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1
客车在浓绿色的田野上行驶,瑰丽的云海从地平线升起。这是一幅何等壮阔的自然景观啊。我记得当年那位“两年憔悴苦追随”李金镛的清代封疆大吏宋小廉,由齐齐哈尔赴瑷珲(亦称“黑龙江城”)时看到此情此景后,写道,“谚云:土壮民肥。斯言也,千古不易。然非有人以垦辟上,种植之,则土虽壮亦无以自见……揽辔遥望东南一带,膏壤平原何止千余里,设招徕生聚,通商务,将不数年间,连阡接陌,荒芜尽变丰腴,实边富国之谋,孰愈于是?惜置为闲田,一任荒草迷天,寒烟锁地,曾无过而问者。噫嘻,地亦何不幸至此哉!”正唯如此,宋氏等一批仁人志士才“相随万里奔驰”,“肩承綦重,万里筹边,开一朝美利”。“雄师横压草河隈”,“仿佛云旗下大荒”。这就是“北大荒”一词的最初来历。这也是十万官兵、百万知青屯垦戍边的精神源头。
其实,当大巴驶出省城哈尔滨,渐次摆脱了城郭的压迫之后,北大荒的面目就已凸现出来了:那直接穹庐的大草原,无涯的庄稼地,在碧空中飞速涌动的云海等等远古而来的强悍之态,真是让人不胜感慨。我之先民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面结庐生子,驾舟捕鱼,披沙拣金,围猎营田。这奔来眼底的一切如同悬浮的视窗一般,让车上的远客如古人一样的壮怀满襟。
现在,车子正在朝黑河的方向行驶,前途尚有千里之遥呢。
平原衍沃,平坦康庄,大巴一往无阻。倏忽之间,如洗的碧空竟抖下一片巨大的黑云,密密实实,如同天降城墙横亘在前途之上——这便是北大荒有名的“雨瀑”。当大巴驶入“雨瀑”的世界,里面竟是狂风立旋,暴雨如注。让穿瀑而过的一车乘客讶然了,且无可名状。在“雨瀑”中视线骤然短促,大巴须降速缓行。或许,当地的气象台并没有预报这里将有大雨光临,它不过是北大荒的“小气候”,北大荒人早已见多不怪了。
当大巴从“雨瀑”中行驶出来之后,车子停了下来,要小小地休息一下,以慰惊悸之心。下了车,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边嗅着浓重湿润的草气,一边回望那片偌大的“雨瀑”——这儿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哟。
我虽为黑龙江人,先前却从未来过黑河,这倒是有一点枉为“行者”的称号了(曾有人称阿成始终“在路上”),其实,去黑河的机会有过多次,只是被我草率地忽略了。单知道那里是个口岸,隔着黑龙江,对岸则是俄罗斯阿穆尔州的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在黑河那座城市里并没有我相识的文友和其他朋友。这之前我对当代黑河人的印象反倒是出于一个有趣的一己之见:多年前,曾有一位黑河干部调任省城任省文联主席,此君是一个大个子壮汉,穿着一件俨然前苏联“契卡”常穿的那种皮大衣。由此给我的印象,黑河是一座喜欢穿皮大衣的城市。我甚至想象不出来,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街上到处是穿皮大衣的男人和女人,那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
大巴开到黑河,已经是零时三十分了——这是一个令成熟男人微笑的时间。
2
说到黑河的故事,即清光绪年间于厅北(瑷珲直隶厅)七十里之大黑河所置的“黑河府”。为黑龙江第一门户。据称,此城为清圣祖所筑。俄之侵略满洲,即肇端于此。当时“旗屯六十有四,男女七千余人,庚子夏为俄人焚毙无算,幸免者皆逃归江右。”在爱辉参观博物馆时,其中的照片、实物和文字,让我再一次重履了那一段不堪的屈辱。且顿生愤怒与纠结。当然,与其痛心疾首,不若奋发图进以之自强。相信黑河人会有更切身的体会吧。
黑河的“记忆”,也与我在空虚的年轻时代用读书方法打发无聊时光有关。曾读到过:“自伯都纳城至爱(瑷)一千六七百里,计二十余站(驿站),均系康熙间征罗刹时所置。询据站丁自称,为当年吴藩余党平定后,遣赴极边充当站丁,非满非汉……子孙不得入仕途,贫苦之状难以言喻。”而当地的原住民(鄂伦春人)则是“俗无庐舍,无布帛,亦不耕种,散处山中,以游猎为业,随兽之所在,踪迹之,即于其处支木为架,复以兽皮居之(樶罗子)。兽之所在无定,故人之迁徙亦无定,得兽则衣其皮,食其肉。布帛菽粟亦皆以兽皮易自华人(汉人)。”孤悬绝塞,其情何堪。而那个叫柯林斯的美国人,于1856年到1858年,在阿穆尔河“考察”时的有关介绍倒是显得更生活化一些,他不仅介绍瑷珲的老百姓“很有礼貌”,官员“彬彬有礼,五官清秀,态度和蔼”,而且对外乡人也很盛情“摆上小碟干果和蜜饯,又端上了小盅的善粬(米酒)”,还“带来了豆子、红椒、玉米、干豆、白面馍馍、二三唡一小包烟丝,还有舂过的小米”加以款待。他们“抽自己的烟袋和烟丝,并且非常客气,不时从嘴里取下烟袋敬我们。”这个柯林斯对这里的姑娘们更是艳羡不已,说她们:“长着纤纤的小手,整齐的牙齿……双颊泛着桃红,举止非常活泼,身材匀称。”“步履轻盈婀娜……楚楚动人。”甚至赞美说,她们“够得上蛮族王子情愿让出王位来占有的珍宝。”
这些零星的笔记,似乎也可以窥视先前黑河的一斑风貌。
是啊,往事如烟,还是回到当今的黑河城吧。
夏日里的黑河城,几乎像黑龙江所有的边城一样,凌晨两三点钟天就开始亮了,不到4点钟,太阳已经高高灿灿地悬在天边了。我完全没有预想到晨曦下的黑河城竟是那样的宁静、含蓄且有风度。让人沉醉,让人不舍。惬意徜徉之,发现边城的布局依然保持着欧式的模样,偶有在欧洲小城里踱步的感受。那些先前旧城里的俄式板房,简陋的茅泥老屋,均已化为博物馆里的黑白照片了。环而视之,今之边城则是大厦云连,且姿势流畅,庄重高雅,并多呈前卫的姿态,凸显着全新的建造理念,先进的思想。是啊,这不仅仅是建筑艺术,更是自信、自强、自豪的形象表达。不过,某些历史上曾经的边城风景,如边贸活动之类,在这里却仍是一出没有结束的长剧,依然在“街平如砥”的集市上,“华人、俄人络绎不绝”。
尽管边城的老式建筑已经被多次更新,但城里仍保护着某些有价值的俄罗斯式的建筑。仰视而思,这些俄式建筑不仅是边城凝固的回忆,历史的组成,更是边城人别一种情感的载体。的确,没有人对建筑本身怀有偏见,不管它来自哪一种风格,哪一个国度,又出自何种宗教,只要它并无诋毁与污辱的拙劣,终究是人类智慧与审美的结晶。我想,这也是黑河人才独有的文化风度吧。
走在黑龙江边,除了弥望洲屿罗列的大江之水,我还看到来这儿旅游的俄国人,他们有人正伏在栏杆上凝望着大江对岸的家园。此情此景却让我想到《瑷珲条约》中说到的:“原住在精奇里江以南之满洲人,照旧准其各在所在屯中永远居住,仍著满洲(国)大臣官员保护管理,俄罗斯人不得侵犯。”并以此“永示来兹”。那么,会不会在此时此刻,大江那边我们的中国同胞也正扶着栏杆久久地眺望对岸的祖国呢?要知道,乡情是全人类共有的禀性,亘古也不会变啊!
黑河人说话的口音几乎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我还注意到,这里年轻人的穿着与大都市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时尚,一样的曼妙。且街上美女如云,靓车如梭。或者尤是边境城市的缘故,这儿的人们不仅衣着打扮颇有俄人的风采,而且每日自凌晨而兴的中俄民间贸易也火得令人咂舌。那皮衣呢?或者只有到了落雪的冬天才会看到吧。
边城毕竟是边城啊,总有它别样的风貌。
由于行者的身份久矣,早已对各种纪念品之类失去了兴趣,然而吃之好却不减当年。我所购买的多是高雅同行所不屑的饼干、罐头、咖啡和果汁之类,经验告诉我,这些都是真正的俄国产品,纯粹的俄国味道。这种欲从舌尖去体验俄国的嗜好,常会带我回到童年:童年的哈尔滨,其中外国侨民就占全城人口的一半,耳濡目染,故对苏俄的饮食情有独钟。
的确,是黑河才让我获得了如此温馨的体验,特别的购买。
3
天公抖下了夜幕,开始乘船夜游黑龙江了。其实,就我个人的癖好而言,并无意欣赏两岸的灯饰亮化,而是更愿意在湍急的黑龙江上体味夜色中两岸的森林、山峦和土地的影子。涛声灯影之中,它们是那样深邃,那样神秘,那样丰滿,那样含蓄,似乎那里有你的一个不可名状的期待:在幽暗中有一条弯曲的小路,引导你的魂灵走进去,去推开远处那座木屋的柴门,坐在炉火前,喝着华人兄弟递过来的热红茶,默默地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和野兽的低鸣。这天赐的沉醉与纠结哟,就在那一瞬,将黑河与布拉戈维申斯克市的声色之美笼罩其中了。
然而,幻觉终然是幻觉,它仅仅属于一个人的梦,或者一种孩提式的期待。它毕竟是一个太过私人式的话题。理性提示我,应从个人的小世界走出来,在江水的激荡下,在警示的汽笛声中,站在船头,放开视野,回望黑河城的万家灯火,流光溢彩的城市,用心去体会黑河人的志气,黑河人的心胸,黑河人伟大的创造。在现实的辉煌成就中感受边城发生的巨大变化,在神奇的变化中欣赏边城人的进步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在进步中体验黑河人温馨与和谐的生活,这大抵才是一个黑土文人的责任与担当吧。
夜行船在两岸璀璨的灯影中悠然而行,黑河像一条健硕的巨龙载着我们前进。在如此凛冽的江风吹拂之下,我竟为自己是一个黑龙江人,一个有幸亲眼目睹黑河之巨变者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祝福黑河,祝福黑河所有的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