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她需要走出门的时候,上帝又赐给他一个打开门的人:顾福生。
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因其太高调。人亦因低调才美好。一日吃饭,席间一人夸夸其谈,看不见同座者一个个吃饭喝汤,互敬互让,唯独对他貌似不睹不闻,只余他自己口沫横飞间顾盼自雄,好像自己是杀了敌人、擒了反叛的英雄,却不知道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仗剑了却天下事,拂袖深藏身与名。
在网上寻找顾福生的影像,甚至都找不见。这个人,低调到和他的身份地位才学一丝一毫都不相称。
顾福生,一九五三年出生在沪,后就读于台。及长,成台湾“五月画会”的一员;一九六一年后旅居法、美,以油画、版画、彩墨画见长。其父乃将军顾祝同,他是正根正畔、正芽正叶的将门之后,远比“我爸是李刚”更有理由嚣张,可是,竟然未知卒于何年。
世事扰扰,红尘劳劳,俗人俗气冲天,熏得整个世界都乌黑如同墨染,可是竟然也有这样的人,干净、清透、沉默、孤单。
白先勇评价他的画:“他创造了一系列半抽象人体画。在那作画的小天地中,陈列满了一幅幅青苍色调、各种变形的人体,那么多人,总合起来,却是一个孤独。”
就是孤独。
曲高和寡,那便不去追求和的人多还是寡,只管拨曲弄弦;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就是这样的心如远山。
三毛割了腕,却没死成,又被救了回来——也许她不过是被孤寂催逼,自己本也不想死去,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想要体验和经历的种种,还都在未来静静地等。
被救回来的三毛,仍旧把自己活成一部黑白的默片。
少女时代,花样年华,却无声、无色、无香。别人的青春飞扬,气息甜蜜好像散发着奶油香味的蛋糕,唯独她像一大堆五彩晶莹的雨花石里面一粒苍青的鹅卵石。
一个“非常寂寞的怪物”,她自己说。
宅在家里,不出门,无朋友,唯一的活动,是在无人的午后绕着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地溜冰。冰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直到她遇到了顾福生。
当时,三毛十六岁。
三毛的姐姐陈田心的朋友们来家里玩,其中一个学画的,临时画了一场纸上的印第安战争:“一场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于是他趴在地上开战了,活泼的笔下,战马倒地,白人中箭,红人号叫,篷车在大火里焚烧……”
而教画的老师,便是顾福生。
一个对着一张画莫名相思,许愿要嫁毕加索的女孩子,抵不住这样的诱惑。
此后,便是寻求见面。
一个自闭症的小孩,主动请求和一个陌生人接触,好比说一个瘫痪有年的病人,要主动下地,用双脚做支撑点丈量地球;又好比一只封在玻璃镇尺里一个世纪的蝴蝶,要破开坚硬的外壳,重新翩翩起舞。
这样的难。
但是她肯。因为她爱。
她的人生影片开始着色,渐渐活泼,鹅卵石也透出微微的青光,心,“也苏醒似的快乐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坚持用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皮革做成一双红鞋,踏着它向画室走去——从包藏自己的狭小世界里迈出心甘情愿的第一步,这个铁灰色的女孩,终于穿上了红舞鞋,从此,世界变成她的舞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真正的沧桑尚未来临,雨也能下进自己的生命,雪也能下进自己的生命,红烛也能照进自己的生命,西风也能吹进自己的生命,把骨头缝吹得发疼,寒冷。风鬟雾鬓,怕听帘下人儿笑语;及至真正的沧桑来临,便是爱也成空,恨也成空,往昔的盛世华年,无非一段黄旧发暗的隔世光影。真的是万事不关心。
如今青春宛在,嫩禾青青,正合适打起行装,一路前行。管他前路有阴有晴,有雨有风。
泰安街,二巷二号。
一个少女走到门外,好比从山走到了海,从花谢走到花开。
她说:“有人带我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筑出来的画室里去。我被有礼地请进了,并没有人,只有满墙满地的油画的房间。那一段静静地等待,我亦是背着门的,背后纱门一响,不得不回首,看见后来改变了我一生的人。”这个人,“唉——不要写他吧!有些人,对我,世上少数的几个人,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的。”
因为太重要,因为太美好。初次见面,那份动魄惊心,叫人晓得即使不是爱情,也能一见钟情。
恩师站在面前,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容颜,清秀俊美,淡淡静静,好像戏文里的文雅小生。令人好像看得见他从孤独的心里开出的一朵莲花,散发着一缕缕微薄的出尘的香。
他不强求,不严苛,字字句句如燕语的软语商量。他理解她、照顾她、尊重她,不似严师,倒似温熙和悦、寡言鲜词的兄长。
有一次,三毛照抄了老师的一幅画,他也不曾有一句责备,只是中性地说:“你可以再画。”然后便静静悄悄地走开。可是三毛毕竟在这幅画上签上了她自己的名字:Echo——意为“回声”。这是希腊神话里山泽女神的名字,恋着水仙又不能告知,声音发出,袅袅荡回,如丝如缕,寂寞只能自己听。
文学家和书画家通常最是交情密,文学和书画也是好亲戚。一天,三毛竟从顾福生那里得了几册赠书,于是再次被文学的巨浪扑倒,生吞活剥,急切求知,累到虚脱,心却欢喜兴奋,好比帆船胀饱了风;因为不寂寞,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
人降生世间,总归不是茫然。只不过降临的一霎抹去了记忆,只留下心底一个若隐若现的念想。
也许有的人想着前世艰辛,此生唯求安稳;也许有的人想着前世波翻浪涌,此生只想静看夕阳。也许有的人想着前世与爱人失散,今生想要与他重新结缘。也许有人想着前世恩仇,今生想要解开这个死结。
于是,每一个生命都在递续着前生未完成的故事,包括刹那心动,擦肩而过的回眸,落花满地时的思念,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恨憾。
所以,我们才会对每一个来到身边的人觉得似曾相识,因为世间所有的事,不过是更换背景却更换不了主题的大戏,无非是我爱你,我想你,我恨你,我不爱你,我不想你,我不恨你。
所以,三毛才会对书里的文字和故事如醉如痴,因为在别人的文字里看见自己的心事,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际遇。
是的,读书也好,画画也好,密林里鸟鸣声声,都为寻找,都在应和。三毛通过这几册书,感应到了顾福生的灵魂,所以她有了勇气把自己的文章拿给顾福生看——当时她并不知道顾福生是她的天使,他借着曲曲折折的缘故让她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是无缘无故,命运冥冥之中自有美意。
她的文章《惑》,顾福生交与了白先勇,白先勇又将它刊登在自己主持的杂志《现代文学》月刊上。
三毛说:“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默祝福。”
知恩总比记仇好。记仇是给自己的心里撒针敲钉,知恩是给自己的路上栽花种草。一生运命,总有人帮助成全。我们都是被恩待的人。
顾福生引三毛出了困城,又引她踏上她毕生宿命,然后,功成身退。
他办了一次画展后,不久即离台赴巴黎,临行前对三毛道了淡淡一句:“再过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
三毛跟随他十个月,此去一别却十年。
十年之后,芝加哥,冬风凛冽,三毛赶去顾福生的住处与恩师再相见。
平生际遇,哪怕不诉,眉梢眼角亦有文章。就让我们用三毛自己的文章里的话,来纪念顾福生:
客厅里空无一人,有人送茶来,我轻轻道谢了,没有敢坐下去,只是背着门,看着壁上的书画。就是这几秒钟的等待,在我都是惊惶。但愿有人告诉我,顾福生出去了,忘了这一次的会晤,那么我便可以释然离去了。
门开了,我急速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启蒙老师,正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着伸出双手,就这一步,二十年的光阴飞逝,心中如电如幻如梦,流去的岁月了无痕迹,而我,跌进了时光的隧道里,又变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情怯依旧。
那个擦亮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经自愿淹没的少年时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师,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见,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无法回报,我也失去了语言。(《蓦然回首》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