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粱
1、
“可别再照了,可别再照了。少牙白毛,满脸地瓜沟,照出来,难看煞了。”
又到星期六。又是一伙喜欢户外运动的“驴友”,来爬这岳王寨。爬到半山,是过去的岳王庄。见到在地里给甜瓜整秧打叉的郑玉珍,围上来:“就是她。”“就是这位大娘。”一面说,一面用那长筒大炮式的,卡片式的照相机,还有用手机的,噼哩叭啦,照个不停。
郑玉珍直起身,抬起胳膊,挡住脸,就喊,不让照。
众人就无奈放下手中的相机,手机。
“大娘,你说满脸地瓜沟,是指什么?”
一位女“驴友”,上前来,满脸笑,说话也鸟雀样好听。
“俺这里种地瓜,得在地里打起土脊,一根脊一根沟,将地瓜秧栽在脊上,地瓜才长得大长得多。你看俺这七老八十的人,满脸这皱纹,不就象那地瓜脊地瓜沟?”
郑玉珍说,放下胳膊。
大家赶忙举起相机手机,又是一阵猛拍。
“看俺干活穿的又破又脏,照出来多难看。”
郑玉珍忙抬胳膊挡脸,又看见自己穿的衣裳,手就拿下也不是,抬起也不是,上下顾不及。
“要不,等俺回家换身好点的衣裳,你们再照?”
“不用,大娘,这样就好,原生态,原生态。”
一位男“驴友”,还在拍个不停。
“好了,咱得尊重大娘,别拍了。来,大娘,来这树下歇会儿。”
那位女“驴友”鸟雀样声音又响起,过来搀扶郑玉珍。
“不用,闺女,我自己来。”郑玉珍说。
地边,道旁,也是村头,那棵大槐树下,是片浓浓的树荫。坐下,山风吹来,清新,凉爽。
“大娘,我们认得你。”女“驴友”挨着郑玉珍坐在青石板上,说。
“可不,来的人都这样说。来就给我照,回去就放在那电脑上,说是山外的人都能看到呢。”
“在这也能看到。”那位男“驴友”,举个大大的手机,来叫郑玉珍看。
郑玉珍就看到自己在那手机上。那人用手指头划着,就一张张换,在家中院里歇息的,做饭的,在地里干活的,站在破房前的,村头送人的,啥样都有。
“大娘,在那户外论坛上,你是网络名人呢。”
女“驴友”说。
“唉,咱是啥名人呀。那些演电影,唱歌的,又年轻,长的又俊,才是名人呢。我这老婆子,你们照去,不是给俺这山里人丢人啊。你们可别再照了。”
“你们干渴不?我回家给烧水喝。”
“不用,大娘,我们都带着。”
众人举起手中带的水让她看。
“这时稍早点,才四月里,地里的甜瓜才开花坐瓜,才指头肚样大,过几天,你们来,就能吃到甜瓜了。”
“过几天,我们还来。”
“大娘,这山为啥叫岳王山啊?这村也叫岳王庄?”
“大娘,现在就你一个人住这村里?”
“大娘,这里离山下这么远,你一人住这,不害怕?还寂寞?”
树下的人,争着抢着问。还没等郑玉珍回答,一个人又喊起来:
“看,山下又来了一伙驴友,咱们趁太阳还不太热,快走吧。”
“是啊,山名村名,回去到网上一查,就都查到的,咱们快走吧。”
说着,一伙人就起身,向山上爬去。
树下就只剩下郑玉珍。
2、
是啊,岳王庄已经没有了,成了空庄,自己为啥一个人还来这住?
郑玉珍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有些能说清,有些又无法说清。
让郑玉珍心里真正有些不明白、说不清的,是这几年,为啥有这么些城里的人,喜欢来这爬山,来这玩?她不知,这陡峭的山,破败的村庄,有啥好玩的。当年,她可是受尽了这大山里的苦啊,做梦都想离开这大山。这些“驴友”,她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这新名词,逢星期六星期天就来,一伙伙的,背着大大的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了,就说这里好,空气新鲜,井水清洁,没污染。说这是世外桃园,她就是女“陶渊明”。郑玉珍不知“陶渊明”是谁,只知这些人一来,就是星期六星期天,她都不用看日历了。
那年,岳王庄里也来过一伙人。
那年,郑玉珍才从山那边的小山庄嫁来这庄一年半,生的闺女才一岁,还没断奶呢。
来的人呢,不是“驴友”,不是爬山游玩的,是部队。
开天辟地,岳王庄第一次来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军人。老支书当年参加过游击队,直拍两手:当年,鬼子汉奸进山扫荡向各村要粮,都嫌咱这山高村小人又穷,都没来过呢。
来的部队有一百多人,住在各家腾出的房里。还住不过来,就住在大队粮场扎的帐篷里。
这么些当兵的,来这山村里干啥?社员们搞不清,就问老支书。老支书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随便问的,也不能说。
一向偏僻沉寂的岳王庄,这下可喧哗热闹了起来。村人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这么多当兵的,一早一晚,就都挤去看热闹。郑玉珍抱着闺女,抽空也跑去看。
这一看,也让郑玉珍大开了眼界,一向平静的心,也掀起了波澜。
她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年轻的男人在一起,第一次见人还长得这样啥模样都有,浓眉大眼的,嘴大眼小的,鼻挺鼻扁的。脸型也各样都有,圆的方的,胖的瘦的。有长的英俊好看的,也有长的不好看的。那说话呢,更是千腔百调,好多只听叽哩咕噜,听不出说的是啥。
还有更多让村人,让郑玉珍感到惊奇的。这些兵,早上随起床号一齐起来,都在那住的房前,一人端个搪瓷缸,先刷牙。这让村人磊惑不解,牙有啥好刷头?战士弯腰在那刷,老人孩子就蹲在面前看。有大胆的孩子,就抽战士们不在家,偷偷去拿那牙膏牙刷,也学战士那样,挤上牙膏,把牙刷放到嘴里来回上下刷,一刷,惊叫起来:太清凉了,太好闻了,嘴里又香又甜哩!
部队的战士,在粮场上用帆布,搭一个棚,又让老支书给找了两个不用的大瓮,放在里面,有专门的战士住里挑水,炊事班里炊事员烧好热水。傍晚,这些兵们回来,都要到那里面,热水凉水掺起来洗澡。每天都洗,这是让村人不解的。过去,村里人大都是在夏天夜晚,才在家里,或村头井台上,结伙几人,用井水洗洗全身,哪有每天都洗的。问那些兵,兵说:这是在这山里,在驻地营房,有专门的澡堂,春夏秋冬,一年都洗的。哪得浪费多少水?村人更惑。村里就这一口井,一下添这么多人,井水刷刷往下降,老支书不满了,去找那部队首长。首长就改了,让战士们三天洗一次澡。
那部队吃的用的,都有山下运来。队里也组织人去帮着运,说是拥军,支援部队。郑玉珍也让队长派去两回,用筐往山上挑,有米有面有菜,也有肉和鱼,让村里人感叹:还是公家的人好啊,看吃的多好,象过年似的!
原先公社的电影队,毎半年才来村里放一次电影,老支书还要打发人到公社供销社买来好吃好喝伺候那放电影的人。现在,这部队来了,毎周都放电影。那部队的首长,请老支书,全村的老少,坐在粮场的中间,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形,分坐在两边后边。从那电影上,郑玉珍看了更多山外的事,那奔腾的大江大河,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地里长得整整齐齐的庄稼,风一吹,绿浪翻滚的稻田。还有那高高林立的烟囱,轰轰隆隆飞转的机器,城里成片骑着自行车的人,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的人。这些,都是郑玉珍做梦都想不到的,见不到的。
这些兵来了之后,住在各家的,一早一晚,那战士就帮着扫院子,到井上挑水。那些住粮场帐篷的,就帮着扫村里的街和胡同。村里从没有过的干净起来。老支书走在街上,说:就是不一样,这一扫,村里干净了,人走在这,也精神了呢。
那些兵,每天都扛着镐锨出去干活。开始时,是分两路,一伙向村东,一伙向村里,走出很远,村里人也不知他们去干啥。后来,这两路逐渐向村里集中,村人也才看清,他们是在挖一条沟,由西向东,翻山越岭,从岳王庄的上方穿过。这沟贯通了,又见他们从山下运来,一梱梱的电缆,顺到那沟里,再将挖出的石头、土,回填上。这时,村里有到那山下赶集的,回来就说,听山下的人说了,这些兵这是来铺的电话线,这电话线从北京铺过来,一直铺到往东往东的海边上,那里有咱们的海军,是条军事通讯线呢。有人听了,就去问老书记。老书记赶忙说:不能说,不能说,是军事机密!抽两口烟,老书记又自语起来:这线贵重着呢,一直通到北京的毛主席那,哪天要解放台湾,毛主席一个电话,那命令就通过从咱这走的这电话线,下到那军舰上,那军舰一开到海上,通通放两炮,小小的台湾就解放了。那问的社员听了,就偷偷笑,不敢作声。有社员就悄声问:那北京,咱村也没人去过,到底不知是啥样哩。老支书就说:啥样?是京里呢,有毛主席住的金銮殿,辉煌着呢。又有社员说:金銮殿是过去皇帝住的,现在毛主席不住那的。老支书生气了:现在毛主席住天安门,那天安门就是金銮殿!
将来,等实现了共产主义,我就领大伙到北京看看,看看毛主席住的地方!刚才的气消下去了,老支书说。没人知啥时是共产主义,就没人敢接声。老支书又说:北京去不了,就是到那山外去看看,到那县城看看,看看外面是个啥世界,也行。
我要去!这次,郑玉珍第一个起来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