着后庭花;江南有红巾翠袖,茅檐低小,虽然少了气吞万里如虎,却多了白发翁与媪。
江南的祝英台化作了蝴蝶,江南的雷峰塔终于倒下,江南有李香君,江南有鉴湖女侠。江南是一条巨龙蜿蜒睡卧的那一团温软的白云,江南是仕女团扇掩映下的红唇未及吐露的柔情万种,江南是士子青袍白衫吟哦的一见钟情。
江南有开到冬至而不败的芦花,有雪白桕子着枝的乌桕树;江南的青天碧落下,没有花凋叶落后枝枝疏离的肃杀的铁钩银画,微雨寒村,淋沥冬霖,戴笠披蓑,野草闲花,也趁闲情。白雨微细如粉,远处乡村淡不成墨,门前一只小小的乌篷。好似江南是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饮了它,酡了醉颜,梦里有香花、有蝶舞,不肯清冷。
轻烟淡水的江南,草长莺飞的江南,石拱桥斜搭在鸡蛋清一样滑软的水面,宅屋临水而建,采莲的荷女着上青红的衫,素水撑一竿长篙,入层层叠叠的密莲中不见。丝雨梧桐的江南,雁飞清秋的江南,桃红染透了江南的半壁春天。
江南有杏花雨、梨花雨,一泓碧水粼粼起,绿柳拂堤,碧草如青丝。
连江南的灶台,都是那样的精致、婉约。
细雨霏霏,天色已晚,和两个女友看饱了周庄的水和桥,荷叶和睡莲,无意间溜达进一家河边客栈。进门晃了一眼,恍惚见一堵白底黑色花纹的板壁耸在面前,心中纳闷:果然跨江别是一乡风,此地难道都要有这么高的一堵半截墙戳在客堂当间?相较于此,我还是更关注里面的楼梯和天井,还有白墙围起的一个角落里的一个“添景”:一丛瘦竹衬白粉墙壁,细雨打在上面,青翠泠泠。然后就听见一个女友在外面叫:啊!
我冲回去看,一个男人站在这堵板壁旁边,纤长的手指正指指画画,引我们来看:高高的半截描花影壁一样的东西,竟是隔开灶口与火口的那半堵墙,又不像墙,倒像博古架子,下边一手阔的沿边花纹是缠枝莲,往上左一格是古瓶兰草花,右一格是岩边一枝梅,大一些的格子上画的是仙鹤一对,一只曲颈啄羽,一只引吭向天,细长的胫脚边是荷花荷叶,天上是蝌蚪一样的云。架顶居然还有遮檐,绘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架上又摆两只白瓷壶瓶,冲天的博古气;转眼一看,我又乐了,右手居然挂一只竹篾编的笼篦,十分鲜明地突出了它的主题。
墙上有龛,龛里有瓶、炉、描花盆碗,真是画儿上也没有这么好看。前面依例是灶台,灶台上有锅,后面是火口,火口边是柴。这个男人正兴致高昂地演示锅沿上挂着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可以随手移动,人左它左,人右它右。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们摇头。
“这个。”他一边做挥铲炒菜的动作,一边衣角不可避免碰到灶沿,这块板便将衣服和灶台隔了开来,我明白了:它是“围裙”,跟我娘身上围的毛蓝布围裙一个道理。木围裙,真聪明。
丝瓜炒毛豆、清炒茭白、素烧小青菜、香芹炒豆干、红烧鳗鱼,还有一碗煮得通红的虾子。别致的灶台,别致的饭菜,这些水乡细致清雅的菜饭花叶融在一起,让人看见田坂豆麦、垂拱廊桥掩映的柔美风情,好比见《长生殿》里一场随兴小宴: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成全你小饮对眉山……
这,就是江南。
而杭州,是江南这个美女的风情万种又清雅无限的一点檀香唇。林徽因,则是点在杭州这朵檀唇正中间的,一点朱红。
西湖好。轻舟短棹,绿水逶迤,细草长堤,长亭短亭、长桥短桥。听雨的绿荷好,苏堤春晓也好,小小墓也好,“荫浓烟柳藏莺语,香散风花逐马蹄”,无一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