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骚风
一生中,有些记忆是会让人刻骨铭心的,而当这些记忆被无限拉伸,回味,体验,思考,感悟,你将能从中学会很多东西,包括勤奋,坚持,坚韧,执着,以及成熟。
我的整个中学阶段,每一年几乎都是重复的,走着同样的路,做着同样的事情:开学了,从家里去到学校,吃饭,读书,睡觉;放假了,从学校回到家里,吃饭,务农,睡觉,周而复始,刻板单调,慢慢地就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对每一年的记忆,几乎都是从春节过后的第一场雪开始,每年过了春节,家乡似乎都会下一场小雪,轻轻悄悄的,当雪收住了尾巴,融化在田地间,风吹过,这一年的春天就开始了。
最先觉醒的是田野里的小草,在你吃一顿饭或者睡一次觉的工夫,小草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从乳白到鹅黄到嫩黄到绿,呈燎原之势,铺天盖地,杨柳儿也发芽了,含着叶苞儿,微风中,像荡秋千的小娃子,鸟儿又开始传唱婉转的情歌,光光的枝节上,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战战巍巍,一惊一乍地开放了,农家的地头上,紫云英绿肥紫艳,一只燕子飞过,天空低垂,偶尔听到由天边传来的雷声,接着会下几场小雨,田垄春水生,蛙鸣打破夜的宁静,惊蛰到了,父亲绾起裤管,背着犁耙,赶着水牛下地去。
稻谷种子浸过雨露,发芽了,播进地里,盖上薄膜,只消三五日,便齐刷刷地长成了秧苗。地越翻越熟,趁秧苗生长的当儿,父亲的早稻田已经翻耕过二三遍了,于是就到了插秧的时节,父亲、母亲、姐姐起早贪黑,忙碌不息,昨天还水花花的田地,今天已绽放鲜活的颜色了。
江南春水旺,梅雨催稻长。秧苗插进田里,大约两月余,就有了稻香,稻香在村庄飘扬,夜来更是浓郁,恰似稼轩先生笔下的意境:“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整个村庄都兴奋起来了,发情了似的张扬——春夏之际,在家乡,是一个煽情的时节。知了喊,早稻黄,家家泼水淋稻床……爷们儿开始整理稻场了,预备双抢。
双抢,是长江中下游农村一年中最繁忙也最疼痛的农季。抢收早稻,抢插晚稻。
每一年的双抢,大约从7月20日前后开始,这期间,学校正放暑假,农村的学生大多投入到农忙之中去,我也毫不例外。
伏天逼近,天气日比一日地热起来,七月流火。割稻,脱稻,整田,扯秧,插秧,程序有条不紊,节奏杂乱无章,总归都是一个“抢”字,热、累,持续超强度、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连着轴儿转,不允许你停下来!除非亲身体验,你根本无从想象烈日炎阳下“手抓黄土,背朝青天”的滋味以及困窘的场景:破烂的衣服,焦黑的皮肤,血红的眼睛,喘着粗气的呼吸,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那种时候,你体味书中所谓汗流浃背,那纯粹是轻描淡写的小巫。但是,还有更痛苦的事儿。
割稻、脱稻还好说,因为对于早稻而言,收获之时,便是生命的终结,但是,对于马上就要抢插的晚稻,却是生命的初始。抢收之后接下来就要抢插,抢插之前,抢收后的水稻田要整田,也就是犁地、耙地,而犁地、耙地最怕的就是田里缺水,水是生命之源,于水稻尤甚,可是长江中游地区正处伏天,被副热带高压笼罩,酷热少雨,农田正是需水之际,当地有“一天一田水”之说,可是江南水乡正是缺水之时,老天爷不给力啊,老天爷没法子给力!现实就是那样残酷,没有水,整田,扯秧,插秧,全是扯蛋,只能干着急。有人可能会问,灌溉啊,那我可要告诉你,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所谓基建,就是基本上没建——原先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广大农村本来是有些基建设备的,譬如抽水机、水渠什么的,但是由于无人管理,年久失修,业已全部瘫痪,甚至杳无踪迹了。没有基建,没有灌溉设备,灌溉纯属天方夜谭!
有人叹息,中国农民的命苦啊,苦在哪里?全靠老天爷吃饭啊!是的,我们总是祈愿风调雨顺,可风调雨顺恰好是只有老天爷才管得了的事,穷途百姓,怎奈何天!
田里没水,整田,扯秧,插秧,一件事也做不了。人荒地一时,地荒人一季,这个道理,在农村,三岁的娃儿都是懂的,怎么办?找水呗!
是的,解决水稻生长一日不可或缺的水问题,才是双枪中最痛苦又最重要的头等大事。那时候的农村,分田到户了,家家户户管理自己的责任田,一到双抢季,对于像我们这种劳力少的家庭,白天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抢收上,到了晚上,全部出动去找水。首先从较低的湖里把水转到沟渠或池塘,然后从沟渠或池塘将水提到农田里。当时能采用的提水工具只有水车(书上把这种水车称作“龙骨水车”)。有时,松东河也会开闸放水,但只能流灌较低的农田,高一点的农田还是要用水车来提。水车,车水,在那些特定的夏天,在我青少年时代的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几十年后想起来,还会不寒而栗,腿脚发软。
城市长大的人大多不会知道水车是什么样子,但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生长在长江中游水乡的孩子,断然没有不知道的。水车由水槽、轱辘(轮轴)、板叶、木架、横木等部件构成,水槽用木板制作,长若丈许,板叶由木片制作,带状连缀,环环相扣,板叶固定在水槽两端的轮轴上,水槽前部的轮轴由粗大的轱辘带动,轱辘上嵌制拐木,轱辘两端固定在木架上,可转动。车水一般3至4人,同时发力。车水时,水槽尾部浸入水塘,车水的人伏在木架横木上,踩动拐木,轮轴带动水槽内板叶,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农田中。
我们家车水,除了年小的妹妹可以不参与,父亲、母亲、姐姐、我,一个也落不下,水车一响,没有三五个小时是绝对停下不来的,为了减轻车水的苦痛,父亲总是哼着车水的调儿,宛转悠扬,实在困乏之极,父亲的车水调儿就成了催眠的曲儿,有一次车水,车着车着就睡着了,两手一松,直接从水车上掉下来,险些被拐木折断了腰。最惨痛的时候,我们通宵达旦在车水,那样的慢慢长夜,父亲的车水调儿也暗哑了,旷野死寂,你会感觉到时光停留在远古,而我们,车水的一家四口,木然地重复单调的节奏,犹如沧海一粟,浮游于实与虚、有与无的飘渺间,在浩渺的时空里显隐于无,月亮不知不觉地沉没了,启明星鬼使神差地升起来……只有当村庄的鸡啼撼动原野的沉寂,你才感觉到世界还有一丝儿活气。
苗田里有了水,就可以扯秧了,扯秧照例是要熬夜的,或者打早工,这样抢时间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白天插秧争取时间,农谚说:“春插一天,夏插一时”,极言晚稻插秧时间的紧迫性。由于苗田缺水之故,秧苗板结在田里,扯秧的难度极大,要么扯不动,要么带出一大块泥,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能一根一根地拔,一次工夫下来,何止腰酸背痛,你的腰和背,早不是自己的了,失去了机能,没有了弹性与张力,简直是要断裂了,手掌呢,早已磨出了血泡,甚至被磨破——扯秧与车水一样,延长着白天疲惫与痛苦的极限,让人失重,虚脱,瘫痪,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双抢就是这样,以残酷的节奏痛苦地延伸着,一直持续到8月20日前后才能结束。一次双抢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的机器似的,没有一处服帖,用父亲的话来说,那就像“滚钉板”。
双抢过后,只需要做田间管理,农人们总算有了一段稍微闲散的时光,直到秋收。
秋收的时候,天气凉了下来,时间也不再紧迫,农人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悠,也许,一年到头,只有秋收的时光,农人们才能享受到劳动的快乐。
秋收后,田野开阔起来,天高地广,明净的天空,安静的村庄,恬淡的气息,一切的一切,轻描淡写,不着痕迹,时间像绢纱一样轻轻滑过,雁南飞,草木枯槁,霜叶凋零,随风轻扬……接着会刮几场北风,下几场愁雨,苍茫大地,尽现枯寂,时令已经到了冬天。
秋收冬藏,冬天是内敛的季节,冬天是思索的季节——在冬天的民风里,能看出一个村庄的底蕴与霸气。年老的村民守在村口,守护着村庄的安宁,偶尔抬起头来,仰望灰白的天空,早早地期望能下一场大雪,在他们隐忍的内心深处,有着对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恒久不变的期待,瑞雪兆丰年啊。
是的,记忆中,每年冬天,大雪总会如期而至,有如佛光,散落在家乡的土地上,改变家乡的颜色,为村庄镶嵌童话的色素,给村庄绘上祥瑞的光辉。
作者简介:
骚风,原名张旭,上世纪70年代生于古城荆州农村。1997年到深圳至今,从事过不同行业多个岗位的工作。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新民晚报》、《羊城晚报》、《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深圳晚报》等上百家国内报刊杂志。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