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是慈悲的,徽因是一只黄鸟,他却是一只不适合她的鸟笼,于是打开笼门,他放她飞;徽因是一朵白莲,呛死人的红尘会染污她的花瓣,于是他远离她,还她净洁。
志摩短短一生,所爱两人,陆小曼好比他心口朱砂痣,徽因好比他床前明月光,幼仪却是他遗弃于地的饭粒子。
徽因,谁又不视她为床前明月光?她当得这个比方。而这样的白月光,只能让人静静仰望,然后,转身离去,用一个字一个字连缀成的诗,勉强掩饰心中的悲伤: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
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
现在,正是,
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道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呀,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
太迟……
爱听歌:“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爱看电影,《玻璃之城》里,港生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是最爱你的。”可是韵文说:“和你不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才是最爱你的……”
然后,当我看到《罗马假日》里,两个人在车里告别,彼此都知道是永别,于是紧紧拥抱。赫本美丽的眼睛里是噬骨的疼痛:“我下车,你把车开回去,不要回头看,求你,不要回头看。”
我也哭了。
好像真切地看到了林徽因和徐志摩在康桥的作别。那样的离别。预示着此后的日子,真的会像徐志摩的诗里所写——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徊//我不知道风/在向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6|风过,花自香
春风一度,际遇安排草草,谁在等待着谁的召唤呢?世上怨偶多、爱侣少,可是总有一些爱情,随时等待爱人的召唤,来不及有怨。可是山高水长,无尽路人擦肩,总也等不来的,也总是爱人的召唤。
一晌贪欢可抵十年尘梦,这便是烟花一般的爱情,既绚烂,又短命。
在电视剧《似水流年》里,当历尽沧桑的男女主角在若干年后再次相见,有这样一段对白:
“我们相爱过吗?”
“相爱过。”
“多久?”
“好像是一瞬间。”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是无尽的挣扎和惦念。生命中没有奇迹。”
是的,生命中没有奇迹,唯有无尽的挣扎和惦念。可是,有惦念不好吗?为一个人挣扎不好吗?总强似如同寇仇的怨偶。
若是我,也愿像徐志摩,为一个爱的人,做一只赴火的飞蛾,就像晋朝支昙谛作《赴火蛾赋》里的“烛耀庭宇,灯朗幽房,纷纷群飞,翩翩来翔,赴飞焰而体燋,投煎膏而身亡”。
我宁愿卸去全身的盔甲,露出柔软的心,对世界和你说:我爱。这是我最大的弱点,可是我喜欢。
可是爱终归是得不到,人生种种,该配在一起的没有配在一起,不该配在一起的却配在了一起,鲜花插在牛粪上那还是因为牛粪有营养,最可怕的是鲜花的根插在盛着硫酸的瓶里面,那样的煎熬,把根熬得焦枯,吱吱作响。
不可否认,林徽因是被徐志摩迷恋着的。可是,“迷恋”这个词总归是有些失去理智的意味,好比莫奈画笔下的睡莲,像一场无力自拔的爱情,水深花繁。
一个南徐的士子,偶然在华山旁遇到了一位女子,从此相思成疾。书里的说法是“悦之无因,遂感心疾”。结果却是悲剧,士子终于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素车白马到了华山脚下,正好经过那女子的家,那女子很平静地说“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沐浴,盛装,唱歌而出。棺木应声而开,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
这“悦之无因”的一句话,翻译过来便是:爱需要理由吗?
一次,香港明星沈殿霞参与的嘉宾访问节目中,郑少秋也在场,到了节目最后,沈殿霞问郑少秋:“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十几年前,你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我?”郑少秋一呆,随即微笑着说:“很爱你。”沈殿霞顿时泪流满面。
即使已经转身,即使已经彼此离得很远,可是,仍旧会在乎,当年,你爱过我吗?真的真的,爱过我吗?终归,人心所贪,无非一个爱字呀。
徐志摩没有能够活到老来,和林徽因塞外约,枕畔诗,他朝两忘烟水里。徐志摩把自己一生想成烟花,结局也处理成烟花爆开的模样,他不想鸡皮鹤发,活得难看,干脆就冲天一爆,死得漂亮。在他死的时候,心里,有一个地方,也盛着一个当年明眸皓齿、和自己对坐谈天、言笑晏晏的女孩吧。
而他们两人的爱情,实在是因为彼此都太快乐了,才会像江一郎的诗《蝴蝶》那样:
如果春光不是这么斑斓
如果晴空下,没有快乐的时光
可以轻舞飞扬
谁愿意将隐秘的梦幻
交给户外的春天
被陌生人悄悄看见
真的爱情,就是这样一件让人崩溃的事。像堤坝决口,来不及填塞,冲城毁屋,千军万马地杀过来,一刹那开成花海。对于徐志摩来讲,即使清楚火焰不可能接受飞蛾的温柔,飞蛾也愿意投入明烈的死亡。
林徽因与徐志摩的爱情,便当只是一种风与花的邂逅,风过花自香,此一去开谢便与这一阵微风不相关。
就用林徽因的诗《那一晚》为他们的这场爱情作结吧: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星光,泪光,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7|深陷寂寞,亦两不相干
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是性情不一。有的热烈如火,有的情热似焚,有的安静洁白如同莲花,而有的,则宁和清淡如同一瓯绿茶。
而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庆贺的喜剧,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那必是要正当其时、正当其地、正合其宜、正是其人。纵然现代人说什么“性格互补”,可是,张飞总归是和貂蝉不搭调的,王八和花生豆也永远不能看得上眼,新年初一吃赤豆粽、正月十五吃饺子总令人感觉不当时当令,不伦不类,不尴不尬。如果说徐志摩是诗人心性,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烈焰,林徽因同样是诗人心性,她却是清淡的、干净的、性情稳定的。这样的两个人,漫说是在错误的时间(志摩已婚)、错误的地点(海外),就算时间和地点都对,这两个人,也是不登对。
徐志摩太冲动了,而林徽因在最初的心动之后,心智渐渐回复清明,好比滔天浊浪过后,显露出碧海白涛、沙幼风清。理智回归,便知道自己和徐志摩是多么的不合适、多么的不搭调。毕竟出身如她、清高如她,怎么可能像时下一些不晓得廉耻的女人一样,插一只脚进别人的家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那么,分手后,林徽因彷徨过吗?凄楚过吗?这一切,我们似乎都不得而知了。过往一切,留存到今天的,不过是繁花开谢后的一树苍枯的枝,在所有的字都被时光浸染得漶漫不清的纸上,我们隔着历史的毛玻璃看回过去,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得见两个紧拥之后,背对而去,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不见他们隐忍的眼泪和命定的悲哀。
林徽因是悲哀的——哪一个和爱人分离的人不悲哀?却是她的悲哀不肯叫人看出来。才十八岁的女孩,竟有这样一份非比寻常的自尊。她宁愿放弃爱情,也要让自己清清白白。所以,纵使志摩爱惨了她,金岳霖爱死了她,她也只弱水三千,守住一瓢饮。
我敬佩她。时下污泥浊水,每个女人都不甘寂寞,把自己开成照眼明的石榴花,争当花作肠肚雪为肌肤的尤二姐,还有谁肯把孤独和寂寞一口口咽下,成就一副冰肌玉骨的仙子骨骼?
徐志摩也敬佩她。所以他也不敢怪她、不敢留她,唯一敢做的,就是思她、想她、念她、怜她、惜她,继续在心里,深深地爱她。
一九二一年十月,林长民出国考察的时间到期,林徽因便随父回国。国外一场情爱,好比一场尘梦,梦醒之后的林徽因,仍旧是那样清丽、那样动人——情殇并不足以彻底损伤一个青春正盛的女孩的根本。前尘云水,抵不过前程的珠玉光明。
林徽因在那样小的年纪,就很清楚地知道,徐志摩爱的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很可能是他凭着自己的浪漫想象出来的“假人”:“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这样的冷静和理智,让人不敢想象是在这样一个青春韶华、容易为爱情冲昏头脑的年纪的女孩说出来的话。
看戏文,崔莺莺竟是那样容易被红娘掇弄着捧上了张生的牙床,落得个“惊喘声声撼雕床”,怪不得要被贾母痛批写戏文的人是乱写,说那样的大富大贵之家,一个小姐身边竟然只有一个诲淫的丫环,婆子也没有,当娘的也不管事,完全是不根据事情的穷酸文人的意淫和胡编乱造。细细一想,确实有些道理。就拿林徽因来说,官宦之家、京城名媛、教养到位,你便让她去做那苟且之事,她也不肯!
因林徽因毕竟不肯遂了徐志摩的心,所以徐志摩便受伤了,说:“我这一辈子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唉,可怜的男人哪,和发妻之间他认为是没有春天的,纵然生了两个孩子;和有夫之妇陆小曼之间爱得那样轰轰烈烈,竟然也认为是没有春天的。在他的心中,永远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于是,徽因便成了端坐在他心尖上的一尊佛,白衣观音,手执净瓶柳枝,偶尔抛下一两点甘露,让他既向往,又焦渴。
总之吧,无论后人怎样猜测,他们两个,就此缘分尽了。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是的,天空是寂寞的,云是寂寞的,水是寂寞的,波是寂寞的,黑夜的海,真是要多寂寞有多寂寞,而正当此时,云遇上了水,光遇上了光,你遇上了我。一刹那的心动,从此便成永恒。只是,从此以后,哪怕深陷寂寞,也彼此再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