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考凰
一
清明前的一个周末,蒹葭花园的一栋公寓搬进一个男人,没有家具和被褥,他只拎了个黑色旅行袋,跟着房东,不慌不忙地走进了6幢三单元。半小时后,他出现在了顶楼朝北的窗边,也只是扫了一眼小区,见房东半秃的脑袋消失在小区门外,随即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像一滴水珠消失在秋天的湖面,男人低调入住蒹葭花园半个月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做什么工作,有没有成家。只有房东打电话来,要他准备身份证复印件、一寸证件照,过两天替他去办暂住证,男人说身份证和钱包在火车上被偷了,正重办身份证呢。房东只好作罢。
清明后,天气阴晴不定,忽而热得如夏天一般,满大街裙摆飞扬,忽而又阴雨连绵,浇得小区里的海棠、桃花、樱花落英纷纷,狼藉一地。这天,雨终于停了,不冷不热,晚饭后,散步、遛狗的人三五成群,享受这春风沉醉的晚上。九点后,人们渐渐散去。那个男人却轻轻拉开窗帘,端一杯咖啡,静静注视着夜色。他将咖啡凑到唇边,刚要喝,却停住了。
左前方,对面七楼的全封闭玻璃露台上有一个黑影。毛贼?不,还没到他们出动时候。而且那人脚下有个圆凳。跳楼轻生?男人惊愕之下,将咖啡杯搁在床头柜上。只见黑影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子,从外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绳子。上吊?他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个女人,从身形来看,还是苗条的年轻女人,由于背对灯光,面容看不清楚。
奇怪啊,上吊的绳结怎么弄了半天?不但如此,那女人还爬上爬下,左右挪动凳子。男人想起旅行袋里有个便携望远镜,便去翻找出来,将镜孔套在左眼,调整焦距。模糊一片后,一个窗户迎面扑来,雨棚下是花花绿绿的衣物。男人略微调整,很快抓住了目标。
女人已经到了露台右边。一条粗绳横过露台,垂下七八截细麻绳。她正使劲仰着脖子,往上系最后一根。不一会儿,她跳下圆凳,退后几步,仿佛在检查自己的工作。
这个女人到底在做什么?男人兴致盎然,转身拿起快要凉了的咖啡。女人再次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望远镜后,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抑制不住兴奋,似乎在说,瞧,我在干一件大事!浑然不觉有人正在观察她。
半小时后,一张网出现了。细麻绳编织的网,棱是棱,角是角,悬挂在露台玻璃后面。
大功告成,女人跳下凳子,叉着腰,满意地笑笑,转身从角落里搬来一只花盆,郑重地搁在网下。花盆里三四片叶子,不知是什么植物。
“哈哈,再过一两个月,我就能吃到亲手种的丝瓜了!”女人大声说。原来两栋楼之间近到可以听见高声说话。
男人差点被咖啡呛到。喂,你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平白害我担心,就是为了几棵半死不活的丝瓜?男人没好气地翻翻眼,拉上了窗帘。
二
凌晨,一阵铃声响起,《行尸走肉》主题曲,在漆黑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男人睁开眼,迅速抓起手机,屏幕上“W”不停闪烁,他迟疑了五六秒,轻叹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喂?”
“是我。”女人柔媚的声音,带有三分慵懒。
“不是叫你两个月内不要联络我吗?”
“昶……我需要你。”
男人皱皱眉头,一丝厌烦掠过,清清嗓子:“有新情况?”
“嗯。老头子出轨了,精神上。”
“什么?”
“那个心灵伴侣,据说是在品酒会上认识的。”女人的声音没有伤心欲绝,仿佛这只是一件麻烦事。
“你打算怎么办?”男人试探地问,“毁容还是残废?”
“哎,别这么直接嘛,人家可没这么冷血。”女人笑了,“不需要。老头子要是知道了,肯定揪住不放,到时候就麻烦了。”
“那你为什么半夜打电话来?总不会以为这是午夜热线?”男人冷笑。
“那女人老是老了些,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你有空约她出来喝喝茶?”
男人沉默良久。
女人默不作声。
男人的呼吸紧促而隐忍,压低声音:“非这样不可?要跟她上床吗?”
女人的声音果断:
“必要的时候。”
男人捏紧了拳头。
“我厌倦了。”
“我也是。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们说好收手的。”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没有你的话……昶,明天我来找你?”
“不用了。”
掐断通话,男人抱头靠墙坐了两三个钟头,窗外天色渐明。他赤脚走过地板,来到窗前。斜对面的露台静悄悄的,一切在等待晨光的洗礼。她在睡觉吧?做的什么梦?梦见丝瓜枝繁叶茂,长长的果实一直垂到地上?
他与W也曾有过岁月静好的梦,但现在,一切都变得像馊了的丝瓜汤。男人搓了搓脸,心底涌上来从未有过的疲倦,与孤独。
三
6:45,闹钟响。
6:55,起床,洗漱。
7:00,抹护肤品,化淡妆。
7:15,喝水,换衣,挑选鞋包。
7:25,照镜子,出门。
7:35,走到站台赶公交车。如果穿高跟鞋,可能会错过一辆。
18:20,下公交车,在饭馆吃饭。通常是重庆小面、功夫煲仔。
19:00,回到家,浇花,打扫卫生。
19:30,阅读,或者开电脑,打字,看电影。
21:30,洗澡,做面膜,抹护肤品。
22:40,上床。
23:00,准时熄灯。
这是普通女白领的一天,周末除外,恋爱中的除外。
对面的女人,早上醒来后的十分钟,晚上入睡前的二十分钟,你通常在做什么?
四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电闪雷鸣终于停歇。阵阵蛙鸣伴着啁啾鸟鸣,吵醒了小区里酣睡的人们。翻个身,如蒙大赦:今天是周日,还可以睡睡呢。
只有一个人低头匆匆穿过残花败叶,脚下生风,不时踏进水洼,溅起的泥水脏了裤脚。
男人一口气爬上七楼,进门后喘着气跌坐墙边。几绺湿发沾在脑门上。他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冲进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用毛巾草草擦干了身体,就扑在了小床上。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男人在越来越强烈的头痛中醒来。摸了摸脑门,滚烫。口也很干,起身找热水瓶,摇了摇,却是空的。男人闭上眼睛,重又倒在床上。沮丧,懊恼,疲惫一齐向他袭来,这些情绪中最强烈的,是羞耻。
中年女人白腻的身体仿佛还在眼前。他假装看不见那些褶皱,甜腻地说:宝贝,我爱你!同时拼命忍住一股想吐的冲动。
他想嘶吼,却没有声音。他想挣扎,却没有力气。犹如困死在蜘蛛网的苍蝇,坐以待毙是唯一的结局。
身体还活着,灵魂早已朽坏。
手机振动起来,他勉强撑开发烫的眼皮,没有接听。W却不依不饶。
“昶,怎么样?”
“办成了。”
“就知道你能搞定。那贱货不就是眼馋老头子的钱嘛,做她的白日梦去,照片拍了吧?记得发我啊。”
“好。”
“这次辛苦你了,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好好犒劳你……”
“不必了。我只想休息。”
“哦。那过些天再说。总之,谢谢你。”
“嗯。”
“我还有个重要会议,有空再聊。”
“再见。”
男人挂断电话,绝望地发现,女人甚至没有留意到他患了重感冒。
当初说好的,同生共死,永不分离。她是船,他是帆,一起与命运的风搏斗。现在,他却成了她的一件工具,不,一只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紧要关头还要为她卖命。
为了迈进成功人士的圈子,她不惜使上种种手段,排除重重障碍,终于嫁给了H集团董事长。其中关键一步就是指使他性侵实力最强的情敌,一个白富美——那女孩现在已经离疯人院不远了。
然而,怎么能够抽离呢?他欠她的,她曾为他杀人……罪行累累的他们没有回头路了。
一阵歌声打破了昏沉的迷梦,男人的意识渐渐清明。那是谁在唱歌?隐约还有洗衣机欢快的轰转。
是她。说不出为什么,躺在床上的男人相信,一定是她,甚至能够想象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的情景。
你是我心中,我心中唯一的诗歌
我要向你尽情的歌唱
向你献上最真诚的爱
你是我心中,我心中唯一的切慕
我要一生紧紧地跟随
让你牵我走天路
主啊唯你知我的软弱
你知我最深的意念
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处
你亲手领我前行
除你以外,在天我还能有谁
除你以外,在地也无所爱
哦我心渴望我灵切慕在你荣耀同在中
哦主哦主
你是我生命唯一的执着
……
遥遥的歌声像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那么甜蜜,那么动情。啊,亲爱的姑娘,你心里唯一的执着竟然是一份宗教?你的主是谁,竟拥有你这么单纯而热烈的爱?
主若存在,他看见我的所作所为吗?他知道我的软弱和痛苦吗?我生来没有爱,没有光,也没有人牵我的手,在无边黑暗中领我前行啊。
五
梅雨季节已经来临,端午节不远了。对面的女人养了一只小狗,不太纯种的边境牧羊犬,黑白拉杂,却贼灵得很,每日欢蹦乱跳地围着她讨吃的。有时还故意咬她的脚脖子,引来她佯怒的呵斥。
这天,小狗叼着一只塑料拖鞋跑到露台上,穿睡衣的女人在后面追赶:“喀秋莎,别跑,还我拖鞋!”男人大笑起来。女人似乎听见了笑声,目光追过来,男人呆住了,只来得及藏起望远镜。
她也笑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溜进了房间。
没多久,丝瓜苗也被小狗啃食了,那张网显得无所适从。
男人决定去拜访女人。
每周六的早上九点到十一点,女人会带小狗去河滨公园散步,然后顺道去菜场。前后至少两个小时,足够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
空气中有丝丝缕缕的芳香。简单的家具,干净的被褥。门边的小桌是梳妆台,瓶瓶罐罐一尘不染。卫生间门前的地毯上铺着旧衣服,一只拖鞋反扣着,显然是小狗的窝。厨房很小,但锅碗瓢盆收拾得井井有条。
衣橱里没有满满当当。倒是书架上整整齐齐排着许多书,看来床底下还有更多。翻开一本《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孟黛如藏书,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男人默记在心。
书桌上,笔记本电脑是休眠状态。男人插上随身带的优盘,打开F盘,迅速浏览了一下,除了电影、工作文件等,就是图片了——她的照片,还有一个男生的照片,专门建了文件夹,叫:inmyheart。原来她心里也住着一个人啊。
男人挑了一张她的近照,复制粘贴到优盘里。照片中的她没有W美艳,却有明媚的笑容。
推开露台的门,洗衣机,吊椅,几盆花草,其中有他认识的太阳花,在初夏的阳光下开得轰轰烈烈。夏天露台应该很热,怪不得她种丝瓜,遮阳的话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望了眼对面。平时她站在这里,可曾注视过我的窗子?
男人带走了一本圣经。书架上有好几本,少了一本不会很快发觉吧?
离开之前,仔细抹去了一切痕迹。
六
男人输入一串手机号,姓名:黛如,联系人保存成功。要不要加她微信?不,太危险了。咫尺之间,每日观望守候,已经足够。——虽然昨天中午你回来后,小狗多叫了几声。
手机收到两张图片,来自W。一张正是窗帘后的自己,另一张,是黛如抱着小狗在路上走,头发被风吹起遮住半张脸。男人从床上一跃而起。拨开窗帘向外张望,却一无所获。
男人怒不可遏,W的电话已经来到。
“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嘛。”
“告诉你,她一个指头你都别想动,否则……”
“哟,她是哪根葱,你这么大惊小怪?”
“王欢,我警告你,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不好过。”
“哈哈,我倒想试试。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已经变了,变得我都觉得陌生了。我现在晓得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是吗?那你去她家干什么,嗯?”
“你……”
“好了,别怕。没其他意思,就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前妻,那个疯婆子是怎么死的,你当时又是怎样信誓旦旦的。哈哈,好自为之,拜拜!”
男人的手指几乎捏碎了手机。想到她可能对黛如做出什么,他惊出一身冷汗。
王欢,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既然不能相亲相爱,就只好相咬相吞了。
他拨通了110。
坐等警车的十分钟里,他随手翻开了圣经,喃喃地读。
“我觉得有个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
是啊。
“因为按着我里面的意思,我喜欢神的律,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一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服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
说的就是我。
“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
这取死的身体。
“感谢神!靠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就能脱离了。”
我也可以吗?
“这样看来,我以内心顺服神的律,我肉体却顺服罪的律了。”
还来得及吗?
这段文字像火炭,蓦地烫了他的手,竟读不下去了。他抱着圣经来到窗前,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绞痛。
对面的女人不在。
我爱你,再见。
七
六月的这个周日下午,蒹葭花园向来平静的空气被一阵尖锐的警笛打破了,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头张望,路上的行人也交头接耳。警车停在路边,三四位刑警冲进6幢三单元。
几分钟后,刑警押着一个男人走出来。年纪三十左右。
“哟,长得还挺周正的。”
“喂,警官,他犯了什么事啊?”好事者问。
“请让一让,别妨碍执行公务。”警察不客气地回答,“大家回去吧,别围观了!”说着,就要把男人往警车里塞。
人群一阵嘘声。这时,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直扑男人,咬着他的裤脚不放,呜呜直叫唤。
“嗨,这是谁家的狗?”人们面面相觑,忍俊不禁。
“喀秋莎,回来!快回来!”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追赶而至,夺过小狗,小狗在怀里扭动挣扎,“呜汪呜汪”叫个不停。在人群戏谑的注视下,她羞得面红耳赤,紧走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望见嫌犯的面孔,不由得愣了一愣:“咦?”
男人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无限留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