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豆泥
明明是白天,天上却压着沉沉的乌云,我顿时感到心里的时钟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乱了。
“早知道在刚才那个十字路口左转就好了。”坐在计程车后座上,我有些烦躁地抱怨。
“电台说前面追尾了,唉,这个天气就容易出车祸,整条内环高速都塞得水泄不通。”司机摸了摸自己锃亮的脑门,嘿嘿笑道,“要么得在一开始那个路口就左转,虽然绕得远一点,没准还不会被堵在这里。”
这司机瞧着岁数不大,看样子没到秃顶的年纪,却不知道为何剃了个光头,看着特不像好人。听他这样狡辩,我心里很不快,心知肚明他确实是绕路了,刚才的那个十字路口明明是应该左转的。
我没再开口说话,而司机还在絮叨地自言自语。像是看出我隐约的不耐烦,他笑着解释,干他们这一行的都特别话唠,没办法,职业病。比如作家得颈椎炎,医生有洁癖,领导要经常咳嗽,这都是职业病。有职业病说明有经验,专业,可信赖。
我心里嘲道,你宰客,绕路,不打表,但你知道你是一个话唠的好司机?
司机大概觉得车里有些过分安静,伸手将广播的音量扭大,电台新闻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自今年年初,上证指数一度暴涨,股市一路飙红……”
我心下一动,手有些颤抖,但很快就克制着冷静下来。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问,“先生玩股票吗?”
“不玩,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说。
“得了吧,但凡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的人,十有八九是在说他自己。”司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笑,“今年股市的形势是不错啊,有些人光知道买跌卖涨,多多少少都赚了点。不过人生无常,谁知道呢,有钱的时候玩钱,没钱的可就玩命了啊。”
我听了心里不舒服,瞪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整整一刻钟,车流一动不动。倒是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啪嗒砸到车窗上。
司机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会儿方向盘,突然又道:“时间还有很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故事总比让他对我盘根问底有意思,便点头同意了。
故事发生在另一辆计程车上,那辆车上有另一个司机和另一个乘客。
身着黑色丧服、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俯身钻进了一辆车身印着“时光”字样的黄色计程车,“时光”大概是汽车公司的名字。
那个司机也很有专业素养地开始跟乘客搭讪,他问:“你知道为什么出租车的标志是taxi吗?”司机的口音很搞笑,把外语说出了方言的感觉。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司机就自顾自地解释道:“这个单词取自法语的taxe,意思是税费。”他拍了一下计程器,笑呵呵地转头看向乘客,“至于收多少,就取决于你要去的地方了。”
乘客脸上闪过一丝怔忪,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是父亲去世前给他交代的最后一个任务,让他在葬礼完毕后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路口,坐上了这辆计程车。
只要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个男人就能继承父亲全部的遗产。
长久以来,他和老头子的关系仿佛两个扯橡皮筋的人,脆弱的皮筋被绷紧到了断裂的临界点,却谁都不愿靠近,谁都不愿松手。
尽管他不止一次被父亲指着鼻子臭骂,也不止一次在心里憎恶地诅咒着这个老头儿。然而那笔尚算可观的财产对于目前陷入经济窘迫的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有一个惹是生非的儿子,被三番四次请进看守所,这次还惹出了不小的祸,保不定还得请律师打官司,保释金和安抚赔偿的费用流水似的花出去了,窘迫的他几乎无力支撑。
因此,不管这个任务听起来多么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都必须听从老头子的吩咐做好。
父权的威严早已填满了他记忆中的每一处沟壑。从小到大,交什么朋友,读什么大学,念什么专业,做什么职业,甚至一毕业就相亲结婚,这一切一切都是由父亲敲定,儿子只能无条件地听从。
父亲一直矛盾地梦想着儿子像狼一样高傲果断,同时又像羊一样的温顺,却没想到自己一手把儿子养成了一只暴躁而无能的狗。
男人忿恨地笑了。父亲他,每次把儿子步步逼进了死胡同,欣赏完自己孤立无援的丑态,然后才施施然让出了身后的路,于是自己就不得不选择这条唯一的路。
只有十年前的那一次,他没有向父亲的屈服。从此,自己人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纷繁的往事袭上心头,他的眼前浮现起旧宅门前那个十字路口,搬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还记得路边的一棵梨树,树上沉沉缀满了果实,压弯了本应向天空生长的枝桠。树叶厚而苍翠,像一颗巨大的绿色水珠将要滴落下去。
这记忆太生动了,男人恍然看到那摇曳的枝叶正缓缓从记忆中探出头来。
司机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先生,您的目的地到了。”
回过神来,张目四顾,男人顿时有些恼怒,“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十年前的那天,三十八岁的自己创业失败,四处借钱无门,丧家犬似的耷着肩往家里走去。当时,老头就站在那棵梨树下,眼中掠过淡淡的嘲讽:“没用的东西,看到了吧,你根本不适合做什么生意。老实呆在原来的单位吧,那可是我豁出脸皮替你张罗的职位。”
父亲曾说,只要儿子愿意听从安排回到原来的企业工作,他就借钱给他还债。这话仿佛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男人的脸上,让他感到疼痛而屈辱。
当初自己偷偷辞职,下海做生意,就是想要有朝一日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能耐,证明自己并不像父亲口中所断言的那般优柔寡断、目光短浅。没想到,合伙人卷款逃跑,自己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被迫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缓缓摇下车窗,已经四十八岁的男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一直以为那次危机之所以能安然度过,完全是因为妻子毅然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他还债。与父亲决裂之后,妻子拿出来的那笔钱,是他人生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现在,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敲开了自己旧宅的大门,将旧报纸捆好的一沓钱塞到了他儿媳妇的手里。男人甚至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张旧报纸的内容,是一整版关于全民炒股热潮的新闻报道。
老人把钱塞到女人手里,嘴唇微动说了两句话,看样子是在叮嘱些什么,不一会儿就转身告别了。只见他迈着沉稳地步伐走到了一棵梨树下,挺着背脊,板着脸目视前方,像一尊高大的雕塑守在儿子回家必经的路旁。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冷硬,连燕子都不愿意停在他的脚边,又似乎有些寂寞。
在他不远处,坐在计程车里的男人愕然地目睹当年他所不曾知晓的这一切,双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认为是父亲的高压手段造就了自己性格的懦弱柔软,现在才知道,原来却也是父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最隐晦迂回的方式令他重新振作。
为了掩饰心中的悸动,男人大声质问司机:“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司机撇撇嘴,那些回到古代谈恋爱的小年轻反应可比你快多了,很明显,你穿越了啊。司机轻轻拍了一下方向盘,笑道:“这是一辆可以在时光隧道任意穿梭的计程车,只要支付足够的车费,就可以回到自己人生中的某一个您想改变的时间点。”
男人的脑海里飞快地开始思考,他迅速意识到了重返这个时间点的意义。
当天,他的债务危机解除以后,生活里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他十六岁的儿子竟然提出要退学!
也许是那天下午受了父亲的言语刺激,也许被过往自己所遭受的铁腕教育反噬了理智,男人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强行束缚儿子的人生,居然不顾妻子的阻挠,签下了儿子的高中退学申请。
过后的几年,男人痛心却又无力地眼看着儿子颓废堕落,先是夜不归宿,然后是离家出走,又一次一次被关进看守所,后来甚至闹出了官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对儿子自由人格的尊重,不过是对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的逃避。
而这一切,都是由十年前的这一天开始的。
如果可以,他想对梨树下的父亲再说一句话,也许是父子俩今生最后的对话。
如果可以,他想对将到家的儿子再说一句话,也许是改变儿子一生的一句话。
男人看向窗外,十年前的街道灰扑扑的,路边那些审美艳俗的招牌有种熟悉的令人怀念的鲜活,如果这一天能够被改变……
“你要收多少钱的车费?”他对司机说,“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改变这一天。”
司机轻笑摇头:“金钱只是一般等价物,但是,我这辆可不是一般的计程车。在这里,时间才是等价物,只有时间才能换时间。”
支付规则:以支付者的实际年龄为此在的原点,时光计程车将要倒回去多少年,就需要支付者余下的相同年数的寿命来偿还。
当然,支付者本人是没有办法知晓自己的寿命,假设他想要重返的过去超出了他的余额,时光计程车便会在余额耗尽的时候停下。
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是很多人的梦想,然而世上没有免费的计程车,当回到过去意味着要缩短剩下的寿命时,人们就未必愿意支付如此高昂的费用了。
男人凄然一笑,说道:“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我都计划好了,完成父亲最后的任务后就自行了断。这样除了遗产,我还能留下巨额保险金给我的妻儿。”
况且能改变过去的话,自己的一生也会随之改变,而代价不过是十年的寿命,太划算了。
然而,司机在向乘客转述规则的时候,不知出于怎样的意图,他撒了个谎:“停留在过去的时间是有限的。现在车里的燃料不够了,”他抬腕看了一下表面覆满划痕的手表,“你只能在这个时空再停留半个小时。你是选择去与父亲和解呢,还是去挽救失足儿子?”
人生就是一个充满选择的过程,即使能够有机会重返走岔的十字路口,作出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方向,也有可能走着走着又遇上一个分叉口。
是选择父亲,还是选择儿子?
乘客的肩膀忽地颤了一下,泪水滚下脸颊。他推开后座的车门,有些不稳地迈出一只脚。
他听见自己说道:“我要去找我的儿子。”
老父是在睡梦中自然死亡,这是即使改变过去也无法修改的事实。然而儿子还有那么长的一生,那么多的可能……
“很好。”司机点点头,“你做出了令尊最希望看到的选择。”
乘客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弯腰问司机:“车费……我要怎么支付?”
司机手刹一松,油门一踩,车轮子平滑地驶开去,弭平了男人心底经年的意气和伤痕。他回答:“不用担心,你的父亲已经为你付好一切费用。”
那一世,父亲是七十岁去世的,但他本应该再活十年。
父亲用十年的生命,换来儿子重新开始的一生。
听完这个故事,我陷入了沉默。
窗外雨声不止,空气长出了温柔的臂膀,狭小的车厢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秃子司机咧嘴一笑,问我听完有什么感觉。我说,还不错,挺文艺的。
他乐了,说:“是问你对这个故事本身有什么想法。”
我想了想,问:“后来主人公回到未来了吗?”
司机耸肩道,啊,不知道呢,这是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
我说:“如果主人公能一直留在过去的话,结局就两全其美了。”
司机笑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说:“故事嘛,总要给人一点抚慰的。世界上本来也不可能存在什么时光计程车。”
话音未落,车子久违地向前挪了一截,堵了一路的状况终于有点开始疏通的迹象了。
拥挤的公路上,汹涌的车流缓缓前进,绵延到视线的尽头,仿佛要驶进在天际翻滚的浓云里去。
我的瘾上来了,征求司机同意后,我掏出了一根香烟,手法娴熟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小师傅,你也来一根?”对方婉拒,说早已戒掉了。
我斜眼瞟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信,这一脸不良的样子,还真没看出来不抽烟。“你们开车的还有不抽烟的呢?累了的话咋办?”
“累了就歇着。”他摸了摸脑袋,笑容憨厚,“随便找条无人的路停下来,阖上眼睛打个盹儿,比抽烟管用多了。”
这么随心所欲,真是不差钱啊,我暗道。不差钱你还宰客绕路不打表,心真黑。
秃子司机抬起手表看了一眼,提议道:“还有时间,我再讲一个故事吧。”
我说,这次的故事有多长啊,可别到了目的地还讲不到结尾。
司机笑道,讲不到结尾就再绕一圈。
我乐了,说行,反正您也不打表。
“故事其实不长,大概一根烟的时间。”
第二个故事的乘客是一个后脖颈有褪色刺青,身上散发着微微酒气的男人。
“先生,怎么称呼?”
“叫我阿西吧。”
“……韩国人?”
“不是。”阿西莫名其妙地看了司机一眼。
“听着有点儿像外语。”司机打了个哈哈,开始套近乎,“你长得真眼熟,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西眉飞色舞地说,“大概天底下的帅哥长得都有几分相似吧。”
说着,他点了一根烟,问:“师傅,能抽烟吗?”
司机小声嘀咕,你不已经抽上了吗。
阿西指着车上的烟灰缸笑道:“我琢磨着这玩意儿是使用中的状态。”
烟蒂横七竖八地插满了烟灰缸,大部分都是黄色的滤嘴,只有其中两个是绿的,像一束盛开的黄色花朵中嵌着的两撮小嫩芽。
“先生去哪里?”
阿西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没心没肺地说道:“咦,我本来是想去死的,怎么稀里糊涂上了你的车?唔,既然我叫阿西,你就载着我一路向西吧。”
时光计程车不是一般的计程车,自然不能漫无目的地乱驶。于是司机跟阿西介绍了相关设定和规则,让他决定自己的目的地。
“可是我不想回到过去啊,我的人生没什么好改变的。”阿西懊恼地叹了口气。
当然,不想改变过去不代表他满意自己的现状。要知道,只有自杀者生前发出的意念能够召唤时光计程车。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到未来去看看。”
司机表示,快进时间的这项服务也是有的,乘客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跳过人生的某个阶段。不过支付规则有了变化,乘客的寿命不会发生改变,只是必须用记忆来抵车费。
“比如一个二十岁的人想穿越到自己三十岁,他就会丢失自己十岁以后的记忆。”
阿西一听很高兴,这交易太划算了。能抛弃过往历史的包袱,成为一个精神自由的人,到真正的远方去,这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么,你接下来需要作出选择,然后说出你决定用来交换的记忆。”司机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一包烟,打开,抽出一根黄色滤嘴的娴熟地点上。“你有一根烟的时间考虑,想好了,我就开车。”
然而不到一根烟的时间,阿西就做出了决定。他掸了掸烟灰,一脸唏嘘地说道:“十八岁的那年,我步入社会,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也是第一次感到了不自由。”
此后六年是阿西记忆里最灰暗的一段,在社会丛林里的摸爬滚打令阿西感到疲惫而绝望,他希望变成十八岁那个充满激情和勇气的自己,去迎接三十岁的黄金岁月。
司机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指着阿西腕上的一只覆满划痕的手表:“作为燃油附加费,把你的手表留下给我吧。”
阿西爽快地答应了,反正这不过是一支残旧的手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
下车前,阿西把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盛开的黄色花朵里长出了第三根嫩芽。
在汉文化的传统语境里,“三”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虚数,象征着无穷无尽。
司机掏出一本册子,一字一字地记下:阿西,第三次删除记忆,快进时间:六年。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曾经问过阿西,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当时的阿西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小青年,他故作深沉的回答:“这个名字来自一个神话故事,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他要永无止境地一次又一次将石头推到山上。”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时间让历史变成了传说,又让传说变成了神话。神话在最开始,和到了最后,都是人的故事。这样看来,一个人擅于遗忘的短暂一生,与子子孙孙无穷匮的人类史相比,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阿西今年其实已经三十六岁了,算上今天,这其实已经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了。
假如西西弗斯的记忆从巨石滚落山巅的时候就开始清零的话,也许他便不会太痛苦。
司机把册子收了起来,他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阿西了。如无意外,这个青年的这一生只剩下不到六年的时光。
有人说,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三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而阿西的一生,就是在遗忘过去之后,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直到后脖颈的纹身褪了色,直到褪色的岁月走到了尽头。
还记得第一次告别之前,阿西将一只崭新的手表送给了司机。而第二次见面之后,司机将那只表送回给了阿西。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司机将这得而复失而复得的信物套上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记忆不够证明你到这世上走了一遭,起码还有时间可以。
这个没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果然很快就讲完了。
我笑道:“人要学会记住过去,不然一切只是宿命的重复。老师,我这道阅读理解能得多少分儿?”
“哟,都学会抢答了。”司机也乐了,“先说好啊,就算你得满分我也不会给你车钱算便宜点儿的。”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我的一个朋友。接通电话,我解释因为塞车的缘故所以迟到,对方的焦躁中带有些指责的语气,我顿时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挂掉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秃子司机说:“如果还有故事的话,就再给我讲一个吧。”
“没问题,最后讲一个关于司机的故事吧,讲完就该到了。”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时光计程车司机的传说。
传说,由于阳间人口激增,造成轮回道拥堵不堪。为了解决地府人满为患的问题,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出现了所谓的“时光计程车”。
自杀者因为阳寿未尽不得优先转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通过“地下”招募成为了时光计程车的司机,这些魂魄可以一直在时光隧道中游荡,直到那个命定的时刻来临才前去投胎。
那一天,司机像往常一样开着小黄车在时光隧道里穿梭,他遇到了一个乘客。交谈以后
发现,这两人居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而且性情莫名投契,也很有共同话题。
“你一直往回开就好,直到这车开不动为止。”
乘客伸手将音量扭大,唱碟机里正在播放《Abbey Road》,这是他们都喜欢的披头四的第十一张专辑。
司机跟着旋律哼了起来:“Once there was away to get back home ward……”他的英语发音依然很像方言,然而伴和着保罗·麦卡特尼高亢的歌声,他的浅吟低唱倒也颇有几分味道。
“曾经有一条可以通往过去的路,这歌词真应景。”乘客轻笑,淡淡地看向窗外。“伊坂幸太郎曾经写过一部小说《金色梦乡》,就是用这首歌的名字命名的。”
“哦?讲什么的?”司机感兴趣地问。
“讲的是一个速递公司的职员被卷进了国家级的阴谋,在朋友的帮助下一路逃亡的故事。”
“结局呢?”
“这本是一场实力悬殊的逃亡,然而最后关头,绝望的主人公突然听见天空中‘嘭’的一声巨响,礼花接二连三地从下水道窜出,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夜空。因为这漫天花火,主人公成功逃脱了被逮捕的宿命。”乘客顿了顿,接着说道,“最终,他换了一张脸,抛弃了过去的面貌,开始重新生活。”
无论何时何地,计程车司机大概都真的是一份很寂寞的职业。一旦遇到意气相投的乘客,他们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个司机故意把车速降到最低,让这趟旅程变得很长,长得他足以在路上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乘客讲完了自己生前死后的所有故事。
乘客瞥了一眼计程器上变幻的年份,笑道:“就在下一个年头停车吧。”
司机倏尔看着那个熟悉的日期,心里猛地一紧,原来这一年,就是司机自杀的那一年。
伴随着尖啸声,计程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谢谢你,我的朋友。”乘客下车,转身,朝他挥手告别。
这一趟车,司机没有收取乘客任何费用,他默默把自己剩下的命数充进了计程器里。
在这辆黄色的计程车上,转瞬就能把别人的一生看完,在过于庞大的时光概念里,他反而丧失了最原始而敏锐的感知力。
不过是早点重入轮回罢了,这么多年,他都快要忘记作为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了,生命在他看来就像是存在银行里却丢失了密码的一笔巨款。
那么,在一切结束之前,倒不如把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时间送给那位乘客吧,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阿西把那只手表送给了作为司机的自己。
他的想法和乘客不谋而合。
在听完司机的故事,并且得知了这辆特别的计程车“只有时间才能换时间”的支付规则以后,乘客暗暗忖度,不如换种自杀的方法吧,也算是临死之前做件好事。
于是,他回到了那一年,设法阻止了司机的自杀。
过去被改变了,过去的那位司机活下来了。后来,司机还是成为了司机,只是车,就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计程车了。
乘客也就在那一年,重新开始了他的人生。
结局再圆满不过。
我说:“渡人自渡,这个故事我喜欢。”
“下一个路口就是您的目的地了。”秃子司机咧嘴一笑,提醒道,“该付车费啦。”
我调侃他:“收多少,怎么收?该不会要我用命来支付吧?”
“您多虑啦。”秃子司机笑眯眯的样子看似毫无城府,报出的价格却离谱得令人咂舌。“不打表,一口价,车费盛惠四百元。”
我恨得牙痒痒,这个秃头小子,果然是个会宰客的黑心司机。
下车前,我问他:“故事里的那个司机该不会就是你吧。”
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嗓子,回答:“不,那是我的一个朋友。”
“得了吧,但凡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的人,十有八九是在说他自己。”我用原话回敬他。
“十有八九,还剩下一个就是我啊。”司机伸手将收音机的声音扭得更大,在他不小心露出的右腕上,戴着一只覆满划痕的旧手表。
我捂着钱包有些肉痛,心想罢了,好歹也算是一趟颇为奇妙的旅程。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电台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传入耳内,我顿时脸色大变。
股市在以令人疯狂的态势在连日猛飙之后,在十分钟前突然跳水暴跌。
震惊之余我不禁有些庆幸,如果不是今天堵车导致迟大到,现在恐怕我的所有积蓄都要血本无归了。
我摸了摸兜里的存折,本来今天下午,我是打算把钱借给我的一位朋友的,也答应了顺便签字,担当他的贷款中介人。尽管我也隐隐觉得他的贷款对象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不过这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需要钱,况且近期股票市场确实形势一片大好,所以我便同意了。
没想到……
幸好幸好,万一有个万一,我可不一定承受得住啊。
黄色的计程车沿著一条窄窄的坡形路面爬了上去,金属和水泥的接缝在轮胎下发出闷响。
第二个故事里,乘客说的那句话还萦绕在秃子司机的耳边:“人要学会记住过去,不然一切只是宿命的重复。”
好险啊,那人已经忘记了过去,差点就造成悲剧重演了。
故意绕道,上赶着选了一条堵得不行的路,无非就是拖延时间为了等他听到股市大跌的消息。否则,他差点又要把借钱给那个“朋友”了。
那个欠债不还,输得身无分文后一走了之,还令那个人被高利贷缠上,最后被逼得自杀的,所谓的朋友。
眼前是上升的灰色路面,秃子司机捏着方向盘,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轻叹了口气。
刚才第三个故事的结局,其实是他自己编上去的,幸好现在都成了真。
历史被改变了,过去的那位司机活下来了,只是丧失了自己作为幽灵司机那些年的记忆。倒是当年的那个乘客成为了计程车司机,而车,还是再普通不过的计程车。
当年幽灵司机送给他最后一位乘客的礼物,就是这只旧手表,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绚如花火的故事。
秃子司机并不是天生的秃子,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剃了头发。事实上,他半年前才从少年看守所里被释放出来。
在第一个故事里,那个中年父亲在回到过去后成功阻止了退学事件,但他依然很害怕儿子再次误入歧途。因为他对这突如其来重生的机会感到惶惑,不确定让自己留在过去的时间究竟还有多少,不安便渐渐转化为对儿子的高压控制。
只是,过于强硬的父爱在十多年来的纵容和疏忽后显然有些不合时宜,那位父亲骨子里犹豫懦弱的性格显然也不适合承担起过于严苛的管教者的角色。这导致的后果是,儿子每犯下一点小错,就会招来父亲歇斯底里的说教和神经兮兮的跟踪。
人生是充满偶然的集合,只是,改掉其中的一个变量并不足以改变人生。因为归根到底,决定人生的是人本身。
一次争吵过后,儿子选择了离家出走,尽管比上一世晚了几年,但他最终还是走上了不良的道路。这一世,儿子更孤独落魄,也犯下了更多的错,却再也不愿回家向色厉内荏的父亲求救,终于,他在多年后决定自杀。
只是没想到在死前坐上了一辆设定可笑的时光计程车,遇见了一位话唠的幽灵司机,从他嘴里听到了自己父亲和祖父的故事。
于是,他选择回到了自己犯过错,也接受了惩罚,并且有机会改正的这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放晴了。
秃子司机把车停在了一条无人的小路旁,阖上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融融的阳光倾泻下来,洒落在黄色的车身上,镀成一片异常纯净的金色,从车窗外照进了他的梦里。
他缓缓睁开眼帘,身上落满阳光,视线一瞬间变得柔和极了,眼眸似琥珀般凝固了时间。唱碟机的音量被调得很小,保罗·麦卡特尼高亢的歌声在狭小的车厢里低回婉转,包围
了他,又沿着半敞的车窗散入飘荡的风里:
Once there was away to get back home 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