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骚风
1
对姐姐最初的记忆,应该是从她走失的那一天开始。
那年,姐姐上了一年级。那天,老天爷很不作美,下着很大的雨,姐姐被老师带到公社去参加六一儿童节表演,回来的时候走丢了,老师回到学校以后才发现。
母亲得知噩耗,犹如五雷轰顶,瘫倒在地,哭得天昏地暗。老师们全部出动,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寻找了一整夜,也没有找到。
次日上午,姐姐被一对年轻夫妇送了回来。
原来,表演结束后,姐姐就与老师走散了,她凭记忆走上了回家的大堤,结果方向走反了,本来应该沿着松东河向南往清河走的,结果南辕北辙,向北走到黄金堤去了。天黑后,姐姐没有找到家,在恐惧与绝望中哭泣,被一对年轻夫妇发现了,把她带回了家。第二天,那对好心的夫妇走了近30里路,将姐姐送了回来。姐姐的老师和我的父母亲千恩万谢。那对夫妇膝下尚无子女,一定要把姐姐过继过去做女儿,父母亲虽然万分感激,但始终没有同意,最后,姐姐认那对好心的夫妇做了干爸干妈。
一场虚惊之后,地方上的人都说,姐姐今后会是有福之人。
2
姐姐六岁的时候,开始生火掌勺,那时我四岁,是姐姐的得力助手。
那个年龄段,对于生活的细节,其实是不真切的,只记得爸爸妈妈要起早贪黑地出工,而奶奶去世得早,家里没有人做饭,于是我和姐姐就承担起了做饭的义务。
那时,在我们家乡,做饭用的燃料,是稻草缠成的疙瘩,地方上叫做“稻草把子”,用火柴一点就着了。家里的灶台很高,锅也很大,姐姐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到锅里的东西。姐姐把火生着了,让我添柴烧火,她则爬上灶台背后的椅台上去掌勺。
做饭的具体内容我是记不清晰了,只有姐姐用筷子放菜油的细节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那时候,菜油是很少的,我家油瓶里的菜油,似乎永远都只有薄薄的一层,刚好能盖住油瓶的底儿。姐姐用一根缠了棉絮的筷子在油瓶里捣几下,然后提出筷子,用缠了棉絮的那头在锅底擦,之后放一勺粗盐,菜就倒进锅里炒上了。
曾经写过一首小诗,叫《小的时候》,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丑寅时分
一只公鸡叫过队长是
村里第二只开叫的黑公鸡
父亲母亲如我
父母亲一般的劳力
打着瞌睡下地
用棉絮沾一点青油
润润锅底
爬上椅台生火掌勺
厨师比灶台还矮些
居然弄懂了油盐菜米
这,算是对当时我家生活况味的真实写照。
3
挖野菜是我和姐姐童年生活中的又一个情节。在《小的时候》里我这样描述:
扯几个闪打几声雷
地头里黄花菜长得茂盛
仨俩伢妞妞
喂饱圆竹篓
三分米七分菜
喂肥了童年
那个年代,尽管父母亲早出晚归挣工分,但是,队里分给我家的粮食根本就是不够吃的!母亲是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姑娘家,嫁给我父亲之前是一直没有饿过肚子的,但母亲聪慧,持家有道,很快从穷苦的农村生活中学会了精打细算。为了不至于让一家人长久地挨饿,家里的粮食一直是省着吃,尽管如此,粮食还是入不敷出,所以一到春天,我和姐姐就会到地里去挖野菜,以填补粮食的缺口。
春雷过后,几场春雨下来,地里有一种野菜就茂盛地生长起来了,也不知这种野菜叫什么名字,因其开着黄色的小花,我们都叫它黄花菜。等到黄花菜开出小花的时候,野地里就星星点点的,有了很多挖黄花菜的孩子,当然,我和姐姐也夹在其中。
我和姐姐挖回黄花菜后,在池塘里洗干净,拿回家切碎,待锅里的米饭煮开,再把菜放进米饭里一起煮,这样,我们吃的米饭就不再叫米饭,而叫菜饭。
黄花菜饭的味道其实很不赖,至今回味起来,仍感觉有一股儿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肺。
4
稍大些的时候,我和姐姐会到稻田里去拾稻谷。
秋收后,平时拥挤的庄稼地一下子宽敞起来了,偌大的田野,只有稻草人立在田中间——稻田里和稻草人中,都有秋收遗落的谷穗,我和姐姐捡拾稻谷的时候就到了。
踩着晨雾,迎着初生的阳光和秋天的清寒,我和姐姐来到稻草人中间,一穗一穗地捡拾遗落的地上的和脱谷机未脱尽夹杂在稻草人里的稻谷。
我和姐姐捡拾稻谷的时间一直会持续到霜天,那时队里的劳力会将稻草人全部捆扎起来,挑到稻场上,摞成塔一样高高的垛儿,我和姐姐便没有办法再拾稻谷了。我和姐姐拾回家的谷子,爷爷直接用手把它们揉在谷框里,一天下来,少则三两斤,多则五六斤,一个秋冬下来,三两百斤稻谷总归是有的,这多少都能缓解一个六口之家对于粮食的恐慌与焦虑。
我在诗歌《小的时候》里,对拾稻谷旧事是这样描述的:
雾朦胧几只秋虫惊醒晨风
童话里的稻草人
立在田野我和姐姐是
稻草人里的童话
晨曦温暖我们的小手
我和姐姐捡拾
秋收遗落的粮食
物质与精神一样呻吟
咏叹疼痛
……
5
姐姐上学很早,也很聪明,那时候小学五年,初中二年,姐姐12岁的时候就初中毕业了。
这期间,在我们家乡,发生了一次重大的灾难,彻底改变了姐姐以至我们家的命运。
1980年,松东河溃口了,溃口的黄四咀堤段离我们村子的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溃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本来,我和姐姐、妹妹早已上床睡觉了,半夜的时候,被父母亲急骤的惊叫声叫醒,父母亲喊,倒垸了!快快起来!当我们胡乱地穿上衣,冲到门口时,洪水已经冲到了家门口!而老天爷却变本加厉,还在下着雨,雨中夹杂着一些模糊而痛苦、清晰又凄厉的尖叫声,猪在叫,狗在吠,人在哭……整个村庄弥漫在末日的气氛中,天底下,只有一个混乱不堪的人世间。
灾难面前,父母亲沉着冷静,他们先把我们姊妹仨安顿在事先扎好的木排上,然后他们拼了命似的,从屋里往屋外抢东西……洪水上升极快,大约只过了几分钟,洪水就淹到了父母亲的腰部,恐惧一层一层地笼罩下来,我们拼命地喊爸爸妈妈,要他们不再进屋了……很快,我们的房子就倒塌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洪水还在不断地上升,最后淹没了树颠……天亮的时候,整个村庄,除了那些长得很高的树还有一点点枝节露在水面上,村庄早已没有踪迹,只有一片巨大的汪洋。
淹没村庄的洪水,直到当年11月份才全部退尽,洪水洗过的村庄与家园,比“一贫如洗”更甚。洪水退尽后,贫穷的村庄只留下零星的断壁残垣,泥沙掩埋的土地,形如沼泽。
倒垸后,我们姊妹仨寄住在姑姑家读书。次年,姐姐初中毕业。到新学期要报名的时候,家里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我们姊妹的学费,为了能让我上学,姐姐为6块钱的学费与高中擦肩而过!
姐姐哭过一次之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6
姐姐辍学后,开始帮家里干活,什么活都干,完全不让父母亲操心。
不久后我上了初中,寄宿在镇上的学校里,到周六的晚上才能回家。姐姐经常会到学校来看我。那时姐姐十三四岁,脚上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头发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红朴朴的脸蛋文气又漂亮。
姐姐来学校看我时,会帮我送来我在学校要吃的大米,还有用罐头瓶装的腌菜。姐姐来到学校,如果我在上课,她就会在楼下的一棵树旁等我,下课后,姐姐就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就非常开心地跑下楼去,从姐姐手里接着大米和腌菜,上课铃响了后,姐姐就会快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些东西来给我:一颗糖,一个鸡蛋,几分钱或者几毛钱,然后姐姐目送我上楼走进教室……下一节课下课后,我就会第一个冲出教室来,看姐姐还有没有在那里,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姐姐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上初二的时候,母亲请先生给我算了一命,说某一天我犯水杀,一整天都要避开水,否则就会如何如何。那天,姐姐天一亮就来到了学校,除开上课的时间,姐姐都跟着我,寸步不离,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姐姐生怕我碰到水,什么事情都帮我做,一直到天黑,姐姐一再叮嘱后,才惴惴不安地回家去。
有一次姐姐送米和菜到学校给我,天已经有些晚上,我正在吃晚饭,姐姐急着要赶回家,把米和菜交给我后就走了。我吃完饭回到教室准备上晚自习,突然脑中一个激灵,涌出一种异样的冲动,我冲出教室,发了疯似的跑,沿着姐姐回家的路上追去,我追到姐姐曾经走失的大堤上,折身向南,往回家的方向追,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能追上姐姐,我一边追,一边喊……松东河水静静地流淌,目之所及,突兀的河堤上什么都没有,悄无声息,当最后一丝晚霞落进松东河里,暮霭沉沉地压住空阔的堤坝,我绝望地将自己摔倒在河边的沙地里,放声大嚎……那晚,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学校的。
7
姐姐完全继承了父母亲勤劳善良能干的禀性,到她十六岁时,家里家外,已经是独挡一面的好手,插秧割稻,村里最能干的妙嫂也要逊她一分;挑堤推土,不让村里青壮劳力分毫。
农忙时姐姐在家里忙着,农闲或稍有闲暇,姐姐就会到镇上的砖厂或粉笔厂去打零工,姐姐用挣来的钱为爷爷、父母亲、我和妹妹买东西。
我在上高中以前,主要穿母亲为我做的布鞋,偶尔买一双解放鞋,也是破了补,补了穿。到上高中的时候,姐姐用打两个月零工挣来的钱为我买了一双三节头的黑皮鞋,穿在脚下双腿生风,风光无限;到了秋天,姐姐买了布匹,为我缝了一件西装;冬天来的时候,姐姐又买了围巾给我。
姐姐二十岁那年,嫁到邻村做了人家的媳妇。姐姐把勤劳善良能干的本性带到了婆家,勤劳质朴,孝敬公公婆婆,友爱妯娌,和睦邻里,在婆家倍受敬重,成为地方难得一遇的好媳妇。
姐姐生养了两个孩子,儿女双全,姐姐生产时,两次难产,幸得家人乡邻全力救护,两次死里逃生,如今她的儿女已经慢慢长大成人了。
今年,姐姐家修了地方上最体面的小洋楼。七月份我们一家人回老家,爱人看了姐姐家的小洋楼后说:“姐姐,你们的房子,比我们的可是强多了,像皇宫一样。”
姐姐笑得合不拢嘴。看得出,姐姐是打心眼里开心。
姐姐勤劳善良,孝悌仁爱,隐忍有德,乃积善之人,正像她走失那年地方上的人所说的那样,姐姐是有福之人,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