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娘身上背着、双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像一棵会走动的圣诞树一样走进家门。俞雷看见她立即丢掉手中玩具跳起来。
“妈妈回来了,给我买什么好东西了?!”
“别急嘛,在后背的包裹里面,一辆日本产的高级四驱车。喜欢不喜欢?”
“太好了、太好了——”
罗莉也走了过来,责备道:“阿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家里没什么事,就在台北多逛逛吗!”
“常言道,客家再好不如自家。”
黄阿娘从一个大包裹里取出一个纸盒,放在罗莉的手中。说道:“我跑了几家大商场,我你选了一双鞋子,不知合不合适。”
“太漂亮了,还是名牌呢!”
罗莉小心地打开盒子,看见一双精美的凉鞋,赞不绝口。她略微沉思片刻,又问道:“阿炎和小琳到底怎么样了?”
黄阿娘心头一颤,双手发抖,低沉地说道:“他们回台北的时候发生了车祸,伤得很重,都走了。”
“妈妈,他们走到哪去了?”俞雷追问道。
“他们走得很远很远,永远离开了我们。”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再也不能陪我玩游戏了!”
黄阿娘亦是伤感,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罗莉劝解道:“姐姐,莫伤心,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啊!”
“怎么不是坏事?”黄阿娘生气地说。
“他们这样一走,所有的投资都是你们的了,庄家又是个大家族,根本不会向你们讨要这点儿小钱。你们这不成了富翁了吗!”
黄阿娘望着眼前的罗莉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她扔下所有的东西跑进了卧室。
阿水回来得较晚,当他看见黄阿娘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时高兴得不得了,口口声声说,还是老婆好。当他问及庄炎和陆琳的情况时,黄阿娘却说:“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你还是先吃饭吧!”
入夜时分,两个人躺在床上,黄阿娘详细地将台北之行的所见所闻讲述给他听。阿水得知庄炎夫妇遇难的消息也非常难过,也为之惋惜,随之是叹息。不久又开始自我劝解:“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能怎样呢,伤心、痛苦有用吗,我们还得照常过日子啊。”
黄阿娘不说话,阿水就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按住黄阿娘的肩膀,极近温柔地说:“我们好久没亲热了?!”
黄阿娘耸耸肩,反感地说:“你就不能为别人想一想,赶了一天的路,累不累?!”
黄阿娘第二天早早地去了修车行。休息间里聚集了大部分工人,看见她的到来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起话来也随随便便。
阿春是个直性子的女人,说话的音量很高:“阿姐回来了,一切都好了。你走这几天,那个阿莉经常到我们这里喝五幺六的,她也不好好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她什么都不懂,却装作很明白,胡乱地指挥,让我们怎么干活?!”一向沉稳的阿贵师傅说道。
“是啊、是啊!”其他工人也随着附和。
黄阿娘微笑着、平静地说:“这几天让大家受累了,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大家都去干活吧!”
罗莉过了几天非常愉快的日子,集中起来只有两个字——充实。现在老板娘回来了,她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还需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尽做打杂的活计。她心里越是这么想越觉得不平衡。
她漫不经心地闲逛,望着这么大的产业,莫名地生出几分羡慕。他们真是太幸运了,一下子成了有钱人,真的不可思议。她悠哉悠哉地来到阿水工作的地方,看见他正在忙碌着、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也为其可怜、可叹,甚至可悲。又觉得好笑,怎么能怪他呢,他的头脑就这么简单啊。
她在修车间里来回踱着猫步,还时不时地摆出一个姿势,仿佛修车间就是她的T型舞台。阿水讨厌她这副样子,他时刻努力地回避她,可她偏偏找机会在自己眼前出现,真是烦死人了。
“阿水——”
罗莉鬼魅地叫,主动找话题和阿水搭讪。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阿水不耐烦地说。
“难道我就不能来吗?!”
罗莉妩媚一笑,样子很是可爱。
“有事吗?”阿水问道。
“阿水哥,你糊涂不糊涂,您都成了大老板了,怎么还干这种累活?!”
“大老板,什么大老板?”
“你笨死了,你想想看,你的合伙人,就是这家修车行的投资者,他死了。你不就成了修车行的主人了吗。你不是老板,谁是老板?!”
“咦,按照你的说法,我成老板了,我是有钱人了?!”
“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钱人!”罗莉坚决地说。
阿水疑惑地望着罗莉,随即又严肃起来,诺诺地说:“你不要取笑我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人家亲人还不来索要股份啊,还不得还给人家啊!”
“你放心吧,据我所知,他家是个大家族,不会轻易过来趟浑水的。由于你们的合作协议过于简单,缺少法律效力,就算弄到法庭上,他们也未必捞到好处。”
“我真的成了有钱人了。哈哈,老天有眼,我阿水,不,我俞开堂也有出头之日啊。”
高兴之余,阿水又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不告诉我这些?”
“她怎么会告诉你呢,你这个傻瓜,她把你当成任其摆布的提线木偶。不说了,好象我在你们夫妻之间挑拨似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阿水问道。
“我是可怜你,为你好。”
说完。罗莉迈着模特步离去。阿水望着那个窈窕的背影满脑子乱乱的。
次日,阿水起床很晚,黄阿娘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他顺着话题说自己好象感冒了。黄阿娘让他吃点儿药,阿水说不用,然后用被子蒙住了头。
渐渐地,黄阿娘发现罗莉越来越邋遢了,眼里看不见活计,好吃懒做的个性越来越明显地表露出来,她还经常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
有一次出门,到了午夜,黄阿娘发现她还没有回来,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和阿水叫起来阿春,还有几个工人分头去寻找。
夜更深,黄阿娘和阿春匆匆地、漫无目的地寻找。阿春走累了,就劝道:“姐姐,别找了,她一个大活人,不会出事儿的,兴许她明天就回来了。”
“我们两个都是从大陆来的,日子过得都很难。看见她堕落的样子,我也很难过,我真的努力去帮她,可是她……”
“姐,你别说了,就是走到天亮,我奉陪到底。”
阿水最先发现了罗莉,还看见两个男人正在与她纠缠。他不知怎么表现出少有的果敢,厉声断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干什么,给我放开那个女人!”
“老兄,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晚上耶,劝你快快走开,少管闲事!”高个男子嘲笑着说。
阿水看不清两个人的面孔。壮着胆说:“你们、你们快快走吧,要不,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你要怎么着,想动手还不成?”矮个男子凶凶地说。
“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就来打我!”
阿水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带着挑战的语气说。那两个人真的冲了过来,阿水向后退却。这个时候,他是多么需要警察的光临啊,可是他们都去了哪里。
“你们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阿水想拖一拖时间。
两个男子冲过来挥拳就打,阿水并不还手,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化解冲突,可是这样的努力并不起作用。他被打得嗷嗷乱叫,甚至呼喊救命。
警车终于鸣着长笛从远方呼啸而来,那另人胆寒的光亮刺了过来。两名男子这才住手,仓皇逃走。警车匆匆而过,没有注意阿水和罗莉,阿水毕竟有一副好身板,他还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到罗莉身边,挽起萎缩一团的她,立即嗅到浓烈的酒精的气味。
阿水拖了她一程,感觉走得很吃力,想停下了歇一歇。罗莉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阿水能够感觉到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他生硬地将她扔到地上。
罗莉这才清醒了一点点,睁开眼睛看见了阿水,缓缓地说:“是阿水哥哥呀,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儿!”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这么晚还不回家,让人放心吗?!”阿水责备道。
“家,多好的地方,我有家吗?!”罗莉冷冷一笑:“谢谢你,阿水哥哥,难得你这么关心我。”
“不要说这些了,我们走吧!”
阿水搀扶着她继续走,可是走得很慢,他急了,就背起她往家走。没想到这么一折腾,让罗莉感觉更不舒服了,于是大口大口地呕吐,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弄脏了。
“阿水哥哥,真的对不起啊!”罗莉抱歉地说。
阿水不说话,从心里烦透了这个女人。
没过几天,罗莉居然连续两个夜晚未归。黄阿娘、阿水也都去寻找了,并不那么幸运,根本没见到她的踪影。既然如此,索性不找了,他们坚信她会回来的。
“不回来更好,省着让人操心!”阿春气乎乎地说。
黄阿娘的表情也很严肃,默默地走路,并不发表意见,生气归生气,她把一切郁闷深埋在心底。
罗莉还是回来了,一进屋就钻进了卧室,一头扎进床上,埋头大睡特睡。
直到中午她才爬起来,洗涑过后大模大样地到餐厅就餐。黄阿娘这回真的忍不住了,问道:“你去哪里了,也不告诉一声?”
罗莉陪着笑,说:“姐姐,不要为我担心嘛,我是成人了吗,一个半老徐娘,没有人愿意侵犯我的!”
黄阿娘严肃地说:“你住在我们这里,我们就得对你负责,希望你不要让我们为难!”
罗莉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知道了,我保证改正错误,从新做人,要不怎能对得住这么关心我的好姐姐呢!”
阿水过了几天悠闲自在的生活,便觉得无趣,只好主动去上班了。他还是喜欢修车间的生活,喜欢听叮叮当当的声响。像一名医生,每每修好一辆车,他都会产生莫名的成就感,才能获得一些快感。
俞雷放假了,期末考试每门功课都是优,于是有了提出要求的资本,他央求黄阿娘和罗莉陪他去游玩。本来黄阿娘就够忙碌的了,但又不好打击孩子的热情。他们一起去了游乐场,开豪华碰碰车,玩疯狂老鼠、章鱼、“激流勇进”,坐过山车、摩天轮、超级飞船……
高兴之余,俞雷兴奋地说:“我真是太幸福了,别人只有一个妈妈,而我却有两个妈妈!”
“雷雷,可不要乱说呀!”罗莉责怪道。
“就是吗,我说的不对吗。我的亲妈妈不喜欢我,她不要我了。幸好新妈妈和阿姨都爱我,你们都是我的妈妈!”
听到这里,黄阿娘和罗莉都会心地笑了,但这笑容里面隐藏着丝丝酸涩。
夜幕垂落,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窗外下着雨,雨越来越大,而且起了风。阿水的健壮的身体重重地压在黄阿娘的身上,他疯狂地做着运动,而黄阿娘却紧闭双眼,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
“你倒是叫啊、你倒是叫啊……”阿水咆哮着。
“我、我、我——害怕!”黄阿娘懦懦地说。
“雨大风大,你怕个什么?”
“我、我怕她听见。”
“那就让她滚蛋吧!”
阿水停止了运动,认真地说。
“她也太可怜了,又能到哪儿去呢?!”
“要不买个大房子!”
“是个好主意,我看行!”
“你忍忍吧,我就要来了!”
说完,阿水倒了下去,将黄阿娘紧紧搂在怀里。
夜已深,电话铃声骤然响起。阿水不耐烦地抓起电话手柄,嘟嘟噜噜地说:“干什么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是俞开堂修车行吗?”一个男人问道。
“是啊。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屏东县的,车子坏了,帮帮忙好吧!”男人恳求道。
“明天再说吧!”
“帮帮忙好吗,我们真的很着急,我们愿意多花一些修理费,考虑考虑吧!”
“我说明天嘛……”
阿水准备挂断电话,黄阿娘阻止了他,劝解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外面还下着雨,谁都遇见困难的时候,帮帮他们吧。”
阿水很不情愿,仍在犹豫。
“看在钱的份儿上……”
黄阿娘说着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阿水这才对着话筒说:“小子,你在听吗,算你运气好,我们想赚钱啊、想买大房子啊。你的活儿我们接了。”
修车行里灯火通明,阿水带上两个出色的修车工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打电话的那个人身材魁梧、面容俊朗,非常像韩国电视剧里面的一个演员。他与在一起的十几个人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一个个像个落汤鸡,一副狼狈的样子。黄阿娘把他们带到小食堂里,让两名女工弄些热汤和饭菜来。
“大嫂,真是谢谢你们了!”打电话的那个人说道。
“瞧你满脸褶子,管谁叫大嫂,我姐有那么老吗?!”阿春装作不高兴地说。
“不叫大嫂,就叫妹子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福井。”
黄阿娘禁不住微微一笑。
“我的名字是有点儿可笑,好象北京的一条街。可是音同字不同,中间的那个‘福’是幸福的‘福’,不是政府的‘府’。我们都是屏东县的渔民,从基隆买些渔具回来,没想到卡车出毛病了。听气象部门预测,台风将从我们那里经过,所以兄弟们都急着要回家。”
“原来是这样,你们能不能光说‘谢谢’,能不能来点实际行动。这年头很多人都是说声‘谢谢’,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啊……”阿春说。
“阿春——”
黄阿娘止住了她。
“这位妹妹说得是有道理的,我是个粗人,但对别人的恩情是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有机会一定要报答的。”王福井诚恳地说。
“没什么,阿春她只是说笑话,你们不要当真啊!”
黄阿娘微笑着说。
卡车很快被修好了,王福井紧紧地握住阿水的手,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承诺一定会报答的。阿水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仅仅定格在这个层面上,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因为他们都是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过客,不奇怪,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忙碌着。
在他看来,王福井的表现还是有所收获的,妻子收他的维修费没有一项超过标准,甚至连工人的加班费都没有加进去。女人的头脑就这么简单,太容易轻信陌生男人的鬼话了。
天还没有亮,王福井等人顶着大雨急匆匆地离开了,修车行又恢复了平静。阿水默默地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从嘴角挤出几个字:“都他妈的是过客,油嘴滑舌的过客。”
阿水对那个午夜来电仍然耿耿于怀,经过几天的琢磨后想出一个笨办法:在电话机的前面的电话线上安装了一个小小的闸刀,入睡前将它断开,次日早上再合上。这个小动作还是被黄阿娘看见了,不过她也觉得是个办法。
可是这样就能安宁吗。最近经常有人打电话过来找罗莉,这让阿水感觉有些烦。
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到小屋里。
俞雷白天跑累了,脑袋粘到枕头上就睡着了。罗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办法,随手从床头上抓过一个小瓶,倒出两粒安眠药吞了下去。
阿水与黄阿娘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努力地倾听外面的动静,确信别人都睡下了,才用有力的大手温柔地推了推黄阿娘的肩膀。
黄阿娘知道他想要什么,当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那张缺少亲和力的脸的时候,兴致一扫而光。她也是一个渴望美好的女人,曾经也追逐过象梦中白马王子一样的青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吗?能愿谁呢,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阿水又用力摇了摇她的肩,整个身体向她这边靠了过来。黄阿娘莫名地生出几分反感。于是用力耸耸肩,并努力躲开他。
“怎么了,你?”阿水不满地说。
“我身体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