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流年也不理她,径自爬到床上躺下,把被子蒙住头,便沉沉睡去。睡眠他妈的真是人生在世的最大享受啊。就像从生走到死,带着沉醉与思考、想象与激情,在另一个世界走一遭,还可以回到人间。世人啊,我顾不得你们怎么想、怎么说,我累了。就让我睡吧,让我闭上眼睛,各位再见。
见陈流年倒头就睡,吴媚把毛线活放下,悄悄地从房里走出。她在陈流年回家之前,做了一件蠢事,自己都后悔莫及。接到家娘(婆婆的意思)打来的电话后,她一气之下,把陈流年的文稿撕碎了。起初是为了泄愤,现在陈流年回来了,她立即慌了神,晓得自己闯了大祸,无法弥补了。
“我是无心的,真是无心的”,她在客厅里给妹妹打电话:“你帮我劝劝他吧,我感到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吴晴听了吃吃笑,说:“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那么个绣花枕头,你还把他当宝贝供着,你傻不傻?”吴媚正要骂,那头已经挂了。
吴媚叹息一声,无奈地放下话筒,心里感叹这吴晴小婆娘的现实。到深圳才几个月?就换了两个男朋友。妹妹可是从不吃亏的,拿得起放得下。自己怎么就比不上她的半点洒脱?
到深圳后,吴晴就应聘在一家酒吧里当驻唱歌手。没去几天,就有几个男的自愿给她当保镖。
吴晴去唱歌纯粹是为了好玩。别的女孩子觉得难以适应这种乌七八糟的环境,抱怨社会逼良为娼。吴晴对她们不屑一顾:其实到头来堕落得快的,就是这类没见识、没底气的纯洁小娘子。
夹在一大堆为生活奔波的女孩子面前,奔着兴趣唱歌的她自然出色些。她因美貌与气质,在大款中很受欢迎;也因为淡定敏捷赢得了尊重;又因为又奸又猾在灯红酒绿中得心应手。当然,她是没为生计所迫。吴家的女儿自小矜贵,何时吃过钱的苦?无论与哪个有钱成功的男性走在一起,她都底气十足,不必为钱委曲求全。没有谁能够伤害到她,因为她拿得起放得下。
吴晴本来就是个输不得的主,无论是经济,感情,还是做美女的面子尊严。别看吴晴对人又冷又狠的,倒还总惦记着在老家的吴媚。不时打电话回来,不咸不淡地聊几句。漫不经心的口气,却总使吴媚大受刺激。怎么从小到大,自己都输妹妹一筹,底气总没那么足呢?
吴媚恨自己是个感情用事的动物。她曾经不断真诚地投入每一次恋爱,又不断用新的感情来掩盖前一次的失败。没有感情,她的生活就要抓瞎了。
她对陈流年一心一意。可是今天,她确实做错了一件事。她毁了陈流年三年来的心血。
陈流年在睡梦中咬牙切齿,拳头紧握。吴媚坐在旁边心神不安,伸手过去抚摸他的脸。发现他的嘴角破了,她忍不住心疼。带着惊异,她俯下身去,吻吻他的嘴角,然后靠在他身边,盯住他左看右看。
虽然明知,他有作为男性不该有的致命的弱点,但她真的很在乎这个男人,她的孩子的父亲。这个男人很快就要醒来,这让她一筹莫展。
6.一个奇怪的梦
陈流年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被一大群人追赶,他像个女人一样掩面而逃。气喘吁吁中,他从指缝间看到,人群中竟然有一人,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而那人旁边就站着自己的娘。他们都做古人打扮,像电影里的劲装侠客。娘使的是一对大锤,那人则手持一支判官笔,两人似乎异常默契,不时用眼神交流,摆出步步为营的架势来。他惊讶不已,几乎不能移动脚步。
忽然,漫天大雪,他伸手去抓,到手的却是些破纸片。他听到小罗的声音:“你以为你写得有多好?你想表达什么?没有你的文章,我们照样生活!文学,文学算个屁!”
娘伸手过来,“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生下你来,我这辈子为你吃过多少苦!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旁边那男的却突然间暴跳如雷,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你生下他,就是你的罪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动物园,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你自己混混也就罢了,何必还要再制造一个毫无意义的生命。没有人强迫你做母亲,全是你自找的。你既然犯了你不该犯的错,你就要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不要动不动就摆出家长的架子来!你自己一身的罪孽,有什么资格享福?有什么资格拿道德来杀人!”
娘张口结舌,一对铜锤慢慢缩小,原来是一对气球。娘为自己的漏馅无地自容,像云一样变淡,模糊,迅速消失。
那人吼完后转身就走,陈流年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陈流年便扑上去,两人竟变成一人,但分明在互相窥探。
这时他的衣服被扯住了,挣不脱。扭头一看,却是吴媚与春水。看不清吴媚的五官,只感到她恢复了苗条身段,而春水是飘着的,仍瘦,瞪着眼睛,直愣愣的,真成了个女无常。她们一边扯住他,一边互相撕打。于是他奋力挣扎。天色昏暗,大雪飞舞,衣袂飘飘。三个人都似乎沉浮起伏于云端之上。
7.幸福就是一脸傻
他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缠绵,尖利,气若游丝。歌声刺激他的耳膜,钻入他的耳朵,也刺痛他的心。一个温软的东西贴在他嘴上,他睁开眼睛,忍耐地皱眉:是吴媚在吻他,满脸醉红,小心翼翼。他的脑子慢慢清醒,一伸腿,被子像波浪一样起伏,缓缓流淌到地板上。他终于活回来似地长叹一口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是个阴冷昏暗的下午。他看着面前年轻的孕妇,她嘴里哼着不搭调的情歌,心事重重,蓬头垢面,臃肿,丑陋,一脸莫名其妙的幸福之傻。
陈流年心想,她真是个幸福家庭成长起来的傻孩子。自幼被宠得像公主似的,娇弱、不现实,心计全无,甚至还幻想爱情永恒,讲究点不切实际的小情调,在感情纠纷中处处较真,不知进退,眼里揉不得一点砂子。
这要多少安全可靠、无忧无虑的底蕴,才能衬托起这份任性无知,茫然单纯?有时侯幸福可不就是一脸傻?
而他,却始终活得清醒而痛苦。他其实也需要一个单纯幸福的背景衬底。在这到处有人扎堆的小县城里,他是个靠边站的角色,有他没他都行的。他是清高寂寞的,更害怕被这寂寞抛入茫茫人海。他害怕寂寞,却又深爱这份寂寞,如果不寂寞,就只能同流合污。他倒不是怕玷污了自己灵魂的纯洁,而是怕技不如人,会更加显出他的木纳与迟钝来。
这地方呆不得了,呆不得了。前妻在深圳一所私立小学盼着他;有同学从惠州打电话给他,要他带了手稿,去那里一家小报任职。如果不是因为吴媚,他肯定早去了。他并不是个沉醉于做有钱人女婿的男人。他也是为这个婚姻付出了代价的。
来吧,我的女人啊。他垂着头,朝她张开双臂,脸上露出崇高迷醉的微笑,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酥,狂热地享受着为理想而献身的痛苦。
她像一只肥胖温顺又心怀鬼胎的母羊,摇摇摆摆,笨拙地,试探性地凑了过来。两人温柔地靠在一起。他们互相凝视,然后接吻,却没有了相亲相爱的感觉。自从发现她怀孕以来,夫妻之间的亲密已经屈指可数。
时间是静止的。在这静止的空隙里,他们似乎正慢慢变老。她看到他的眼角呈现出刀刻似的鱼尾纹来。而她自己,也在这场婚姻里心力交瘁。
谁说吴媚不懂事?她暗暗地在心里深刻着: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时光并不流逝,流逝的是人啊。
接下来又是几天外表祥和的好光景。
吴媚在陈流年的陪伴下出去散步。曾经把保持苗条当作头等大事的漂亮女人,如今是那样的吃相惊人,肥胖臃肿,满脸发黄。而她竟然对此坦然自若。有时她腆着肚子,高声大气地跟那些卖菜的讨价还价;有时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冷着一张大盘子脸,尖声叫骂:“春水,春水,你这妖精,你要懒死啊!”;有时他在楼上写作,听得到她在院子里唱歌。她的嗓音清亮,有如阳光明媚,泉水叮咚,丝毫不会比妹妹的逊色。
他微笑,心想等到吴媚生了孩子他就要走。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8.恐惧与疼痛
这天下午,楼下春水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或者说是假装忙碌。
进出的男租客见了她窃笑不已:“这疯妹子装得多稳重!”春水看到帽子,叼着烟,哼着歌,却是一脸冷。春水目送着这个奇怪的男人往楼上走,忍不住朝他那傲慢的背影“啐”一口,吐出一瓣瓜籽壳,然后狠狠一脚,把那瓜籽壳踩在地上。
但是她一脸若无其事,拿扫把一下一下地飞舞着。清除完院子里的落叶,又踮着脚尖,从那一堆落叶中跃过。走到厨房,煞有介事地端盆接水,再走出来,往院地上一路飞洒。反正是手不空,腿不停,眼珠子也不闲,四处乱转,什么动静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二楼吴媚的房间,传出隐约的争吵声。
春水对此司空见惯,也就顾不得细听。她偏着脑袋,支起一双细腿,像跳舞似地转进转出,几下就把里外收拾停当。她扬手把一缕散乱的长刘海拢到耳边,伸出舌尖添了添干渴的嘴角。巴掌大的一张瘦脸仰起,浮起一丝笑容,顿时显得光彩照人。
麻雀们从柳树梢上忽然惊起,翻飞,落下,在干净的空地上急匆匆地散步。只有它们注意到这女子的变化,可以发现她手腕处,多了个明晃晃的红玛瑙镯子。
这是春水娘捎给她的。当然还有其他好东西,都被她藏在箱子里头,省得听那吴媚的闲话。
春水微微一笑,坐在厨房门口,学着陈流年的姿态慢悠悠地喝茶,一边喝一边百无聊赖地瞎想:娘是真心爱她的,这点她比姑做得好。劳玉莲到深圳后,太过寂寞时,会跟春水打电话聊天,却只吴晴长吴晴短,对即将生孩子的吴媚提都不提。春水麻着胆子说,姑啊,你偏心吴晴姐呢。姑直喊冤枉,说吴晴心事重,比吴媚小,更需要关心。这妹子因为恋上大学系主任,被主任的老婆发现。在关键时刻,那男人只顾自保。吴晴也是气急,叫了人把那男的打落两颗门牙。因为有把柄在她手里捏着,对方也不敢吭声。吴晴自己却实在是无心再混下去。作为吴家的女儿,自小锦衣玉食、见多识广,她又素来是个极有主张的人,自然也不屑那一纸文凭,便愤然退学。当时吴晴心情郁闷,哪里受得了窝囊气。她这做娘的,不护着她点,未必由着她去伤心呀。春水听了,无话可说。总之姑要顾着吴晴,自有道理千千万。别人能有什么法子,是吧。
劳玉莲说,吴媚又蠢又恶倒也罢了,最不该的是嫁错人。
春水想,吴媚这人吧,虽是刀子嘴,却长着豆腐心。若要斗起心机来,吴媚谁都不及。光是这买菜买零嘴,自从姑走后,春水就贪下吴媚多少零花钱。相处几年,春水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吴媚再怎么蛮不讲理,她俩也成不了真正的仇家。可有时,就恨不得往她身上吐一口。受够了压制,心里会生出恨来。而这恨或许还带着眷恋的情感。
想到这里,春水又在心里发狠:“呸,她也配?我还不是看在陈老师的面子上饶了她?”
正想到此处,她的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影子忽然抖动一下,把手里的物件一扔。他俯下身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呼出一股浓烈的酒味。
春水惊慌地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她看到阴沉的下午,太阳暗淡的光辉,斑斓地映在这张表情怪异、涨得通红的面孔上。这面孔是扭曲的。
春水心里感叹,那个俊朗得像天神一样的人啊,你到哪里去啦。她想问个究竟,嘴却被他堵住了,整个身体被他拦腰抱起……。
当他把她放在房间的床上时,她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像章鱼似的,生出七手八脚来乱舞一气,甚至还抓破了他的脸。他急了,那嘴连着沉重的身体再次压过来。狠抽她几个耳光之后,这条章鱼顿时像被开水烫过似的,萎缩再瘫痪,直到听之任之。
这个傍晚,跟平时的傍晚没有什么不同。暮色一如既往,一点一点地,被那初始的黄昏递送进来。房间里一片静。春水看看自己扬在半空中的手,那暗红的镯子一摇一晃,是这女子结束她一个时代的陪葬品还是陪嫁品呢。
她的神智竟出奇地清醒。在那个神秘恐慌的最后时刻真正来临之前,19岁的春水,竟甚至还没忘记在心里遗憾,中午在陈四婶那里吃了韭菜,应该刷牙的……。
陈流年看到春水时,春水正坐在门边喝茶。她年方十九,神色不安,未经人事,仿佛随时对周围窥探,也随时准备逃跑。
但逃跑的是陈流年。刚才在楼上,他与吴媚的互相伤害,已经把两个人都刺激到近乎崩溃,近乎疯狂。陈流年抄起酒瓶喝了个底朝天。他跌跌撞撞地下得楼来。稿件没了,灵魂散了,尊严没了,理智已经乱了。
他看到春水坐在小凳子上,像一株质感的大白菜蹲在那里,怯生生地闪着湿润的光泽。原来这女子也有她好看的时候。也难怪,花一般的年纪。她多大了?十八还是十九?
他原本只想过去跟她打个招呼的。他们是老相识了,不是吗。他记得那时在乡下,春水家在当地是最早买电视机的。小小的黑白14寸往谷场上一摆,小人儿春水便板着脸伸手过来。凡是来看《霍元甲》的乡亲一律收一毛钱。好厉害的小妹子啊。
他一直想问她,到吴家有什么感想。他一直想关心她来着。他晓得她喜欢他的。他不奇怪,自己历来生得有女人缘嘛。他看着她,突然想抱抱她。于是他抱了;突然想亲亲她,于是又亲了。他感到了她最初的挣扎,也感到她令人诧异的安静与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