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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回来了,屋内屋外都不见男孩。女人紧张地找遍整个小区,也没见男孩的影子,她慌了,不知所措,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小兔崽子,这可怎么办啊,你到底在哪里啊,千万别剩下我一个人……”接着又呜呜地骂开了:“没心没肺的东西,我白养活了你这几年,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
原来,胖男孩是从栅栏的缝隙中偷偷钻了出去,一连几天都没见回来。前几天,我见男孩在宽一点的栅栏空隙中向外挤。女人丢下手中的一切,发了疯似的找孩子——车站,老区,新区,每一个巷道,每一个超市……几乎跑遍了小城所有的角落。天灰蒙蒙的,女人就出门了,天黑很久才回来。她生活全部的希望,就是这傻儿子了。
傍晚,女人回来了,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细。她提着个小提兜,佝偻着身子,摸索了半天,才打开屋门。她拿着个茶缸出来,对我说,不好意思,出去了一天,炉子也灭了,想倒杯开水。我仔细看了她一眼,顿时惊呆了——蓬乱的头发,灰灰的面孔,毫无表情,眼窝也陷下去了不少。四五天没见,眼前的女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没有重提男孩的事,我怕碰触她的伤痛。简单招呼了声,她也只是象征性地闪了下笑意,叹了一口气,哎,这都是我的命,便转身回屋了。直到晚上睡前,隔壁都没有任何一丝动静。不知怎么,我的心一直提着。
周末一大早,又听见隔壁锁门的声音,我知道,女人又去找孩子了。寻找着,就有可能,也就有希望了。
晚上,我一个人踩着月光走着回家,身后拖着黑黑一团的影子,随着自己一起移动,忽大忽小,若狰狞的魅影,心里恐惧随之加剧。总想摆脱这团黑影,但只要有月光,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没了月亮更糟糕,到处都是漆黑——要路过一段窄窄的小巷,我总是憋足一口气,奔跑着冲过去,到了家,心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是个胆小的人,连个知了也不敢去碰,但那时忘却了太多的恐惧。也许,当重负或梦想超过恐惧的时候,恐惧也被挤压到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生活没有商量,常常会出其不意地把各种难题摆在你眼前。保姆家里出了事,电话要她当天就回家。顿时,我傻眼了。周日下午,我抱着孩子,满大街地去找保姆,甚至跑到城郊的几个村子里。可是,哪会一时半会就可以找到合适的。实在没办法,我就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一句“给孩子断奶,抱过来,我来照顾。”我的泪“唰”得流了下来。
母亲的心,总是最柔软的。
孩子送走时,不知怎么,他死活都不肯撒手,拼命地哭喊。站台上,最晚的一趟班车就要走了,孩子眼泪巴巴地望着我,而我,只能狠心地撒开手,转身就跑。身后,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声,让人揪心地痛。这是孩子第一次离开,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的措手不及,恍若被人硬生生的从身上扯走了一块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一阵一阵的,在心头蔓延开来。
孩子抱走了。我每天回来,屋子空荡荡的,心也空荡荡的。但牵挂却犹如绷紧的弦——怕孩子哭闹,怕母亲劳累,不敢给母亲电话,却又心神不宁。
隔壁女人还在继续寻找傻儿子。这个时候,我才真切体会到她发疯得不顾一切的苦痛。每天下午,总希望她回来身边多个人影。可从来都是女人日渐憔悴的孤单身影——在夕阳或月光中,一次次拉长,又一次次缩短。
周围邻居都劝她:“你都找了二十多天了,还是算了吧。反正抱养的孩子,又不是亲生的,你从几个月养到好几岁,平时对他够好的了,心里也没啥亏欠的,何况还是个智障……”
“不,我会找到他的,不然他会饿死的。为啥以前偏偏是我遇见抱养了他?这都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我认命……”憔悴的女人中了魔似的。
原来傻男孩不是女人亲生的!
一个女人,靠拾荒为生,却要养活一个拾来的智障弃婴,其中的艰辛谁又能想象?我想,女人背着孩子,拾着破烂,艰辛的生活也注入了一种别样的幸福。经年累月,她拾起的何止是生活中的那些废弃物?
而我呢,有时面对街头残疾的乞讨者,却常常缺少同情,冷漠到麻木;对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切身利益;面对生活中的磨难,少了些许直面的勇气,多了些退缩的借口……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已不太容易被感动了,太多的世俗冲蚀,让心灵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女人的善良与仁慈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在它面前,所有灵魂的细小龌龊都无处掩藏,精神的卑怯无处可逃。我不经意丢失了这些。一个心底善良的人,应该是一个温暖的人。
后来,我搬走了。中间我又特意去过一次,没能遇见那个女人。只是栅栏的铁锁,已蒙上了一层发黄的铁锈。之后,我再没有去过那里。
2013年,破败的市场在轰轰隆隆的机械声中被推倒。不到半年的功夫,一栋栋高层建筑拔地而起,犹如石林一般,成了城郊村民的安居房。偌大的石林遮住了大半个天空,也遮住了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女人也不知去向了。也许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也或许早已离开了小城。
我呢,在这小城逼仄的空间中,有了自己不大却很温馨的家。生活平静得如一池潭水。静下心来,我总觉得似乎缺少点什么——我并不是一个贪欲太多的人。多少次,在梦里,一个人狂奔在无边的荒野,却不知去向。或许,我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早忘了当初出发的原因和目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洪流接着一个洪流,挟裹着你身不由己地向前,不管你愿意与否。我迷失了方向,丢失了自己。
在如棋的小城里,不知何时,我已成了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卒子,少了份锐气,只知蹒跚向前。我从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连我也不喜欢甚至生厌的自己——一个整天为了温饱名利而奔波的世俗者,一个面对生活的挫折得过且过的卑怯者,一个面对善良却常趋于麻木的冷漠者,甚至于有时为了取悦权贵而唯唯诺诺的阿谀者。而拾荒女人的善良无私,她的坚韧乐观,她灵魂的高贵,犹如一道犀利而温暖的阳光,顿然刺破了裹在我心灵外面的那层厚厚的茧,濡湿心底深藏的柔软。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段光阴里,有我挥洒的青春激情,有我付出的艰辛不易,有我体味的人生酸甜。不管怎样,这都是我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领着微薄的收入,透支了太多健康,享受着单纯的快乐,时光就从身边疾驰而过。现在想想,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一般。如今,不管幸福忧伤也好,悲喜艰辛也罢,我都想如拾荒的女人,从容笑对,一一拾捡,珍藏,填补日子,温暖自己,坚守梦想,一直行走在寻找的路上。
小城里会不会有太多如我一样的人呢?
作者简介:
叶灵,本名郑毅,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发于《散文百家》《山花》《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等杂志。作品入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李敬泽主编),获首届“延安文学奖”“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提名奖”。有散文集《流淌在指尖的幸福》《秦淮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