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暑期的那一天,四合院一如既往的安静。三姨太木然坐在自己房前,今天她跟丫环有过口角,两人互相在生闷气。像她们两个,在四合院中过着地鼠般的生活,时不时的口角,是让她们保持感觉自己还活着的动因。虽然,口角总是互相对着对方说:“我死去好啦,你就可以好好活着。”这类车轱辘话。
关吟对此已见怪不怪,也不去劝和,只将易生拉到自己房间,让他看书做题,以及为他加强外语能力。她本来打算趁暑期回家探亲,顺便将易生带去。可易生的事情没有决定下来,让她留下了。
她跟三姨太和丫环说过,如果让易生去平城继续学业,一切费用她来承担。为此她甚至亮出自己的胞兄在国军任少将旅长,易生的这点费用根本就不是负担,她们不必担心。另外,易生很有可能再次获免学杂费。
然而,三姨太和丫环意见出奇的一致,不同意。她们认为,这样就等于将儿子卖给了关吟。她们本能的觉出,易生对关吟的认同,超出了对她们两个,她们嫉妒了。
她们说:“谁叫易生命不好,生在我们这里。我们没钱,要是有钱就让他跟你去。”
易生对此一如既往的安静,他沉浸在关吟托人寄来的各类书籍当中。
这天,就在三姨太在茫然中打起了盹的时候,四合院进来了三个人。白祖寿带着管家和账房过来了,十多年没见过白祖寿的三姨太一个激灵站起来,怯怯地招呼:“老爷,来了?”
白祖寿说:“小红呢?”
三姨太说:“在睡觉。”
白祖寿说:“叫她出来一下。”
虽然年过六十,白祖寿的声音非常洪亮,在房内睡觉的丫环一下子就醒了,没敢出来,竖着耳朵听。到白祖寿叫她出来,她马上整理了下衣装,走出房间。
白祖寿和蔼地对小红说:“我来看看你们,你儿子呢,怎么没看见?”
小红愣了一下,随即说:“在关先生那里,我叫他出来。”她走到关吟的房前,轻轻的敲门,轻声叫着:“易生,易生,出来一下。”
关吟牵着易生的手开门,将人交给小红,自己没有出去。
小红牵着儿子的手走到白祖寿面前。
白祖寿问道:“叫什么名字?”
易生没有回答,三姨太抢着帮回:“叫易生,容易生的易生。”
白祖寿沉吟道:“易生,白易生,嗯,好名字。”易生这名字第一次和白姓连在一起,而且出自白祖寿之口,其意味可想而知。
小红反应过来,一激动,推了把易生,说:“快,叫爹,给爹跪下磕头。”
白易生站着不动,这时的他,比起几年前矮小瘦弱已完全不同,长高了很多,穿着关吟为他定制的学生装,理了个平头,很有英气。白祖寿看着这个自己的野种,想到大儿已死,二儿抽上了大烟,基本上是个废人,两人都比不上现在这个。而这个野儿子,自己竟然十多年未看一眼,有些后悔。现在这个儿子看着自己,如看陌生人,心中又有点隐隐作痛。他一生强势,不曾跟妻儿低头,此时也不禁黯然起来。
于是他对小红摆摆手,说:“不要急,慢慢来。”
三姨太也想试着去劝白易生下跪磕头,白祖寿拦住,对易生霭声说道:“听说你想去外地读书,这是好事。白家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我很高兴。”他一挥手,账房先生将带来的一个包袱放在院内的桌上,打开来,是一封封银元。
白祖寿对三姨太和小红说:“过两天我做寿,你们把易生带来热闹热闹。以后易生去了外地读书,你们多来大屋那里,大家说说话。”
三姨太和小红又高兴又慌乱,连连称是。
管家拿出一张红贴,走到关吟房前,恭敬地将关吟请出,交给她帖子。关吟看了下帖子,对白祖寿说:“白老先生做寿,我是一定要去敬一杯贺酒的。”白祖寿对着关吟鞠躬,说道:“承蒙关先生对易生不弃,我这里多谢了。”
做完这一切,白祖寿摆摆手说:“走了,留步,别送。”
关吟将三人送到小门口,三姨太和小红将他们一直送出大门。白祖寿头也不回先走,管家留下,将小红叫到身边,说:“六太太,老爷吩咐过,等做完寿,给你补个礼,算是正式过房。”
回忆到这里,白叔久久不语。猴子着急问道:“后来呢?你去拜寿了吗?”白叔点头说:“去了,还在寿堂上对他磕了头。”猴子口不择言地说:“要是我就不去,凭什么呀?十多年不管,看到出息了就来认?白叔公你不是因为要去外地读书,而他给了你钱财这样吧?”
白叔不以为忤,笑道:“不是钱的问题,我是为了母亲。当年关先生劝我说,你磕下头,你母亲的身份就定了。在旧社会,一个生了野种而没名没分的女人,她的艰难是你们现代人无法想象的。”贺婆婆听了这句,不住的点头。
劳铁军问道:“白叔公,听你说这么多,感觉你应该很恨我们这个地方,怎么最后你会想到回来呢?”
白叔叹口气说:“是呀,这座四合院,是埋葬了我十三年的坟墓。更是埋葬了我母亲和姨娘一生的坟墓。可不管我到了哪里,我都会梦到这座四合院。我是这座坟墓育出来的种子,破土后栽种到别处,可终归还是忘不了这坟墓的气息。少小离家老大回。”
说到这里,白叔闭上眼睛,假寐起来。杨家婶掏出手帕,为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密密细细的汗珠。众人犹豫是不是让他结束讲述,回去休息,白叔又慢慢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