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得见矿工的艰辛劳作,看不见写作者熬得通红的眼睛和过早花白的发;旁人看得见矿工步履蹒跚,看不见写作者殚精竭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旁人看得见矿工的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看不见写作者心头的孤单、寂寞和苍凉;旁人看得见矿工挖出来的黑幽幽的矿坑,看不见写作的人一点一点挖自己的脑髓和心。
就是这样的艰辛、疲累和血腥。
可是一旦踏上这条路,却又不能停、不愿停、不肯停,停了不甘心。
不为得利,不为出名,为的是一支笔描画出胸中沟壑,唱念出深埋千尺万尺水底的道情。
写作不是抱膝从岸、闲拥清风,真正的写作者,是把心都呕得出来的苦与痛。
就是那样深长的情有独钟。
旁人犹可说也,三毛不可说也:为了这宿命般的安排,鬼使神差爱上字里世界、书中乾坤,竟然为此耽误了老师眼中的大好前程。初二学年的第一次月考,四门功课不及格。
我最晓得三毛的苦恼。数学,真的是不好学。它不是草、不是花、不是云、不是水。明明有草、有花、有云、有水,却要算边边界界,算加减乘除。读中学时数学小测试,大家埋头做题,唯余我抓耳挠腮。老师在黑板上不知道验算什么,得出一个数字,我看着那个空空的格子,如获至宝,填了上去——老师算出来的,怎么会错呢?
结果自然是错了。
数学学不好,就像守着一个宝盒子却打不开,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孤独与无助,说不出来也写不出来。
三毛也是这样。她很“聪明”地给自己想了一个笨法子:老师小考都是拿平时练习过的题目来出题,干脆就把这些数学题死记硬背下来。于是,她得了满分。三次。
三次之后,被疑作弊。
三毛命舛,不遇良师,她的老师更像是披着老师的皮的“魔鬼”。“魔鬼”逼问她有没有作弊,又带她去教室,给她一张不一样的卷子,全都是面目陌生的试题。她读初二,那张试卷上,大概是初三的试题——你不是突然开窍了吗?不是成了不教而会的天才吗?那么,就来做这些题吧。
时间到。
“魔鬼”抽走那张空白的试卷,骄傲地宣布三毛“零分”,再在讲台上画一个粉笔的圆圈,拖三毛站进去。然后,命令她:背转身,向黑板,闭上眼——一阵凉凉的感觉从两只眼上传过来,又一阵凉凉的感觉流过脸颊,流进嘴巴。“魔鬼”轻柔地、细声细气地说:“别怕,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凉,马上就好。”
“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魔鬼”仍旧吟吟地笑,小小的三毛转过身,面向同学,台下哄堂大笑。
是墨汁。
“魔鬼”用毛笔,给三毛在眼上画了两只零蛋。
树要皮,人要的,就是一张脸。三毛一个小小的女孩,就这样顶着一张画了俩黑鸭蛋的脸,奉命走在走廊上,任人参观。踩荆棘,过刀山。
花都萎了。世界都黑了。
真是刽子手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折磨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的心是裸露开放的柔嫩花瓣,你不给它撑伞,还要给它插针。
这件事发生后,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在学校受了这样大的精神刺激和侮辱。晚上,躺在床上拼命地流泪。第二天,早晨三毛去上学,走到走廊看到自己的教室,立刻昏倒。接着,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障碍,一到早上想到自己是要去上学,便立刻失去知觉。那是一种心理疾病,患者的器官全部封闭起来,不再希望接触外面的世界,因为只有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安全。
于是,课堂上少了一个学生,墓地里多了一个游魂。
这里没有嘲弄,没有笑骂,没有伤害。风吹过秋草,是飘荡着的灵魂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的眷念。
3|恐惧做经,自卑做纬
我老了,对于墓地,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和亲近。我不排斥死亡,从某种程度来讲,还很欢迎。
死为安息。死为结局。死为开始。死为延续。
死不过是灵魂脱离躯壳的一道必经程序,再经过生,再度轮回。
我不相信人死如灯灭,不相信灵魂会如轻烟缕缕散去。我也不相信死后有阎罗,有鬼面,有地狱。
我相信死后有光,如同温暖的糖浆覆盖在僵冷的面饼上。它知道我、了解我、晓得我、理解我、容谅我、宽宥我,不不,哪里有什么宽宥,它只是张开怀抱,不论我怎样,都怀着对爱子的喜悦,一丝不漏地迎接我。
我期待,我向往。
但年轻时,对于死亡是惧怕的。连带对观世音菩萨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不喜欢,因为它说:“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设若如此,我又怎么甘心让这一世悲喜归零,一切清空呢?
而这,也代表着几乎所有人对于死亡的惧怕。
三毛怕不怕死?不知道。
不过小小的她在墓地里如同一个游魂徜徉的时候,不怕。
因人世间比死亡,更可怕。
无论晴雨,三毛坐上车,让父母看见她来学校;来学校晃一下,让老师看见她来上学,然后就走开,到墓园里来。
事情最终被父母发觉,父亲见她就叹气,也不跟她多说话。不过父母仍旧不死心,第二年开学的时候,鼓励她再穿上那件制服,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可是,三毛想,硬要勉强自己面对内心不喜欢的事,那不叫面对现实,应该叫不现实。
但是,讽刺的是,人们却都喜欢把这个叫面对现实,显得自己很有勇气。
其实,人生下来未必一定是为了挨苦受罪,所谓的现实也不应是刀山火海和荆棘,还要人赤脚踏上去。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为什么不能锦帐绣幕、温暖幸福?我们给这个世界人为添加苦楚,让人心如同游魂,飘荡无根。
我们互相遗弃,彼此辜负,互相折磨,互相仇恨。
十五年前,一天早上。
我准备送三岁的女儿去幼儿园,结果孩子不肯吃饭,先是蜷曲在沙发上含着手指发呆,然后怯怯地蹭到我跟前,说:“妈,我不想上学了……”我哄她:“乖,听话,好好上学,礼拜天带你去动物园。”孩子就那样两手交抱胸前,站在我面前,一上一下笨拙地作揖,说:“妈妈求求你,我不想上学了。你让我歇一天,就一天。”一边说眼泪就断了线般往下淌。
最后还是强行被我抱上了自行车。我骑得飞快,猛然觉得车子一轻,旁边一阵惊呼,回头一看,性烈的孩子自己从车子上跳下来了,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辆汽车在她脑袋前戛然停住,司机脸都吓白了。我一下子就哭了,一把推倒自行车,跑过去抱起她狠狠拍了两掌。她在我怀里还是那句话:“我不去,我不上学,妈妈我不上学。”
我只好乖哄她:“宝宝,我们去跟老师请假,然后回家好不好?”
到了幼儿园,她们的班主任,那个身材高大的女老师,居高临下指着我孩子的鼻子尖跟我说:“你问问你们家孩子,看她在学校什么表现?人家孩子会写的字儿她写不上来,人家孩子会念的书她念不上,人家孩子把手背得好好的听课,她在下面搞小动作,画小人儿——最不听话!”最后四个字是老师牙缝里蹦出来的,冷得像子弹。孩子的小手在我手里攥着,冰凉。小人儿低着头直往我身后躲。
我流着泪拉起女儿回了家。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是坐着睡觉,怀里揽着始终神经高度紧张的孩子。她一旦离开我的怀抱就大哭不止,怕黑、怕死。为了让她相信她所接触的一切都没有毒,我想尽一切办法,最后只好每样东西都尝给她看,包括肥皂水。
就这样,每天晚上她都在我的怀里哭着睡着,早晨再哭着醒来,嗓子都哭哑了。原来孩子患了儿童抑郁症。医生说,这是孩子的心理长期受到压抑,却又不会排解。
现在我的小孩经过治疗,已经无事,活泼可爱,而她曾经遭受的创伤,却是我心头永远的痛与悔。
我写三毛,好像又再现了我小孩的当年,心如刀剜。
三毛的母亲带着深切的爱,每天送三毛到校门口,一直看着她进教室。这个不听话的小孩忍耐着坐一节课,却又跑到省立图书馆。
初二下学期,她终于不用再去学校了。拿着母亲给的钱,买了好些书。父亲让她去学插花、学钢琴、学国画——师从黄君璧学习山水画、师从邵幼轩学习画花鸟,还教她背《古文观止》。父亲为三毛准备了一大堆中英文图书。
很累,可是,终于不用上刀山了。
她一气休学三年。
但是,长久以来,她又开始迷失在一种幻觉里面。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叫作珍妮的人。
小的时候,她看过一个片子《珍妮的画像》,凄艳。时日长久,情节都差不多已经遗忘。有一天,堂哥打电话给她,说是听到《珍妮的画像》要重演的消息,然后在电话里哼出那首珍妮常唱的小歌——“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
三毛如遭雷击,着魔似的喊了起来:“这曲调,这曲调……我认识它……我听过,真的听过。不,不是因为电影的缘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闭了的记忆,哥哥!我不是骗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啊!那些缥缈,阴郁的歌声……不要逼着问我,哥哥,我说不来,只是那首歌,那首歌……”
很玄是不是?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人人都是这样的感觉吧。突然间,就砰的一声,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叫作“我”的人;“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这个,又有谁不会了解。生所从来未必知晓,却是人人都有一个“死”作为确切的结局。真是“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这样的歌词,绝艳、玄幻、灵异。三毛的《橄榄树》里,甚至都可以寻见它的影子:“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天黑了,三毛蜷曲在床角,不敢开灯,想要藏身黑暗,逃避那个无意带来凉意的歌声:“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她挥着双手,想要把它像蛛丝一般地拂去,它却一再飘进来,好像灵异恐怖片里,被风鼓荡起的白纱窗帘。她害怕极了,跳起来奔向妈妈的房间,发疯似的抓着妈妈:“妈妈!告诉我,告诉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好多天、好多天,她一直迷失在幻觉里。
“幻觉”把三毛逼到田野,她却面对着空白的画板一笔也画不出来。四周风声渐弱、音乐渐起,她再次被包围,在田野狂奔,直到脱力,昏倒在小河沟里。
这种深怕三毛不再是三毛而变成了珍妮的深长的恐惧,是不是人人都曾领略:总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不再是“我”,而成了土、木、砖、石。
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三毛一个小小的女孩,是怎样经历那让人战栗的恐惧?
而她的恐惧让别人也恐惧。一个学习不好的、被画黑眼圈的、孤僻的、得了精神病的问题小孩,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敏感到了极点的心承受什么样的眼神?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来。
恐惧做经,自卑做纬,织了一个茧,把三毛活活闷在里面。
很羡慕有的人。一生过得漂亮、丰富、高雅。不是落拓江湖载酒行,而是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侑酒赋诗,听花听雨,赏荷赏风。偶有泪下,偶感悲凉,好比春困刚醒,骞帷下榻,方觉五更天气落了几点微雨。如今艳日方晴,却不是绝望,只觉眼下美好得惊心。
可是,有的人却没有这样好运。
有位朋友家在农村,育有一子,稚龄即患自闭症,每日里不呼伴引朋,只是围着猪圈出神,望着里面的肥猪叫哼哼。他的世界没有窗、没有门,无人能进,全不管外面姹紫嫣红开遍,于他是都付与了断井颓垣。
三毛比这个自幼即自闭的娃娃还惨,因为是被逼进围城,为了生存,自己堵了门窗,用泥抹了门缝窗缝,凭着屋里稀薄的空气,小口慢慢呼吸,抱膝靠墙,陷身黑暗。外面笑语喧阗,却无一丝再与自己有关联。
那样的孤寂,你若未尝,便不会懂。
有一天,她割了腕。
4|承福而生,情怯依旧
大约十年前的今天,当我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才发现长期的劳累和用嗓过度已经让我一声都不能出了。眼前好像漫过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心里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说着:你完了,你的声音没有了。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脚踩空,向深渊飞速下坠的恐惧伴着我度过折磨人的日日夜夜。
这个时候,在那种老式的聊天室偶遇一友。他怕我无聊,鼓励我读书写作。一见我在聊天室瞎逛,就拎出来一顿痛骂。其时他正在复旦攻读博士,每天写论文累到吐血,还要一页页翻一个个聊天室的人员列表,直到把我翻出来,赶下去。
有一天,我写东西受挫,瞒着他又和人乱聊,他逮了我两次之后,干脆论文也不写了,发狠坐在电脑前,说:“我就看你什么时候给我下去!”吓得我乖乖下线,乖乖写作。
至今,我写了四百万字,出了十多本书,可以说,开端都要算是他的功劳。谢谢你呀,朋友。知名不具了。
所以说,世上种种,都有关联,都有前缘。没有谁的出现是偶然,没有哪一种厄运不是成全。
缘,妙不可言。好比未曾出世即成定局的一丝透明细线,系在人的手腕。无论你是隔着山、隔着海、有世仇、生着重病,旦暮即将往生、抑或是看似逢着不能脱劫的大灾难,可是,若是有缘相牵,就一定能够相见。
而他们的相见,虽未必出于爱情,却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相逢。
若没有这令人头疼的自闭症,三毛就不会有这么丰富、敏感的神经,可以纤细入微地领略颜色、线条和文字的美好。好比上帝给她真的关上了一扇门,可是门里的世界,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