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贤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李商隐《无题》
那时候,盈儿正处在十六岁的花季,而石子也才十九岁。人说年龄中逢九必有一道坎,可他从来不相信。然而,谁又能知道,人世中一幕司空见惯的悲剧,就要拉开帷幕……
一、惊艳
春天的早晨,活跃着的是悄悄游荡的风儿。石子依旧推着那辆破旧的单车出门,他背一个黑色的旧书包,骑车上学。偶然,他不经意地抬头,瞥见对面阳台上一个小女孩儿若有若无地朝他望着,仿佛正在羞涩地微笑,眼里还带有一点痴痴的神情。一刹那,石子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前世曾经发生过的景象再现,惊艳于那永恒的一瞬。他的心跳从未如此急迫,脸有些发烧,慌忙低头,逃也似地狂踩单车加速离开。
其实,他见过她的。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孩,秀气的瓜子脸,修长的双眉,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温柔的眼。石子太年轻,他不懂得“世外仙姝”、“空谷幽兰”般的女子是怎样的,然而在心目中早已不由自主地认定——她就是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她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都显得飘逸绝伦,远离凡俗,连小巷都变得可爱了。石子心中留下过她的倩影,却不曾奢望她的青睐,然而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清晨,他的心全乱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周日,他学习累了,出来玩会儿,巷子里有人家摆了个台球桌,没事的时候他也打几杆。今天却没有人,石子一个人百无聊耐地握着球杆玩耍。他的球技不错,几乎杆无虚发。正玩得起劲,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抬头,啊,又是她!石子不禁脸上发烧,待鼓起勇气再望,阳台上空空荡荡。唉,也许她也不好意思躲开了吧。石子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惆怅。
“嗨!你在这里吗?”想不到小女孩走近台球桌。“啊,是你?”石子吓了一跳,倒不是没有防备,而是她居然敢过来搭讪,石子自己是绝对不敢的。这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衫子,一头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笑语盈盈的。“你能教我打台球吗?”“当然可以。”“嗯,那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让我猜猜,你叫盈儿吧。”“猜对了,你怎会知道?那你叫啥名?”“石子。”“好怪的名字。不过也蛮有意思哦!”年青人之间的那点羞涩与隔膜一忽儿就烟消云散了。他专心致志地教她如何握杆、“桥架”、瞄准、击球,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下午。直到盈儿的妈妈喊她回家吃饭,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各自回家。
二、倾恋
渐渐地,他们熟识了。石子知道她家拆迁,暂时在这儿租房住的。怪不得以前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我叫盈儿?”“嗯,其实我早就想认识你,所以就留心听你家里人是如何叫你的。”“好啊,偷听,真不害羞!”盈儿伸出指尖,在他脸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石子一点也不疼,反而痒酥酥的。“那你又怎么老是在阳台上看我呢?”石子狡黠地一笑,反诘道。“胡说,才不看你个丑八怪呢。”盈儿脸涨得通红,娇嗔地握着拳头轻轻地在捶着他的背。“哎哟,好痛!”石子佯装怕痛,夸张地咧着嘴欲逃。于是,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追逐着跑开了。
可是,他们一周也难得见上几面。石子学业紧,白天不着家,晚上还要上自习。盈儿上初中,白天上学,晚上关在家里,很少出来的。所以偶尔在一起,两人都很高兴。那常常是晚饭后在台球桌旁,“台球爱好者”激战正酣,他们在一边观摩,心不在焉。盈儿还只是个十六岁的俏皮小丫头,非常活泼可爱。她爱画画,常拿个写字板,撷取周围的物事织入图画。然后让石子猜是什么。有时,石子故意把天上的风筝说成地下的鸡舍,或者将她精心绘制的自画像描述成一条蛇(盈儿生肖属蛇)。盈儿就会蹙着好看的双眉,幽怨地看着他。于是,石子赶紧将功补过,装着绞尽脑汁、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出正确答案,她这才笑呤呤地低头重画。有一次,他的“笨拙”似乎惹恼了她,竟骂了一句“猪”。石子呆了,奇怪的是并不生气,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甜蜜。他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瞪着她。盈儿报以微笑,那是纯纯少女浅浅的笑,让石子的眼融化,一颗心似乎也融化。此后,当石子探究的双眼凝结在她娇美的面庞时,她就既不羞涩地低头,也不惊慌地避开,而是用那沉静的微笑让石子安静。
有一回,几个打台球的男孩对他颇为嫉妒,挑衅似地要和他较量一下。盈儿坚决要与他并肩战斗,打双打,两人配合默契,竟先赢了一盘。盈儿欢呼雀跃,抢着摆球。他们越发眼红得发狂,说这是男孩子干的活。可她头一偏,调皮而又执拗地说“我愿意!”可是,接下来几盘全都输了。两人相对一笑,也有些黯然。
又一个细雨纷飞的黄昏,他们两个悄悄地来到小镇边的池塘边,池塘里生长着荷花,清香宜人。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他俩坐了下来,一边看景致一边闲聊。盈儿在写字板上简单地勾勒了一副隽永的《江南采莲图》,赢得了石子由衷地赞叹。她又写上“萍水相逢”这四个字,说是歌星唱的,还说,石子你好秀气,有点象歌星呢!石子对奶油小生素无好感,只说,你才秀气啊。于是静静坐了一会儿,再无别的话。风里传来幽香,那不是花香,而是少女的清香。石子感到生活在无限的幸福里,他甚至祈祷就这样和她永远坐在一块,哪怕沧海桑田,哪怕地老天荒。
三、突变
沉浸在幸福中的石子,却越来越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他怕幸运地遇见她又会不幸地失去她。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是真实抑或镜花水月?
终于自卑如毒蛇一样侵袭了他稚嫩的心灵。他想到卧病在床的父亲,想到愁苦无依的母亲,还有贫穷、破败、四壁萧条的家。而盈儿则是富家的小公主--她的父亲是做大生意的,她的母亲看到他们在一起就非常鄙夷,连忙拉她回家的。“我能给她幸福吗?”他扪心自问。她还太幼小,对自己恐怕只是少女情窦初开的不成熟的好感,而不是爱。这份情感能承受得了岁月的磨砺和现实的风吹雨打吗?他没有信心,于是愚蠢地选择了逃走……
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信念,石子毅然疏远了盈儿。他一夜之间变得坚决彻底,不尽人情。他再不搭理她,即使是她小心翼翼地主动找他,他也生硬地答几句,装成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刻意地躲避她幽怨的眼神,面对她纯净如水的微笑却反身离去。石子很坚强吗?其实他的心都碎了,也不只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是已无力回头,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这样做,效果无疑达到了。盈儿的内心不知经过怎样的一番挣扎,一度容颜憔悴,脸上失去了笑容。石子只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无比怜惜地看看她,还不敢多看,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一次,只有一次,盈儿居然有预感似的发现了偷窥的石子,不禁惊喜地笑了,依然是如水一样透明,却带了一丝不曾有过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坚硬的石子,虽然全身都硬邦邦的,但那一瞬间才发现,一颗心依然柔软。可是,他还是残忍地避开了,自顾自大步疾走,走得远远的,只在匆忙一瞥中,还是看到盈儿仿佛凝固成一尊石像,一滴清泪缓缓滴了下来……
他在母亲的早点摊前帮忙,忽然盈儿和她房东的儿子手牵手走过来,那也是个俊秀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亲亲热热的样子,他居然异常平静,一眼看透了她的用意——想用这招来刺激他!石子迎上去跟小伙子打招呼,却看都不看盈儿一眼。还大呼小叫地招待吃早餐的食客们,其实无非是告诉盈儿,看看我家穷成这样子,你真的不值得为我留恋啊!后来,他知道盈儿经常与那少年出去看电影、玩游戏,虽然心如刀割,却明镜儿似的——盈儿不可能跟他好的。
四、空念
如此大半年过去了,时间带去了一些忧伤,但最痛彻人心的一幕还得开场。那是一个细雨纷飞的夜晚,郁闷的石子无助地在街上闲逛,看着三三两两的人们从小巷匆匆地进进出出。在雨中徜徉的只有他一个人。迎面走来一对情侣,蛮亲热的样子。石子羡慕地看了几眼,想到自己愈发黯然神伤,继续漫无目标地走着。忽然,他停住脚步,一个念头倏忽而来,如遭雷击,惊觉刚才那个女孩好象是盈儿呀!满天的细雨在昏暗的路灯下眨着眼,仿佛都在嘲笑着他这个呆若木鸡的傻子。最不堪的一幕猝不及防地迎面闯来,为什么老天偏偏恶作剧地让他出现在此时此地呢?那一刻,他竟全无思想,只觉得上天无情的嘲弄铺天盖地般袭来,再无止歇。
待到稍稍清醒一些,人已浑身无力,只是不由自主地往回大步疾走,还想看个究竟。居然让他追上了。是她,小鸟一般地依偎在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身边,男孩揽着她的肩膀。石子有冲上去质问的冲动,却又哑然——自己哪有这样的资格呢?他悄悄地躲向一边,悄悄地离开,眼里还有一丝倔强,心里却开始流血。
那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彻夜难眠,第一次买了包香烟索然无味地抽着,第一次深深地后悔与反省——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去爱,去争取幸福,去为前程奋斗,甚至没有勇气去表白倾诉。装饰着华丽理由的愚不可及的行为,只不过是怯懦地逃避现实,还伤透了一个少女纯真的心。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被放弃,从此将坠入无边黑暗,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后整整有一个月,石子一直恍恍惚惚、空空落落。直到有一天放学归来,母亲告诉他盈儿来过,他心里一阵狂喜,忙问有什么事。母亲叹了口气,说:“她家今天搬走了,来向你道别。”“啊,搬到哪里去了?”“她没说,我也没问。”石子沉默不语,母亲担心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坚强些!”可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后来,石子发疯般地四处寻找盈儿,可是她象风一样失去了踪迹。没人知道她的新地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刚好从学校毕业,也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后来,石子一年一年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有时候再见就是永别。后来,石子终于断了念头。可是,十年过去了,他依旧孑然一身……
有时候,缘尽了,竟见不到最后一面,而且也许今生不能相遇了。人生就是这样子,错过了就永远不容你回首。何况在那个幼稚的年代,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呢?可惜年轻的石子那时候还不明白。
然而在他记忆的角落,始终珍藏着一生都不会泯灭的形象,在每一个有风的清晨抑或飘雨的黄昏,他的心绪就会变得格外温柔,回忆的翅膀就会展翼飞回远逝的昨天。爱情不死,只为痴心。他永远不能忘掉,就在那个夜晚,那个雨夜,他年轻的心瞬间苍老了无数倍!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石子不停地咀嚼着这诗句,觉得李义山的诗似乎是为他而作。
五、相见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在那青春年少的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石子生活在抑郁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他的脑海里老是回忆着过去,有时晚上做梦,又梦见春天的早晨,活跃着的是悄悄游荡的风儿。石子依旧推着那辆破旧的单车出门,他背一个黑色的旧书包,骑车上学。偶然,他不经意地抬头,瞥见对面阳台上那个小女孩儿若有若无地朝他望着,仿佛正在羞涩地微笑,眼里还带有一点痴痴的神情。每到这时,石子总是竭力想把她看清楚,最好能刻在心灵的深处,但她总是显得那么近,又是那么远,朦朦胧胧看不清晰。朦胧的倩影最后总不例外地更加漂渺,悠悠荡荡地便要远逝。石子伸出双手,拼尽全力地去抓住,但什么也抓不着,他的手没有丝毫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从眼前消失。一刹那,石子从梦中清醒过来,他满头大汗,脑海里一片空白。
心中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孩,那秀气的瓜子脸,修长的双眉,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温柔的眼的女孩,你如今在哪儿呢?石子百无聊耐地在小巷闲逛,期待能再见到盈儿,她会对他说“嗨!你在这里吗?”这一次,他不会那么羞涩,而是老老实实地倾诉对她的思念,哪怕书上那些文绉绉的句子,他也敢对她表白。但一天一天地失望下去。久而久之,石子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又万分地惆怅。
石子如此痛苦,沉溺于过去,最痛心的莫过于他的母亲。十年了,母亲终于告诉了他。她对石子叹了口气,说:“那天,她家搬走了,正式来向你道别。”“嗯,我知道,你对我说过的。”“其实,她那天说,和她一起走的男孩子,是她的表哥。”石子眼睛亮了一下,但又沉默不语,母亲担心地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其实她还留给你一张字条,你自己拿去看吧,我以为,时间长了,你会忘记这一切,哪知道,唉!”说完,她递给他一张字条,虽然保存得很好,但十年的光阴还是在字条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白纸有些泛黄了。石子接过去,连忙打开字条,字条上写着几个字——“等我,在江南小镇!”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石子快要断了的念头,又如同野草一样蔓延疯长,他依旧孑然一身,怀抱着盈儿一定会回来的信念……
今年的江南小镇分外热闹,镇上成了知名的景区,也顺应时势地举办了“荷花节”,游客熙熙攘攘,就连石子住的小巷也有不少游客来好奇地探访。是邻居小五硬拉他去街上玩耍,说是好多人,好热闹,小镇一年也才会有一次这么热闹,你老是郁郁寡欢的,不如跟我一起去耍耍,听说好多美女呢,不看白不看。母亲也让他出去转转,别老呆在家里发愣。
石子怕去那些伤心的地方,却又心痒痒的,也想去看看,可能会回忆起当年。江南的春天还是那么美丽,池塘里的荷花还是那么香远益清,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石子和小五失散了。他索性独自来到当年和盈儿经常来的池塘边,今天大家都到镇里的街道上去看热闹的表演了,这里比较偏僻,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漫步,可是岸边的石头上再也没有人坐了。
石子恹恹地想回去,他抬头最后看一眼池塘,此时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戴着墨镜,站在池塘边向水中央望去。他转身要离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美女似乎感觉到有人看过来了,也回头瞟了一眼。两人一对眼,都呆住了。只见美女居然对着石子微笑了一下,百媚丛生。石子已经神游天外,他只知道傻傻地凝视着美女,心里仿佛知道有重要的事发生。那美女摘下了墨镜,石子一眼看清竟然是盈儿,虽然成熟了一些,但嘴角眉间的笑意依然那么美丽俏皮。
这么紧张重要的时刻,石子居然低下头,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这字条经他的摩挲,已经字迹模糊了。石子飞快地走过去,手里那张字条迎风飞了起来。
盈儿一把攥住,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在对石子说:“是的!等我,在江南小镇;我依然,会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