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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请相信,无论如何,我是那种“不管谁离开了我,都会一直好好生活下去”的女孩。 ——陈晓镜】

但是,若你并未真心爱过我,所有的回忆也就失去了颜色。

(1)

青田跟我摊牌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也就一直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句话。但是最后,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我所想。他用一柄瓷勺敲了一下装着红茶的玻璃杯,忽然对我说:“今天,我哭了。”

我很诧异,但还是没有打断他,听他把准备好的话,那样迅速而充满决心地说下去:“对不起,我可能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想到要告诉你这件事,心里非常难受所以忍不住……”

“没关系。”我说。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么……”他迟疑地问,“那么……”

“还是像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喝茶说话,也还是这样的朋友。”我毫不迟疑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并没有太多感触,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青田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借着拿大衣躲开了。

要握手的话,毕竟是太过分了一点吧!我穿上大衣,再小心地戴上手套。青田曾经说,非常喜欢我一根一根手指地套上手套的样子,每次我戴手套的时候,他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贪心地看着。但是今天,我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地转开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样,他殷勤地帮我拿起了我的手包。我们并肩走出咖啡馆的大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很快地把手套褪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加快了脚步往前走。青田还黏在我身边,跟着我一起过了天桥,又一起往我住处的方向走了近200米,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醒他:“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哦。”他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当然。”可人却还一直跟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对住他,大声说:“再见!”

“嗯?”他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又好像终于弄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一脸让人生气的无辜的表情,像个被训斥了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那么,镜学姐,再见了!”他终于醒过神来,“再见了!”伸直臂膀,对我做出一个过于郑重的告别姿势,“我走了!”

我仍然记得青田那天缩着肩膀跑上天桥的样子。他穿着厚厚的字母拉绒帽衫,身前印的是“Catch me!”背后是“If you can!”

简直嚣张得像挑衅。

当然我是抓不住他的。他已经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

我跟青田是在给韩国留学生开设的中文课上认识的。作为中文系研究生的我,得到给留学生教授中文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我唯一的经济来源。

青田是我教的第一个中文班上的学生。他是韩国留学生,母亲却是中国人,中文程度跟其他学生相比简直好得惊人。我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会乖乖地来学这个初级汉语班。而事实是,整整一学期,青田从不请假,从不逃课,每一次上课前都认认真真地把课本摆在桌上,每次的作业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确确实实,是一个乖巧又阳光的青年。

我甚至觉得,生活过了24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完美无缺的男生。每一次交上来的作业,尽管是简单到弱智的题目,也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成分。标注句子成分的符号,无论是双横线还是分隔线都一丝不乱。每一次的课堂发言也都精心准备,同时又不过分卖弄复杂的词汇和语法,看过的书不少,但是适可而止——完美到连身为中文系学生的我都会心生嫉妒,他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等生,期末考试的成绩,居然只有59分。

我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次试卷的分数。试卷写得很工整,做过的试题全都正确,而空白处就连尝试解答的痕迹都没有。

我拿着这份卷子去找了青田。作为兼职中文教师的我并没有专属办公室,因此,想来想去,我约他在校内一家价格奇贵而味道奇差的快餐店见面。

他准时赴约。刚刚落座,我便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用大惑不解的神情盯了我至少五秒。

“什么为什么?”明显的装傻。

“如果你故意要让自己不及格,这么做也太明显了。”我口气软下来。

“我觉得要明显一点才有效果。”他说。

“什么?”

“是这样。我要的不是自己不及格。我要的是,老师你,给我打电话,现在,在这里,你和我坐在一起。”

在那一瞬,我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冷清的快餐店里,店员大力地收拾着桌子,杯盘碗筷撞在一起,发出伶仃的声音。我们坐着的墙角的位子,只映着暗淡的下午的日光,鼻端充斥着劣等芝士和匹萨的味道。

青田的手,越过两杯冰冻的可乐,忽然牢牢地握住了我的。

“哎——镜学姐,”在那一刻,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们不如交往吧。”

玻璃杯上冷凝的水珠,难吃的青豆牛肉套餐腻腻的气味,被青田无意识折成几段的塑料吸管……那个下午给我留下的,便是如此凌乱而晕眩的印象。谈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被无限放大的景象是,我从青田的掌中把手抽出来,一直一直发抖得厉害,然后我在青田的试卷上多做了一道选择题,把分数改成60。

我想,之所以会接受那样突兀的表白,是因为我其实早已经喜欢青田了吧。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甚至也不需要时间。我可能是在青田第一次走进汉语课教室的一瞬便喜欢上了他,当时的他冲进教室,先环顾了一周,看见我之后,摘下头上戴着的白色棒球帽子,礼貌地对我微笑。那是我兼职教师生涯中,收到的第一个来自学生的笑容。

后来我布置同学做课堂发言,青田做了关于整容的题目,不晓得他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韩国女生整容前后的照片,在课堂上引发一阵惊叹。“其实在韩国,整容手术经常是父母送给女儿的成年礼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把头转向我,霎目一笑。而我,也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他的笑容……那笑容诚恳而坦率,却又好像我们在某个秘密地方缔结了只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约定。

后来我们交往时,青田最常用的句式就是:“镜学姐,你应该知道……”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任何他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我都能完全明了;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这种信心,丝毫也不觉得造作或唐突。

回想起来,和青田交往的过程,似乎从头到尾缺乏一些热情,多的,更像是慰籍。他告诉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其中一个女孩他真的很喜欢,但莫名其妙地,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吵分手。但我们之间,却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一直平稳地维持着一半像朋友、一半像恋人的交往方式。为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在和留学生恋爱,我们大多时候在校外约会。骑车一前一后地离开学校,在离学校最近的一家711会合,买下中午够吃的食物,通常是三明治或者寿司卷。然后便一起出发去约会的地点。地点通常毫无新意,就是北京还能看看的那几条胡同和公园。中午找个荫凉的地方吞下食物,便一起看书,或者打盹。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才会走进咖啡馆。他喜欢看欧美的犯罪小说,不论多残忍多变态的犯罪都不排斥,这一点,跟他温和的脾气大相径庭。

而我属于每隔两个月都回重看一次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的过时读者,在阅读品味上,恐怕永远没法和他达成一致。

事实上,我们很少有地方是一致的吧?随着彼此的熟悉,谈话倒变得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北京某条僻静的小道上,奋力地踩着自行车。我的小腿好像还因此瘦了一公分。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风,次第刮过我们的脸颊。新年快来的时候,我在校外租了房子,约会的地点大多数时候变成我家。青田每次来,都礼貌地带上礼物,鲜花、红酒或者糖果,就好像来参加一场Party。偶尔,他会留下来过夜。

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承诺,但看上去,真的像是舒缓得可以永久持续到世界尽头的关系。

至少我是这样想。

但是,春天刚刚来临,青田回了一趟韩国,回中国后有好几天不和我见面也不打电话,接下来,便提出分手。

一切戛然而止。

青田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模样呢?是否在韩国认识的女孩子?既然认真到要和我分手,这一次,对他而言,应该是热烈而全心投入的恋情了吧?

但是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就在向我提出分手的那天,准确地说,是第二天的凌晨,青田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倒,入院抢救无效死亡。

(2)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我亲爱的人离去的消息,似乎都是辗转以流言的方式,最后传到我的耳朵的。

这一次,所用的句式是:老师您知道吗。

这件事是在入院时翻出了证件,通知学校,消息在整个留学生部传开,然后,才经由我现在所教的汉语班里,一个叫金富的女生,传到我这里。

“老师您知道吗,上个学年选了这门课的青田学长,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了!”

听上去,根本不像真实的消息。

说话的女生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能想到吗,老师,像青田学长那么好的人……”

“金富同学,现在已经上课了,这件事下课再说,好吗?”这是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回答。

下课的时候,连作业也顾不上收拾,慌乱地揉成一团塞进包里便走。

当天傍晚,金富又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跟着个年纪大一点,化着浓妆的韩国女生,仿佛我欠她一百万似的虎着脸。

“老师,您会去参加青田学长的告别会吗?”金富有点怯怯地开口,“我想学长一定……”

我摇摇头。态度坚决得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可是老师……”金富还想争取的样子,被后面的那个女生狠狠地拉了一把。

“算了!干吗求她!”我转身的时候,听到那个女生用韩语低声对金富吼。

努力迈着步子的时候,我有点恍惚。她们,是已经知道我和青田交往的事么?

这应该并不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吧。

虽然和留学生交往也算不上道德败坏,但是,对于一个还在念着研究生的兼职教师,也绝算不上什么有利的消息。因此,是我一直坚持着不肯将恋情公开。当然,如果有人问起,我也并不打算否认。在这一点上,青田无论如何也无法赞同我。

“中国的大学里,男教授诱骗女学生的事情还算少么?”他颇有点愤愤不平,“他们都没怎么样,你怎么……”

我总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没法跟他解释清楚,有一次便赌气地说:“你一定要公开的话,就公开分手的消息好了!”

这句话说出口我便觉得后悔。果然,青田用极为震惊的眼光盯着我,似乎不相信我能将“分手”这两个字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镜学姐是觉得,跟我分手也没有什么关系吗?”沉默了一回,他轻轻地问出这句。

我没办法回答。回答“不是”当然更为轻松,可是,我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问:“跟我们的感情相比,你觉得你的职位更重要吧?”

我不能轻松地回答出“不是”这句话。因为青田,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对你而言,我算是什么人呢?是孤单时候的慰藉或是漫长异国生涯里短暂的旅伴?是“可以交往看看”的女生,还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侣?我们之间的障碍,除了国籍和年龄,似乎还有别的更重要、更根本的东西。如果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恋情,那么,我除了尽力维持我原有的生活,再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自己最后不被彻底地伤害。

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为你悲伤的权利?

因为,是你觉得,和我分手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在你离开的那一天,你已经清楚地告诉我,我不再是你的女朋友了。

接下来那些天的生活,对我来说,仿如炼狱。

我并没有为青田流下一滴眼泪。取代应有的悲伤的,是一种恍如梦游的感觉。每天早晨醒来,总觉得身体沉重得厉害,脑子里空空如也,似乎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把牛奶扔进微波炉,把鸡蛋扔进煎锅,一边竭力地想要回忆起这件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等到我终于恍然大悟地寻找出“青田死了”这个事实,立刻觉得周遭的一切有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

然后我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能怎样改变这种局面。不,意外的死亡,当然何时何地都可能发生,但绝不可能发生在那天的青田身上!他离开了我去奔向所爱的人,连背影都那样充满了朝气和希望。我绝对不接受,这样的一个青田会无缘无故地死去!

与此同时,每周十个课时的中级汉语课,还是要继续。总不可能冲进教务处大喊着“我的前男友因为车祸去世了”而要求请假吧!更何况,在这段时间,与其说工作需要我,倒不如说是我更需要工作。我需要有一件确定无疑无可逃避的事情,帮我维持正常的作息,让我记得吃饭、睡觉和呼吸,而不至于在恍然失神的状态下,不知不觉漂到另一个空间去。

我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份工作已经面目全非。

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幻觉,周围的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避免跟我接触或交谈。每当我走近教室,便会听见里面有肆无忌惮的聊天声音,但当我一推开门,话声便会戛然而止。每堂课都上得死气沉沉,当我问个什么问题,或者想让人发表看法,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不仅如此,似乎每一个学生都在逃避着我的目光。对我的问话,通通以含糊不清的语句嗯啊过去,仿佛一夜之间,他们的中文储备已经荡然无存。

应该是我的错吧。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走进洗手间,对这镜子,狠劲地擦了几把灰白的脸,让皮肤看上去有点红晕。

一定得做点什么改变这状况。

过去的中文课上,最受欢迎的环节是诗词鉴赏。这个环节完全是我自创,重要的不是讲解,而在于材料的选择。我一般是选几首汉时或南北朝的民歌,浅显易懂,多为谈情。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总会对爱情感兴趣,这一点,不分什么国籍。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南朝的《独曲歌》,按士大夫的标准来看可算得言语鄙俗,确是所有描绘爱情的民歌里我最爱的一首。

然而,当我将诗句抄写在黑板上,讲解了大意、背景和几个较难词汇之后,像往常饶有兴趣的发言场面,却并没有出现。

相反,教室里仿佛变得更为死寂,不论我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谁,不管是平时相处多么融洽的学生,谁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目光。

“没有人愿意……说一说吗?”我听到自己声音在发抖,但已无法控制。这时,金富举起了手。

然而接下来的一秒,她又好像后悔似的把手放下,用力背在身后。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忽然站起,用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声调大声说道:“老师,你也跟青田学长念过这首诗的吧!”

像一滴水溅入表面平静的油锅里。

金富在全班哗然中将课桌上所有书本狠狠往地下一推,然后,昂着头冲出了教室。

那天下午我被叫进教务处,因为金富去教务处要求退课。她退课的理由是“那个虚伪的女人她的脸我一看就恶心”。当然,这就像“我前男友去世了”一样,算不得什么正当的理由。最后的调停结果是,金富换班,而我必须向院办递交检查,并被扣掉一个月的课时费。

这结局已是万幸。

向我通报处理结果的人是沈浩。

我不知道金富有没有跟校方提我和青田恋爱的事。但我想总会有人猜出些端倪。不管怎样,我并不是名声清白无暇的人,在我身边一直有传言包围,虽然一直得不到证实。因为“查无实据”而对我宽大,恐怕是校方万般无奈的举动。如果没有沈浩,我想他们早找个理由把我开掉了。

但是对沈浩这个人,我并不感激。

这对他也许不公平。因为他没有对我做过任何坏事,甚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保护着我。但是,当我看见他过长的指甲、畏畏缩缩的神态,以及那一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去油光的额头,都会感到难以自制的反胃。

“晓镜,你未免太不小心了吧。”他说,“这一次我可以帮你,下次呢?”

“随便吧。”我不领情地回了一句。

他似乎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而我躲开他的目光,用最快速度走出他视线。

像《哈利·波特》里的斯内普教授,就算最后揭秘了是无与伦比的好人,但是,当你看着他穿一袭永远不洗的黑袍子鬼鬼祟祟地出现,总不可能对他产生什么仰慕之情吧?躲闪的眼神,吞吞吐吐的姿态,不经意中总透露出自己知道某种秘密的自负神态——那是从未得到过爱因而变得阴暗的人们,特有的样子。

青田也是很讨厌沈浩的。一次我去教务处送成绩单,他凑巧也在。我核对好单子出来,发现他靠在电梯口的拐角,看见我,对着楼梯使了个眼色。

我们在楼梯上一前一后地走。那天是阴天,没装窗子的楼道暗得像晚上,每走到新的一层,青田轻轻吹声口哨,声控灯便会随之亮起。

“你刚才去把成绩单交给他的人,你们以前认识吗?”他忽然问。

“我们本科的时候是同系,有时候一起上大课。”我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没这么简单吧?”青田不相信地嘟囔,“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你没穿衣服。”

我啪地打了他一下。

他推一下我的胳膊:“哎,他追过你的吧?”

“算是吧……”

“我就知道!”他气恼地喊出来。

“你知道什么呀!”我喊回去。两个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像连拐弯的过程都能听清楚似的。上一层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不晓得是那个好奇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告诉他小心点,我可是空手道七段!”青田赌气般地喊了一声,跳上楼梯扶手,一下子滑开好远。

好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似的,楼道的门又砰一声关上了。

本来已经熄灭的声控灯,在那一秒重新大亮起来。

回想起这情景的时候我不禁微笑,在青田眼里,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简单!因此每当我觉得纷乱无助,便会想看到青田的眼睛。他的眼神总是让我想起秋天的阳光,是那么安静澄澈的一种颜色。我们一起在公园看书时,有时候他会越过我的肩头,无意识地看向远方。他并不晓得自己会这样地走神,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悄悄转身,凝神地看他的侧脸。或许是由于血统的关系,他的侧脸不像平时,好像隐藏着阴郁和悲伤。但是他的睫毛很长,向上弯曲好像女孩子。如果他失神太久,我会伸手拨弄他的眉眼,他的睫毛在我的指腹轻轻刷过,形成温柔的扇面。

每当这时他就会好像突然惊醒般,带点茫然又带点歉意,对我粲然一笑。

那是属于青田独有的笑容。就好像秋天吹过金色稻田的风一般无可名状。

我的世界,是因为青田,才变得年轻、明亮、坦率。

这一点,我却从未对他讲。

(4)

我约金富在校外的一间咖啡馆见面。

虽然迟到了一个钟头,她还是来了,在初春的低温里穿着件厚厚的棉T恤,人字拖,露出纤细的小腿和脚踝。没有化妆。

我一直喜欢她,她大大咧咧,为人真诚,和很多韩国女生不太一样。布置的作文,她会毫不避讳地谈到父亲的外贸公司因为金融危机而倒闭,这两年事业上也一直在苦苦挣扎,因此没有钱送自己去更好的国家上学。

“所谓更好的国家当然是指英国,或者美国,父亲因为没能把我送去而感到抱歉,我自己也很遗憾。不过,来到中国之后,我决心喜欢这里。”这是她作文里的原句,这篇作文我也给了很高分数。除了青田,恐怕她是我最为偏爱的学生。

所以我知道她会来见我,无论如何。

“喝点什么呢?”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叹口气:“我不参加青田的纪念会是因为……”

“别说了!”她很凶地打断我。

借着咖啡馆里暗暗的光线,可以看见她的皮肤上冒出了几颗痘,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但是眉眼细长,容颜称得上秀丽,我忽然想,难道她就是青田喜欢上的女孩子?这么一想不禁全身一震,虽然竭力控制,泪水还是潸然落下。金富递过来纸巾,我无意识地接过,想要控制一下,哭得却更厉害。

“其实,并不是因为老师没去参加青田学长的告别会……”金富终于开口,虽然声音迟疑,但敌意却已经消失。我努力抬起头来看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扭着一张餐巾纸,“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

“是因为,大家都说,青田学长是因为老师欺骗了他,所以自杀的……”金富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说完便无助地看着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

“是这样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勉强说出了这句话。手里仍然紧攥着已经湿透的纸巾,全身其他部位却觉得虚弱异常。

“大家都是这么说,”金富怯怯地说,好像在辩解,“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其实,我爸爸……他确认公司关门的那天晚上,也哭了。刚才看见老师你哭的样子,我忽然想到了我爸的脸。所以,老师,你是很爱学长的吧?”

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我大概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见金富如释重负的模样,我忽然冲口而出地问:“金富你也喜欢青田,是不是?”

她迟疑了一秒,脸上忽然出现了爽朗的笑容:“是的,我喜欢学长。其实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那天和你一起的那个——”

“她叫金善英,是比我早来中国一年的学姐。”仿佛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他人的秘密,金富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老师你不知道吗,她一直在追青田学长。本来我们也不知道老师和学长交往的事,但是善英姐说,有天晚上她看见青田走进了老师的家……”

原来如此。

那么,关于青田是因为被我欺骗而自杀,这样的传言又是因何而起的呢?

想要问金富,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她接电话的时候用的是韩语,因此我除了听到两句“啊是这样吗”、“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套话之外,其他便是一头雾水。能看到的是,金富接电话时的眼神,慢慢由惊愕转为困惑。挂上电话的时候她似乎带着疑惧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用中文说:“老师我有事要先走了。”说完便急急地站起身来。

“占用了你的时间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她不自然地大声打断我,便匆匆拿起手袋往门外走。途中与咖啡馆的服务生相撞,她也只是草草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却忽然回头看我一眼,正好跟我注视着她的目光相遇。

“对不起。”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好像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金富走了以后,我也马上结账离开了咖啡馆。如果不迅速这样做的话,恐怕会陷在那个地方永远走不出来!不,我并没有为传言感到愤怒。因为传言总是以这样恶意的形式出现,对这一点,我早已习惯。

但是,青田,真的是自杀吗?是因为感到我欺骗了他所以自杀吗?

我一次次徒然地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他先放弃我的!在我暗暗期待我们的关系可以永久维系的时候,是他忽然说,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在那个下午,他已经宣布已经不再爱我……事实上,他也从未明白地对我说过“爱”这个字。但我越是这样对自己说,那天他跑上天桥的背影便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不是意外,而是自杀,那一天他并不是奔向幸福,而是奔向死亡。想到这一点,恐惧和后悔便挥之不去。他一直跟着我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把他从身边赶开?难道我不想他就这样留在我的身边吗?如果我留下他,那么现在的他,会不会仍然那么健康地生活着呢?

好歹走回了家,我从抽屉的深处翻出安眠药,吞下两粒,澡都没洗就倒在了床上。

吃安眠药睡下的人总是会陷入分裂,身体陷入不由自主的沉睡,精神却异常活跃地转入纷乱的梦境。这晚的梦境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手机铃声,我在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接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接起来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嘈杂地向我通报着诸如考试提前、公寓下水道堵塞这样琐碎而毫无意义的事。我礼貌而敷衍地跟那些声音应答,却隐约觉得我在等待另一个电话——但是是谁呢?

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名字:青田。

这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吗?我的心狂跳起来,想切换过去按键却忽然失灵,怎么狂摁都不奏效……

手机铃声这一次是真的响起了。

挣扎着摸到那个闪着蓝光的小对象,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那边保持着沉默。

“请问……”

“呃……是陈小姐吧?”

“我是青田的母亲。”

“这么晚给你打电话,真是失礼。但我想……我现在在北京,刚下飞机。我很想见见你。”

(5)

这当然是我第一次见青田的母亲。但是青田曾经跟我提起过她。

仅仅提起过一次而已。

曾经把外婆从家乡寄来的榨菜做给他吃,他夸赞以后顺便问是怎么做的。我便将制作这种干菜的过程详细地说给他听。其实我都不清楚具体的流程,估计他也听得一知半解。为了跟他说明白放榨菜的容器,我跟他比划:“有点像你们在韩国做泡菜的缸子,就是小一点……你妈妈嫁到韩国,也是要学做泡菜的吧?”

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神情复杂,让我有点害怕。

“我妈妈那人,会做什么泡菜……”他终于笑了起来,用的是调侃口气,“她那人,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别人哪件事做得不好。她擅长的事情也就是这个了。”

关于妈妈的话题便到此为止。

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让他愉快,我以后也便绝口不提。但是心里,却留下了关于青田妈妈的印象。那会是一个严厉、挑剔、神经质而骄傲的女人吧?这样的女人,平时我会敬而远之。我终于决定同意会面,只因为她是青田的母亲。

就算她会对我出言不逊甚至横加侮辱我也不在乎。我只想看一看她的脸。在她的脸上,或许仍有青田存留于世的痕迹。

约定的地点在一件五星级酒店的茶座。那个地方,住满了有钱的外国人,连服务生都是一口英文。一进酒店就有种压抑的感觉,我翻着手机上的信息,服务生把我带到了尹淑贞女士预定的包间。

我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推开包间的门,却发现,青田的母亲已经在等我,端坐在桌边,像已经如此坐了一万年之久。

我吃了一惊。

原以为见到的会是《流星花园》里道明寺妈妈那样蛮横的女强人,但窗边坐着的那女人,与其说是青田的母亲,到不如说更像是他姐姐。上身穿着白色的丝绸衬衣,领口堆着繁复的荷叶边,袖口很长,也缀满了细碎的花边,她的手好不容易才从那花边的海洋里挣扎出来,礼貌地对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走近了才能看出,这个女人其实是上了年纪,不过,也仍然比实际年龄显小得多。除了眼角和颈间的细纹,她身上的一切好像顽固地停留在少女时代。妆容清淡,嘴唇上恰到好处地点了一点带珠光的唇彩,发型是精心做过的大卷,经过漫长的旅途仍然一丝不乱。袖口花边里露出的指尖修剪得很精致,泛着健康而年轻的浅粉色。这一切妆扮简直无可挑剔得过了头,让我不禁联想起高级百货商店橱窗里的芭比。

对,就是芭比。

青田居然有个这样的母亲,当真令我吃惊不小。

“陈小姐,我一直想见你。”我刚一坐下,她便迫不及待开口,“我一直想看看青田想娶的女孩是什么样子。”

扑的一声,酒水单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

“啊,对不起,”她敏感地说,“现在说这个,是有点奇怪,我知道。”

“没什么。”我说。

“陈小姐似乎很意外?”她困惑地说,“难道青田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这孩子,是很奇怪的。”她带着一点深思的口吻说,“上次回家,他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结婚了,对方是个中国女孩。他父亲和我都很意外,反复问他考虑好了吗,我们并不想他缔结这样的婚姻,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您?”我迟疑地问。

“对,因为我。”她点头,“我出国已经二十多年了吧,今天是第一次回来。”

呃?这个事实听起来有点夸张,我还未及惊异,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嫁给了青田的父亲,去了韩国。啊,其实是,我去了韩国,嫁给青田的父亲,然后一直没有回来。你知道中韩建交是在1992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陈小姐。”

这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她恐怕也有很久没有对人提起了吧。

“1983年,中国申办亚运会,两个国家才开始有零星的交流……十九岁那年,我是文工团的芭蕾舞演员,因为一次文艺交流去了南朝鲜。和青田的父亲是在表演之后的酒会认识的。第二天,他打电话到宾馆,向我求婚了。”

“从宾馆跑出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像个难民一样,在他家的储藏室躲了整整两个月。直到他的父亲通过高层的关系好歹摆平了一切,他买了戒指,我们就结婚了。”

“但因为我很久都没有拿到合法的身份,婚姻其实并不被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了青田。怀孕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哭,那时候才有心情想自己的人生……十九岁之前,我的生活里只有芭蕾,除了芭蕾我什么都不会。总不能在自己家客厅里跳什么天鹅湖吧。一句韩语都不会,家里人除了老公也没有一个会中文,他刚刚接管了家族的企业,每天都很忙,回来后经常一句话都不说倒头就睡。公公婆婆,甚至佣人,虽然都很有礼貌,但骨子里的那种蔑视,我还是能感觉到……”

我有点迟疑地打断她:“尹女士……”

“失礼了!”她条件反射般回答,不知道从哪里抽出块麻纱手绢,迅速地擦了下眼角。

“如果没有别的事……”

“啊,当然有!”她说完这句,便打开放在身侧的手包,取出一件东西,摆在我眼前。

“这是……那孩子回国时定制的戒指。送到家里来那天,他不在,我就偷偷地收了起来。他努力地找过一阵,但是我交待了店里……”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的质问却只是卡在喉咙,因为迎面遇上青田母亲仿佛带着祈求的目光。“请不要责怪我吧”,好像在说这样一句话,你是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的。

是的,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因此没有资格横加指责。她会觉得是在为我和青田的幸福着想吧,这种想法,从她的出发点,真诚得无可置疑。

她不幸福她不幸福她不幸福。

似乎约我来此,她只是为了反复说明这一点。

“一起看一看吧,很美的戒指。”迎着阳光,她伸手打开了盒子。

那真是一枚很美的戒指。纤细的白金环在中间灵巧地转了个弯,托住一枚细细的粉色钻石。很简单的款式,但美得让人忍不住饮泣,仿佛上面凝聚了所有不可挽回流逝而去的时光。

“我一直在想,能让青田那孩子爱到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我会不会是有点嫉妒呢,感觉那孩子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她的声音,又那么空空荡荡地响起来。

“怎么会——”这是脱口而出的一句客气话,但是话刚出口,连我都惊觉自己说的并不诚恳。“我妈那人,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别人哪件事做得不好。”说这句话时的青田,对他所谈及的母亲,确实没有任何爱意可言——这就是我当时觉得尴尬的原因,是了。

“还是我的问题吧,生他下来以后,我就得上产后抑郁症,心里压根不接受还有儿子这么个人的存在。他上学之前,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总教他说中文,告诉他他是中国人……后来有一天,他哭着从外面跑回来,撕掉所有的中文书,大声喊着我不是中国人我是韩国人,虽然这句话他也是用中文说的……”

“他的中文很好。”我说。

“是啊,我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学的,后来。”顿了顿,那女人又开口,“大学上了一年,他忽然说要去中国留学,连学校都自己选好了,一家人都被蒙在鼓里。爷爷奶奶背后都怪我,认为是我怂恿他,其实,他怎么会听我的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要来中国,只是为了离开我,离开得越远越好……”

说着这样令人沮丧的事情,她的口气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所以,青田出事以后,我甚至不是很难过。啊,这么说是不应该的,悲伤,当然是有,但是我始终没有感受到失去唯一的儿子那种巨大的悲恸,因为好像从出生开始,他就离我很远……”

“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对于尹淑贞女士无止尽的倾诉欲望,也只能这么来打断。

来看她真是一个错误吧。转身的时候我这么想。受到怎样的接待,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这种倾诉和姿态。她根本不爱青田,儿子死了,满脑子里却仍然是自己失意的人生。

青田真是太可怜了!

想到这一点,不值钱的眼泪夺眶而出。

“请等一等。”她在我背后提高声音喊。

我狠劲地擦一下眼睛,转过身。

“请拿走那枚戒指吧。”她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疲倦地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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