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信中想必剖明心志,自言对令爱无不敬之意、狎亵之心,是以林长民才会“感公精诚,佩公莹洁”,问题是,再怎样为他精诚所感,佩服他的莹洁之心,也始终是把他定位在“友人”,只希望从此“友谊”加厚,却不肯定位在“准翁婿”的水平线上。漫说林徽因和梁思成有婚约在先,便是没有,徐志摩这么一个火热的追求者,也会令林长民思之再三——这样的人,适合当情郎,不适合为人夫。
此事徽因无错,好比宝刀与明珠,英雄见了宝刀自然便想纳为己有,宝刀有何错处?美人见了明珠便想佩于衣带,明珠有何错处?怪只怪她生得太好、长得太好,人亦是太好。若论幼仪苦命,造成她的苦命的因由不是徽因,是志摩。
张幼仪惊悉徐志摩的婚外恋情的时候,已经再次有孕,她告诉徐志摩这个喜讯,企图打动这个男人的父心,没想到徐志摩驳然变色:“把他打掉!”
张幼仪忍气吞声。
假如她能够像林徽因一样,或者像陆小曼一样,恐怕都会比她现在的境遇好些。有些男人哪,他们天生就是要追逐美丽的女性,你要让他去畏、去爱,他才肯心慌、心疼;你千万不要让他去怜,因为他不肯怜。
此后,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向日葵开放的温暖和热烈中,满心凄冷的张幼仪离开了这个异国他乡。
再然后,第二个儿子在德国柏林出生,然后和徐志摩“文明离婚”。签好离婚协议后,徐志摩跟着她去医院看了小儿子,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颠倒”,却“始终没问我要怎么养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两个儿子都归张幼仪抚养长大,这个女人孀居三十多年后方才再婚,时过境迁才肯开口调侃,她说:“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话里仍旧有往日心被撕裂时流的血的残迹,和粘贴修补后无法消弭的残伤隐痕。
对于林徽因,徐志摩是多情的种;对于张幼仪,他却是狠心的贼。
对于徐志摩,林徽因是他命中的明月光,张幼仪是他掸落在地的饭粒子。
对于林徽因,徐志摩是命中的一抹流云;对于张幼仪,他是她的夫、她的君。
对于徐志摩,林徽因是他命中的劫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结果却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张幼仪是他命中应得的恩情,哪怕他嫌、厌、怨、恨,她却始终对他爱、恋、痴、等,等不到的时候,替他成全。
世间种种,难逃的终究只是一个字:情。
这个“情”字,在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恰是一场亦美亦劫的缘,如同一轴华美的《清明上河图》,正在徐徐延展,终有一天,图穷匕见……
4|凡是爱过,都懂得
春风一度,杨柳千条,世上事真是说不明白也道不清楚。有的时候,七仙女不惜下嫁农夫;有的时候,王子娶上了公主;有的时候良缘变孽缘;有的时候,恩情变怨仇。就像张小娴说的,男女之间的事,来来回回无非就是三个字:不是“你好吗”“我爱你”“我恨你”,便是“对不起”“算了吧”。
其实,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情形常常可以套给爱情,不是每只蝴蝶都可以飞得过沧海,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修成正果,不是所有的花开都有果实,不是所有的鸳鸯都能够交颈相拥。
尤其是诗人的爱情。
诗人,像海子、徐志摩等诗人给人的感觉,是餐风饮露的蝉儿,本因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而像徽因这样的诗人,给人的感觉,是巍巍颤颤停在花枝上的蝴蝶,体态轻盈,翩翩灵动。诗人的心是空灵的,梦是高远的,脚步是始终向着远方的,眼睛看到的,是不可见的山岚和星光。他们总是在高处,又总是在仰望,即使爱着彼此,彼此的心中,又都有着一个渺不可及的远方。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西风起,人比黄花瘦。诗人的命运,总是水里火里,兵里乱里,愁里恨里,至不济也要扶侍儿,吐半口血,撑起薄躯看海棠。
诗人少富贵,诗人也少从容,诗人的爱情总是绽放得亮丽,又总是如同烟花,倏忽熄灭。典型人物的典型命运和典型爱情,有的时候,真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命运给诗人特地安排的怪圈。
有一天,徐志摩与林徽因,相遇了。
徐志摩相遇林徽因的时机,简直可以说是太好了。因为寂寞是杀人的刀。
旅英将近两年,最初的新鲜与惊奇过去,去国怀乡的寂寞便膨胀起来,林长民去欧洲大陆开会,徽因第一次孤独地度过二十四小时,彼时,她也不过才十六七岁。她后来回忆那段孤独的光阴:
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在楼上能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一九三七年致沈从文信》)
寂寞的时候,人心最脆弱,徽因便是此时认识了徐志摩。
徐志摩出身浙江海宁的一个富商家庭,其父徐申如经营多种产业,系当地商会会长,望子成龙,送子赴美留学。后徐志摩越洋过海来到英国,想做他崇拜的大哲学家罗素的门下弟子,结果却和罗素失之交臂——罗素先他抵达之前,已被学校除名,来到中国。
失望之余,徐志摩经英国名作家狄更生的介绍,进了伦敦经济学院,而后再转到康桥皇家学院,住在沙士顿小镇。此一路辗转,似乎专为和徽因结一段情缘。
昨天电视上演《向左走向右走》,便又看了一遍。很喜欢梁咏琪在片中读的那首诗——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写的《一见钟情》: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
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
或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但是我早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压抑,
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
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推进,
却阻挡他们的去路。
忍住笑声,
然后闪到一旁。
世上事难说是凑巧与偶然,好比一大块绸缎,每个人都是一条彩色各异的丝线,彼此交织相逢,都是前生命定的必然。要不然,我们又怎样解释两个出生地不同、生长环境不同、出国目的不同、出国的目的地也不同的人,这样辗辗转转,终至觌面相见?
不过,毕竟志摩已经二十三岁,且是已婚人士,人事已经多见,世情也经历多些,徽因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女孩。两人之间相差七岁,据说徽因初次一见,竟然叫他“叔叔”——这也难怪,和父亲做朋友的人,纵然年轻些,那也当是和父亲平辈论交,礼貌教养良好的她,是不会贸然失礼的。
所以,有的人说,第一次邂逅,志摩一见钟情,此说好像不大可信。倒是徐志摩此后正式拜访林长民,徽因大方接待,俏皮伶俐,娇怜聪慧,楚楚可人,好似珍珠剥落了外皮,显露它的熠熠光辉,这让志摩那颗诗人的心,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动起来、活起来,甚至他往林家行走的脚步,也越来越勤快。在不登门的时候,和徽因的通信,更是青鸟殷勤频探看。
不过,虽说是“通信”,又据考证,志摩给徽因写信倒是经常,但是,他在沙士顿小镇的一家杂货铺里收的信,有的是“明小姐”的,有的是林长民和他玩的“情书”,徽因的信,倒是未见。这一点可参见余立新文《林徽因与徐志摩的书信交往》。
但是,纵然有往无来,只发不收,以这颗诗人的热情之心来说,也值得下笔千言,洋洋洒洒,如一万只春燕飞上青天,只只都带去春的消息。
女子对于男子来讲,有的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有的是添香递墨的红袖;有的款坐弹筝,只足一时解颐;有的对坐谈讲,适足一生红颜。徽因在志摩的岁月里没有老去,到他生命仓促结束的那一刻,停留在他的脑海的,都是徽因明亮的眼神、酡色的红颜。徽因是志摩真真正正的红颜。
伦敦的细雨紫雾忒煞浪漫,徽因和志摩的相爱忒煞情多。两个人坐在英式的温暖壁炉前,谈文字,谈音乐,谈眼前的雨和雾,谈梦中的花和树,谈昨日的稚拙,谈明日的梦幻。即使什么也不谈了,默默对坐,彼此沉默,两个人之间流动的,也是一条温情脉脉的河。去国怀乡的愁绪远了,烦扰远了,人间的种种都远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远远的、软软的,那皆是因为爱了。
爱了就是爱了。
这一点,凡是爱过的人,都懂得。
5|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两个江南的才子和才女,此时异国他乡相逢,纵然一个没有撑一把油纸伞行走在长长的雨巷,一个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但是,他们没有雨巷,却有了康桥。
康桥,英国著名的剑桥大学所在地。康桥是幸运的,因为《再别康桥》,将永远也不会被人世间遗忘。看到它,哪怕只是看到它的名字,人们的眼前,都会情不自禁浮现出康桥脉脉柔波之上,两个相拥的身影;也会浮现出一个黯然挥别的孤独灵魂。每一个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能够体味到,字字句句都是情,让人只恨不得像李白的此生但愿长醉不愿醒那样,迷失在康桥的柔波里,化身一条水草,飘飘摇摇,不再醒来。
但是,终归总要醒来。
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即是说志摩对徽因狂热追求,而徽因对志摩,并没有付出对等的爱。二人相遇,好比黄鸟立上花枝,惊动了早露滴垂;又好比下了一场缤纷的花雨,花雨中,是昔日被掩映在岁月中的影子。
只是,志摩触山而亡,林徽因回顾往昔,在致胡适的信中做了一个小结:“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
爱,只是不够像他那么狂热地爱。大约,这便是徽因的真实情绪。因为爱,所以肯和他在康桥相恋;因为没有那么狂热地爱,所以她不会逼志摩离婚,在志摩黯然挥别康桥时,亦未见她作何挽留。
于是,徐志摩就走了,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真的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吗?这样的诗写出来,我们看到的不是轻盈的解脱,而是思之不得的无奈。总有一些流光无法握住,总有一些爱情令人踯躅,山河绵邈,岁月苍茫,问问你的心,它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而深爱过一场的人,又怎么能够不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