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在
一
二十三，祭灶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杀只鸡；
二十八，贴花花；
二十九，去打酒；
年三十儿，包饺子；
大年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儿。
古老的春节，传统的过年，一首歌谣，代代流传。文生记得小时候，大概是四年级吧，腊月初八，吃罢早饭，上学路上，他和远征就这首歌谣还争论了一番呢。冬至疙瘩夏至面，腊八吃顿稠米饭，背着书包，鼓囊囊腆着两肚子稠米饭，文生和远征在凛冽的寒气中似乎闻到了年的气息，像蒸一笼蒸馍，虽还没有被娘出锅，但馍味儿已经窜出来了；像煮一锅大肉，虽还没有被爹停火，但肉味儿已经飘出来了；像置一身新衣，虽还没有到店里面试装，但店家已经把它们高挂在店里面了；像书一门对联，虽还没有在小学校里拉开阵势，但小学校里年年给村民写对联的老校长已开始练起了字儿；像看一场大戏，虽没有开场，但锣鼓家伙事儿已经在大戏台上敲起来了；像到镇上看一场烟火，虽没有到点儿，但四里八乡的村道上已响起了人们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话语声……过了腊八就是年，新年就要来到了啊！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噼哩噼啪放鞭炮，憧憬着幸福，掐算着时日，文生和远征说唱起了歌谣。
事情是远征挑起的，远征是这样一个人，好喷，且有啥喷，他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好多事情文生还没注意到呢，他已经发现了，好多事情文生感觉到没啥玩儿，他却玩得津津乐道。好喷的远征拖着两条鼻涕虫，伴随着他的讲述，鼻涕虫常常偷偷地溜出来，越溜越长，等到将要挂不住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一吸，哧溜一下，恰到好处，又把它们收了回去。看着远征的两条鼻涕虫，文生刚开始的时候还常常忍不住地想提醒它，可话刚到嘴边，远征就开始了吸溜，鼻涕挂在人家嘴上，人家比你有感觉，时间久了，文生便消退了提醒的欲望，他甚至麻木，在远征的讲述中，忘记了他的那两筒鼻涕虫。在过年的这件事上，两人兴趣没有分歧，远征一开始说唱，文生便紧跟着附和。争论在二十八这一天干啥上开始了，文生说的是“二十八，蒸枣花”，远征说，不对！应该是“二十八，贴花花”，文生不同意远征的纠正，他说娘就是这样教的，要是二十八贴花花，哪枣花馍啥时候蒸啊？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问题一出来，远征笑了，以之之矛攻之之盾，远征反问文生，要是二十八蒸枣花，哪对联啥时候贴啊？
远征答不上来文生的问题，文生也答不上来远征的问题。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答案的，这样的争论根本不需要答案，歌谣里面的程序化设计，与其说是老祖宗对春节的规范，不如说是人们对过年的期盼，中国是个讲易经的国家，易经讲究变通，小孩子虽没有那么多易经的知识，但变通他们懂，他们知道年前枣花馍是会蒸好的对联也是会贴好的，一切都会准备好的，争论只是为了争论，争论很好玩，求同存异是变通。歌谣的最后，大年三十这天，远征说“撅屁股作揖儿”，文生说“撅着屁股乱作揖儿”，远征看了一眼文生，问他，这也是你娘教的吧？文生回敬了一眼远征，说道，你想着光你有娘教啊！说罢，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笑毕，文生问远征，过了初一，以后怎么着呢？远征没想到文生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又看了看他，不理解似地说，走亲戚呗！还能怎么着？文生解释说，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亲戚怎么个走法，先谁家后谁家今儿怎么着明儿怎么着。远征看定文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这个你娘没有教你啊？眼对着眼，文生回答说，没有，然后满眼期待，等待着下文。远征突然扑哧一声笑，他说，这个我娘也没有教我！说着，他急忙头前跑开去，惹得文生在后面紧追逐。
二
小时候，文生家走亲戚，第一站是舅舅家。过年，闺女走娘家，大概在全中国，都是拜年的一项重要内容。文生家的亲戚，从母亲这头论，有三个舅舅，文生娘兄弟姐妹四个人，她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文生没有姨。文生娘带着文生上舅舅家去，不是初二，就是初三。如果文生和娘初二到舅舅家去，舅舅和妗子就知道今年姑姑没有轮到他家，否则如果是初三，舅舅和妗子就知道娘初二是在家里待姑姑的客了。文生有一个姑姑，他还有一个伯伯，不过伯伯算一家人，不能当亲戚论的，文生爹兄弟姐妹三个人，爹最小，姑最大。
让姑姑在伯伯家和自家两家轮，一年一家，是娘的注意。这个注意不是娘的原创，娘是跟着三妗子学的。三妗子这样做，其实是为文生家好，她想让他们节省点礼物。山地的规矩，闺女过年走娘家，要带重礼大礼，一根礼条，两样菜蔬。菜蔬没有什么特别限制，粉条啊、白菜啊、胡萝卜、葱什么的都可以，但礼条必须含有一根猪的肋巴骨。割肉的时候，你说砍一根礼条，卖肉的通常会问你多大的，三斤多还是四斤多，你说四斤多，他便操起砍刀，从悬挂着的半扇猪的脊骨处砍开一根肋骨，然后沿着这根肋骨割下来。文生有时候跟着爹去割肉，看卖肉的刀顺势走着，割得长一点或是短一点，然后上秤一称，大差不差，总能满足你对斤两的要求，看得文生觉得他们真够神的。卖肉的心里有一杆秤，割肉的心里也有一杆秤，卖肉的总想多卖点，他们在多上做文章，一多就超过半斤，不是三斤七八两就是四斤七八两，如果割肉的不想要这么多，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心中想，他们就该叫停了，一旦被叫停，卖肉的猛然一拐，刀就拐下来了，不过这样的礼条会稍稍显得不够直溜不太好看，末梢处给人种突然的感觉。猪的肋骨是有限的，山地的需求是巨大的，巨大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远征的二叔，那是个马虎的人，有一年他砍了一根礼条回家，给远征的婶子一检查，没有带肋骨，假冒伪劣，远征的婶子那个气啊！顾不得年节时不准骂人的禁忌，把远征的二叔是好一通谩骂。也难怪远征的二婶要谩骂了，不带肋骨的肉是送给死人的，若拿给生人，对方会觉着很晦气，这样的肉要是让远征的二婶带回娘家，不定会闹出什么风波来的。远征给文生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文生感觉着他二叔可真够马虎的，被他二婶谩骂，一点也不亏，同时文生也感觉到山地的这些个规矩怪怪的，拿肉就拿肉吧，还非得含有一根肋骨。远征给文生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很遗憾，他不是遗憾他二叔的马虎，也不是遗憾他二婶的谩骂，他是遗憾他口福的减弱，远征二叔家的风波，最后让他奶奶给平息了，老太太出面，先数落儿子再数落媳妇，最后答应媳妇走娘家的礼条从她哪里拿。作为村寨里的长寿老人，远征的奶奶无疑是亲戚里面的长寿老人，长寿老人受到尊敬，远征的奶奶每年都要收获好几份礼条的。远征有个表叔，在部队里面当官的，他提干排长那年，春节回家探亲，来给他的姑姑——远征的奶奶拜年，一根礼条八九斤，两根肋巴骨。文生没想到礼条还有这么贵重的，远征也没有想到，他喷的稀罕，文生听的稀罕，稀罕加上部队军官的神秘，稀罕得都有点儿神秘了。文生问远征，士兵上衣只有上面两个口袋，军官上衣上下共有四个口袋，你看了没有？远征回答说，我看了，的确是上面两个口袋，下面两个口袋。收获来的礼条，肥的用来炼油，满足一年的油吃，瘦的连肋巴骨一锅煮熟，一部分肉被远征的奶奶埋在炼出的油里，储藏起来细水长流，一部分现拿出来和着肋巴骨盛在盆子里，蒜汁泼了，给远征和他的叔伯兄弟们饕餮吞食了。
一年一度在奶奶那里啃骨头，是远征的口福，是远征的骄傲，是远征的念想——口福令文生羡慕，骄傲令文生嫉妒，念想令文生愤怒，文生曾懊恼地问过他的哥哥书生，在大年初一的中午，端一碗杂烩菜，执一块热蒸馍，坐在院墙根儿处的太阳底下，翻捡着碗里的烩菜，文生一边看一边问，哥！爹不是割回来好多肉呢吗？怎么不见一块瘦的？肥肉也没有几块！书生年长，懂道理，他给文生解释说，除去走亲戚的几根礼条，剩下的已没多少，瘦的剁进了饺子馅儿，肥的烧成了红肉待客，肉汤和面做成了酥肉。解释使文生明白了肉的去向，但没能消除他的愤怒，初二跟随娘到舅舅家去，一圈儿下来，到三舅家，三妗子迎接住她们，一边把她们往屋里让一边逗问文生，过年美不美啊？文生赌气回答说，不美！听说不美，三妗子奇了怪了，逗弄说，咋会不美呢？有新衣服穿，有鞭炮放，有肉吃，还不用上学。文生撅着嘴嘟嘟囔囔回答说，肉都给你们拿来了，有屁肉吃！娘本来是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场逗弄的，当听到最后，赶紧伸手出来制止，又来不及制止，只能干着急地搓弄着双手说，看这孩子！看这孩子！边叹边尴尬地笑。三妗子抚摸着文生的头，笑着缓解尴尬说，小孩儿嘴里吐实话。吃罢饭，说话毕，送娘和文生回家，村头，三妗子笑着对娘说，姐，初二不光你回娘家，我和大嫂二嫂我们也要回娘家呢，每年我们都在家做好了饭等着招待你，结果你吃的只有一家，不但浪费时间，而且还浪费我们的精力，你看这样中不中？从明年起，从大嫂家开始，我们三家轮着来，你一年只去一家，到谁家谁家管你饭。话说完，不等娘回答，三妗子又说，你不用担心，大嫂二嫂的工作我来做，相信她们肯定会同意的。告别三妗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望着身边若无其事的文生，娘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回到家，和爹说起走娘家的事，娘还是心气难平，爹却不生气，一副占便宜的小男人样，笑嘻嘻地对娘说，这下可好了，一下子省了两份礼条。当然，占便宜的同时，爹还捎带着夸奖了夸奖三妗子，说他聪明善良善解人意。后来，受三妗子的启发，娘也表现得很聪明善良善解人意，她让姑姑也这样每年回娘家。姑姑虽然开始轮了，给轮到的家拿礼条，在轮到的家吃饭，但没轮到的那家他也不空着，给带两盒点心。她这样做，娘也这样做，无独有偶，不谋而合。
除了礼条，拜年的礼物就是点心了。有一种俗称“蜜角”的点心，在山地很流行，啃一口，有浓重的糖稀流出，很甜，还有一种“什锦糕点”，盒子里装的形状很杂，有棍状的，有块状的，有球状的，据说比蜜角还贵，文生见过几回，也感觉不到它贵的地方在哪里。去罢舅舅家，接下来，文生该跟着娘去给二姨奶拜年了，去二姨奶家，娘拿的就是蜜角点心，一竹篮蒸馍油条，上面再搁上两盒点心，手巾盖了，娘胳膊拐着带文生去给姨奶拜年。娘有两个舅舅两个姨，没有姑，不过，他们在文生的心中，和爹的三个舅舅一个姨一个姑一样，大都沦为数目字了，凋零疏远得使文生感觉到他们都是爹娘故事里的人物，与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文生甚至错误地认为他们只是爹娘的亲戚。这么多的爷爷奶奶辈的亲戚中，文生记忆里存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娘的二姨他的二姨奶，一个是爹的三舅他的三舅爷。存在主要来源于小时候跟随爹娘前去的走动，一年一度为数不多的几个来回，几个来回中只有拜年是确定的，其他的都具有偶然性，受红白喜事的牵扯影响。走动的情景，勾起了娘深情的回忆，二姨奶的故事在娘深情的回忆中，断断续续地给讲述来出来。娘的两个舅舅，大舅爷入赘在异乡，很遥远的一个地方，二舅爷娶了两个老婆，头个婚后生下一子后死了，为了避免累赘，二舅爷想把孩子送人，然后再讨第二个老婆，这个时候，是二姑奶，挺身而出，把侄儿抱回到家中，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听娘讲述二姑奶的故事，文生感觉着娘对二姑奶很崇拜，因为娘对二姑奶很崇拜，传染得文生对二姑奶也很崇拜，像崇拜古代花木兰、穆桂英这些女英雄一样的崇拜，不过，二姑奶是个小脚，一个小脚老奶奶，竟能干出这么伟大的事情，文生感觉着不可思议，同时也感觉着更崇拜了。崇拜化作感慨，娘深刻说，除了爹娘，孩子只有跟着姑妈、姨妈才不会受症，才会好好长大，没喽人都在姑、姨后面要加一个“妈”呢。娘的这句深刻成了她的口头禅，只要有机会，她拿出来就说，到后来，还没等她张嘴呢，姐姐书霞张口就来，惹得娘一边笑，一边嗔怒，骂她，死妮子！
二姨奶的故事很圆满，她的晚年很幸福，特别是那个表舅他的那个侄儿，对她照顾得更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文生第一次吃羊肉馅饺子，是在二姨奶那里，二姨奶说羊肉馅是那个表舅专门为她准备的，他们吃的都是猪肉馅。羊肉馅饺子很鲜嫩，比着家里猪肉馅的好吃多了，家里的猪肉馅说是猪肉馅，其实猪肉几乎找不着，净是些萝卜，二姨奶的羊肉馅却纯是肉，一咬一疙瘩，囫囫囵囵的。在二姨奶那里，文生还知道，每到冬天，那个表舅都从村里的卫生所寻回两个输液的玻璃瓶，晚上装上热水，并用干毛巾包了，早早地搁在被窝里，为二姨奶暖被窝……二姨奶的幸福，化作娘返程路上的感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事有因必有果，娘感叹二姨奶的担当，更感叹那个表舅的孝顺，娘甚至逗弄起文生来，问他将来长大了会不会给自己弄羊肉馅饺子吃，会不会用输液的瓶子给自己暖脚，文生的回答，铿锵有力，博得娘一路的欢笑。
三舅爷是个退休工人，中等个子，人瘦，面净，很善谈。娘说外甥仿舅，爹和三舅爷长得很像，爹却说他俩长得并不太像，他的二表哥他姨家的老二他们长得才叫一个像呢，有一年，在三舅爷家，文生终于遇见了爹说的他的那个二表哥，相比之下，文生觉着娘说的一点也不对，爹和三舅爷只是眉眼有点儿一样，而眼前的这个人，不但眉眼像，而且身材像，像得简直一模一样，舅是老年的外甥，外甥是年轻的舅。三舅爷退休前在县机械厂干的是厨师，一名做饭的，能够熬成一名正式工，娘说三舅爷不简单，会做人，方方面面都打发得满意。三舅爷也为自己的会做人而骄傲，当着爹这些晚辈，当着文生这些晚辈的晚辈，饭桌上，他讲他厂子里面夹着尾巴做人的谦虚谨慎，他讲他光荣退休被单位敲锣打鼓车送回家的无限荣光，他讲他儿子顺利接班现在正在外地学习的志得意满……文生的印象里，老年人有两大特点，一是善良二是孤独，善良容易与人相处，孤独渴望与人交流，所以十个老年人有九个都善谈，陈谷子烂芝麻的，絮絮叨叨。有一回，当着文生的面，三舅爷竟说起爹和娘结婚的事，娘家要两捆花，爹家拿不出，无有办法，爹找到机械厂，求助三舅爷，三舅爷借了一些钱，再加上自己的积攒，帮助买了两捆花，让爹给娘家送去，这些钱爹家一直都没有给，借的钱是三舅爷慢慢还上的。少年的文生，颇有些自尊心的，三舅爷的讲述，他感觉着很尴尬，可看看爹，跟没事人似的，嘻哈着，饭桌上吃喝不误。尴尬携带回家，娘询问起拜年事，文生不打折扣地把这事给说了出来。听说还有这种事，娘愤怒了，话语如连珠炮，一炮接一炮炸裂在爹面前，多少钱？怎么不早说？我道当年那两捆花送得还怪及时呢，原来是这样啊！赶快给钱还回去！如铁拳打在棉花上，娘的愤怒，爹一点也不在乎，他说，还回去？还回去不是办舅难看吗？这两捆花的钱他根本就没打算要，也就是想起来啦这么一说。爹的观点，娘是同意的，所以娘的愤怒，一时愤怒，来得快去得疾，过去也就过去了。事后，再提及这件事，娘也不说还了，娘只是感叹说，难怪你爹年年都要背一根礼条去看你三舅爷了。在爹去看三舅爷拿礼物的问题上，比对着二姨奶，有几次娘也劝爹拿两盒点心过去，可爹不听，非倔强着拿礼条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