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部队在村里住了三个月,挖好沟,埋好那电缆,就走了。老支书说:他们又到大山东边东边的山村,继续挖沟埋电缆。
这些兵在这,郑玉珍觉虽一时半会到不了山外,但还可见到这些山外的兵,也就见了山外的人。听他们不同的口音,讲不同地方的事,也就同见了山外的景致。
这些兵一走,她心里空落了,没抓没捞的,在队里干活歇着时,她坐在地头,眼看着望不到边的大山,时常发呆。
部队撤离时,在村西头,还盖了两间不大的平房。平房在这大山里是少见的,大家就猜是做啥用。部队走了十多天后,两个当兵的,又来到山村,在老支书家喝酒吃饭。吃完后,一个走了,一个留了下来。老支书帮着那留下的战士,收拾那平房,说:这解放军在这看护那段从咱这穿过埋在地下的电缆,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要保证北京毛主席的电话白天黑夜都通呢。
那兵带来了吃住的全套家什,锅碗瓢盆都有。还有个煤气罐,煤气炉。用根橡皮管子连着,这边拧开,那边用火柴一点,“呼!”炉上升起蓝蓝的火焰,烧水,炒菜,蒸馒头,引来全村人瞧希奇。那兵说:这是城里人用的,城里人家家都有,用这个,不用柴草,方便,干净,卫生。城里人还有啥?村人问。城里人住高楼,照电灯,用自来水。那电灯,夜晚开关一位,照得地上头发丝都看得见。沙龙头一拧,水就哗哗流,不用到井上挑,还尽管用。说的村人满脸茫然立在那,想像着用这些是啥样。
没几天,村人就和这兵熟络了,知道这兵是河北的,是这大山外好远好远的地方,他名叫李正刚。这李正刚每天的活就是,上午顺那埋电缆的线路,向西巡看。下午顺那线路向东巡看。据他说,西头东头也都有巡看的,他每天都要与他们见面交接的。
现在,这李正刚是郑玉珍觉和山外唯一一根连线。她多想有机会,单独仔细问问李正刚,那山外的一切,那山外的大姑娘小媳妇,长的啥样,都穿啥衣裳。那山外的姑娘,是不是也和这山里人一样,和她一样,长大了,就由爹娘做主给找婆家,找了婆家就嫁去,给人家当儿媳,当婆娘,生孩子。可她一个年轻媳妇,怎好不顾头脸跑去问人家个大小伙子这些?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队里种的半亩甜瓜,收第一茬熟的瓜。老支书拿出两个,交给正站在一旁的郑玉珍:给李正刚送去,咱不能忘了拥军支援部队啊。
正是傍晚时候,李正刚在用煤气炉做饭。郑玉珍就学老支书样,叫他“小李”,说一个男人做饭,没见过,我帮你吧。李正刚说不用的,来部队我都学会了。
郑玉珍放下那甜瓜,站在平房的门口不走,她想问李正刚更多的事。想了好一会,就问:你们那河北在哪?李正刚手里忙活着,回答:在这里的北方。那离北京远不?不远,北京就在河北省呢。就在河北省?那你去过北京?见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吗?我还真没去过,中学毕业就来当兵,不过,我们那去北京很方便的,有火车,也有公共汽车。
到年底探亲假时,我就上北京,去看看天安门广场,看看天安门。李正刚说。
这让郑玉珍羡慕死了:唉,我啥时也能到北京,去看看天安门,去看看山外是个啥模样。这辈子,是没指望了!郑玉珍深深叹口气。
有机会的。我认你个姐,你到我家走亲戚,我带你上北京!李正刚说。
认我做姐?这哪成?这行吗?郑玉珍愣在那。
社员们收工了,正从山坡小道上朝这平房走来,朝村庄走来。郑玉珍不能再待在这了,忙收拾工具朝村里走去。走时,她没忘说一句:这事,让我想想。
这事就让郑玉珍,好几夜没有睡好觉。
正是夏天,村里的姑娘小媳妇们,就商议着,也学那些走了的兵们样,每天都要洗澡。可在家里,有老人有孩子,男男女女,总不方便。大家就几个人轧合一起,夜晚到那井台上洗。
洗了第一次,大家就觉身上,从没有过的清爽,也从没有过的没有了汗味,锼味,酸味,打过肥皂,闻去还有些淡淡的清香呢。
这让郑玉珍洗上了瘾。她想天天晚上都去洗。可孩子小,家里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天天去是不成的。已经有好几天没洗了,这天傍晚,她约村里要好的几个姑娘小媳妇,晚上去井台上洗澡。可不是这个说身上不利索,就是那个说娘要她搓麻线纳鞋底,都没空。郑玉珍头一梗:没空,算了,我自个去,我一个媳妇了,有啥怕的?
伺候一家人吃过晚饭,刷好锅,洗好碗,喂上猪,关好鸡,郑玉珍挑起铁筲,拿上大盆,来到村东的井上。正是月底,月亮要到后半夜才升起来,只有星星在遥远的天空闪着微弱的光。快到井台了,郑玉珍才变过眼来,影影绰绰看清小道,看清井台,看清周围的景物。离井台还有十几步,她就看到有个人正坐在井台旁的青石上。那青石,是村里女人平日来洗衣裳用的,都已经磨得光光滑滑。会是谁呢?是个男的,今晚这澡可就洗不成了。还没走到跟前,那人站了起来:姐,这么晚了,你还来挑水?郑玉珍没想到,这人是李正刚,更没想到,他真叫自己姐。
是你?这黑灯瞎火的,你来做啥?郑玉珍有些迟疑,低声问。人家叫姐了,自己该叫人家弟,可郑玉珍张张嘴,还是觉叫不出来。
我来洗澡呢。来,我帮你提水。李正刚说,过后就取那担杖和筲。
我也要洗澡呢。郑玉珍说。
那,我这就走。李正刚帮从井里提上两筲满满的水,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忽然,郑玉珍一把拉住李正刚的胳膊,往自己跟前一拉:我不让你走!
李正刚身上,散放着刚用清凉的井水洗过澡的清新味,还有浓浓的肥皂香味。
这一刻,谁也想不到的是,郑玉珍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是:你叫我姐,总觉不明不白,虚空空的,不实落。我现在把身子都给你,你就总有办法,有理由,带我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北京看天安门!
4、
没成想,郑玉珍的这梦想,一个月后,就被击得粉碎。
自第一次与李正刚井台相遇后,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郑玉珍担心的,还是发生了:身上该来的,没来!
丈夫被大队派到山下公社的水利工地,吃住在那,已有四十天了。
郑玉珍心里有些慌。
这天下午,她向队长请假,说身上不舒服,没出工。她挎个篮子,和婆婆说是到自留地去看看。
走到村西头那平房前,她一下愣在了那:老支书从那平房里走出来!
跟着,又走出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和一个新的兵。
那小李呢?郑玉珍一顾不得别的,问老支书。
在屋里收拾东西呢,他要调走了。这不,部队上的吴教导员,带这新的来替小李呢。老支书说。
郑玉珍一下空落得心里没了底。愣一会,回过神来,她知不该站在这的,就磨磨蹭蹭,走到平房后的棒子地里,偷偷往外瞅。好不容易瞅到李正刚来到屋后的厕所,就急忙向他招手。李正刚回头看看,急速钻进来,脸是雪样煞白,他身后平房前还传来老支书和吴教导员说话的声音。郑玉珍只低声对他说一句:我怀上了你的孩子!转身,走了。
思量一夜,第二天一早,郑玉珍对公公婆婆说:她要去给闺女的爹,她的男人送饭。
村里有五个人被抽去到公社的水利工地干活,公社里每人每天补助一斤半粮食。但对这些干体力活的社员来说,这是不够的。队里的会计便毎十天收集各家给在那工地干活的人做的饭,送去。这次会计才送去了五天,公公就说:送去的还该够吃的。婆婆白公爹一眼:媳妇想去送,就去。
郑玉珍就摊好煎饼,蒸上窝头,包上咸菜,下山了。
还在那工地上,住了两宿。
半月后的一天傍晚,老支书急匆匆走进郑玉珍家,给她,和公婆,带来了不幸的消息:郑玉珍的丈夫,在那工地上开山石,被石窝里滚落下来块大石头,砸死了!
转过年,春上,郑玉珍生下个儿子。婆婆哭着:俺那可怜的儿,你终于还是留下了根,还多亏你媳妇那次去给你送饭来。公公说:孩子爹是修水利没的,这孩子起名就叫水利吧。
郑玉珍紧紧抱着水利,一言不发。
那在平房里看护地下电缆的新来的兵,没待两月,也被调走了,部队也再没派新的人来。老支书说:部队首长说了,这埋电缆挖的沟,填的土,这些时日过去,已长出了新的草,看不出,不用看护了。郑玉珍到坡里看看,从这山坡,看到那山坡,从这山岭,看到那山岭,还真是野草一片,看不出曾经挖的沟,曾经填的土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山坡上曾经挖开的沟,现在又恢复原样了。她的心上,也长了漫漫的草。
5、
但时局的变化,让郑玉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还是走出了大山。
上世纪九十年代,郑玉珍已经过了五十岁,送走了公婆,闺女出了嫁,儿子水利,也已经结婚娶了媳妇。
但这年,上边的政府来人说:为了使岳王庄彻底脱贫,让山区农民和山外平原城区的农民一样,走上富裕的路,岳王庄整体搬迁到县城城郊的一个村里。
这下可在全村象捅开了马蜂窝,嗡嗡的,说啥的都有。有些老年人,不愿搬到那山外,不愿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还说,这下,咱岳王庄不就没有了?哪咋对得起祖宗?
郑玉珍不这样想,这整体搬迁,还是到那大山外,到那县城边上,这燃起了她年轻时的梦,掀起了她深埋心底的波澜。
她痛痛快快地和儿子儿媳,执行了政府的决定。
她这才第一次走出大山,见到了山外的平原,来到了县城,知道了“城”是个啥模样。
刚搬到那县城边上的村里时,住着村里给提供的房子,村里也给分上了地,虽然是在平原,种地不再光靠肩挑爬山迈岭了,种的庄稼有水浇着,不象山上那样靠天吃饭,打的粮食也吃不了了,但其它还和在山上的日子差不多。
但几年过去,不一样了,那县城在不断向外延伸,郑玉珍和岳王庄搬来的村,也开始在那种庄稼的地上,拆旧房,建工厂,盖楼房,也划到那县城里去了。旧房拆了住楼房,但搬迁来的岳王庄的人,得拿钱买。那钱哪是一万两万就能够的?郑玉珍没办法,就和儿子水利到处借。楼住上了,债拉下了一堆。楼房住上了,确实是比平房好,比那在山上住的房好几千倍,也确实象她当年听说的那样,电灯电话,沙龙头一拧,水哗哗淌。可这电灯电话,哗哗淌的水,都得花钱。水利没技术没特长,靠在那乡镇企业上打工,工作不稳定,工资也不高,儿媳呢,则需在家看孩子,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孙子那幼儿园,上小学,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郑玉珍看看,就自己在家吃闲饭,儿子下班回来,愁眉苦脸。儿媳呢,整天摔摔打打,给脸色看。同村来的几个老年人,遭遇和郑玉珍差不多,在一起说起话来,几个人一合计:走,咱再回那山上的岳王庄,那有地种着,山高坡广,也不象在这住这楼窝憋着,还是那自由清静呢。
儿子儿媳也没拦挡,就这样,郑玉珍和原先村里的几个老人,又搬回到山上已经撤销没有了的岳王庄,收拾收拾那破败快要倒塌的房子,住下了,又过起了那山里人的日子。
几年过去,同来的那几个老年人,得病去世的,年老走不动又被儿女接到山外的,最后,就剩下郑玉珍自个了。村里的老房子,已经都倒塌了,只有郑玉珍家在这住,她时常修补着,还立在那。村西头的那平房呢,还是部队建的牢固,也还在那。村东的井,现在就郑玉珍一个人来挑水吃,井里的水就总是满满的,井台四周,也长满了蒿草,秋后一片枯黄,春上又发出一片蓬勃的绿色。
人说,人老了,就总爱回想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郑玉珍现在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走到那井上,站在那井台上,走过那平房,站在那平房前,她不再象过去那些年那样,不愿回想过去,不象过去那些年那样,面对儿子,面对公婆,心中有块大石头坠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不再有说不出口的羞耻,和愧疚,而是更多地回想着那时的细细节节,点点滴滴,在那一站就是大半天。
有天夜里,睡不着,那往事又幕幕浮现在眼前。郑玉珍忽然想到,现在也已经是老年的李正刚,不知过的怎样?是不是也象自己这样爱回忆起在这的这些事,回想起她,还有他在这还有个亲身骨肉的儿子?她想一定会的,说不定,有一天,他会来这里找她,来找他的儿子呢,人,最亲,刀切不断,斧砍不断的,还是骨肉相连啊。
这年春节前,儿子来接郑玉珍下山,一家人要在一起过团圆年。儿子还说:现在家庭的日子也好多了,让娘下山后,就不用再回这山上了。郑玉珍说:下山过年行,过完年,我还回这山上。
我在这过惯了。好一会,郑玉珍又对儿说。
就这样,郑玉珍一直自己在山上住着,成了岳王寨下岳王庄的最后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