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一口酒,喉结动了几下,若有所思地说:“有吧,她那么好,遥不可及。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餐厅吃饭,尽管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还是鬼使神差地又吃了一次,都吃撑了,就为了坐她对面能看她一眼。”
“后来呢?”
“遗憾。遗憾的是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所以在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不能碰,一碰就疼。有的人你看了一辈子却忽视了一辈子,有的人你看了一眼,却影响了你的一生。”
一生?呵呵,听起来感觉好长好长的样子。我可不要你影响我一生。
“郝菲都没有她好吗?”我还是忍不住多打听了一下。
“你……”省略号我替他说了,应该是真够无聊的。禁区,禁区懂吗?
他又开了几瓶冰啤酒,这些啤酒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像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然后他心里的很多秘密,经过他的口腔,从唇齿间不断涌出来,拦都拦不住,那些话都类似于醉话,可信程度打个问号,先。
“喂,差不多就行了,你能不能别喝了,这样混着喝,待会儿肯定难受。”我试图劝阻。
“酒可是好东西啊,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睡着就梦魇,会惊醒,只有靠酒精麻醉自己才能好一点,我就这样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人都是麻木的,我就是那时候看透女人的,有的女人在你风光的时候围着你转,你落魄了就躲得远远的,还有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为她做任何事,恩将仇报,这就是女人,这就是现实。男人和女人之间都是有价码的交易,透着一股铜臭,呵呵。我想我余生都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了……”
他闭着眼睛冷笑了几声。
喝醉以后的九日颇有看破红尘的意思。他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这样评价了女人,听完这些,我头顶一大片一大片的乌鸦飞过去又飞回来。
我有点恨他,我真的希望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是我啊,这样我才不会听见这些悲观极端的胡言乱语,有损他名声,撼动他在我心中男神的地位。
宝宝心里苦,宝宝心里委屈。
于是我就坐他旁边也大吐苦水,提炼一下中心思想如下:
首先啊,我又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凭什么你都一棍子打死?
我承认我喜欢钱,我不想过这种精打细算的苦逼日子,但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攀富贵嫌贫爱富的女人,我还是希望花我自己凭能力挣的钱,这样踏实,如果我是那样见钱眼开的女人,我当初就跟我爸一起去城里过土暴发户的生活,何必跟我妈守在农村过穷苦的日子?
还有九日啊,我喜欢你,但是这和你无关,更和你的钱无关。
如果你愿意,不管你富甲一方还是一无所有,我都可以张开双手去拥抱,可是现实却是你富有,如果我非要拥抱你,那就是高攀,况且你是有妇之夫。所以,你对于我来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懂不?
最后,我原本以为算命瞎子说的劫,是打劫的劫,没想到是情劫的劫。我真不知道你哪里好,可是我身边再喧闹,一想到第一眼看见你的脸,就瞬间安定了。我想我可能生病了,类似于胃疼那种抻抻悠悠的疼,连着肚子啊肠子,五脏六腑都疼。所以你知道我是因为你才知道暗恋这个词的意义的吗?可是我却不能爱你,你是别人的老公,你是我学生的父亲。就算什么都不是,你也是高帅富,而我只是灰姑娘。造物主为什么给你那么多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恩赐,你还有那么多烦恼,为什么?
说着说着,我就把自己给说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安静的只有孤男寡女的房间里哭得声嘶力竭,如丧考妣。我用了很多抽纸,乱七八糟地扔在地毯上。哭着哭着我就想通了,有钱人就是闲,作。
酒也喝了,天也聊了,人也醉了,是时候离开了。
走之前,我起身打开窗户透气,雨后泥土的清新一下子扑进来。
有点凉,我敬自己是条讲情义的女汉子,我怕他感冒了,就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揽住了我的腰。他的手有点凉,没有用很大的力气,有点试探性的。怎么就入他怀里了呢?
我没有正式反抗,但是我一直在喘着粗气克制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像放弃了自我克制,动作变得粗鲁,用手摁住我的头铺天盖地地吻了过来。我有点被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场面。
难道他听见刚才我说的那些话被感动了,明了了我的心意?这样想着我就放弃反抗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贴近他,感受他蠢蠢欲动的荷尔蒙气息。酒精果然是催情的东西。
这个插曲完全没有在心里彩排过,脑子里好混乱。我就要变成自己最唾弃的人了吗?我爸的小三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赌咒这种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出门被车撞死,在家喝水被呛死。
说来也好笑,一个自称自己酒量好的人喝多了,一个根本喝不了红酒的人清醒着,是不是很戏剧性?最关键的是,剧情太跳跃了,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又想打电话跟彤彤商量我该怎么办了。
我很快就知道这霸道而狂躁的吻并不是给我的了。
他叫我郝菲。他说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的酒意在那一刻就全散了。我像遭受到了奇耻大辱,拼命地推开他,还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瘫坐在地毯上兀自流泪。
被扇醒了的他,又说了一些话,直到把自己说吐了,吐完继续说。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说他害死了他哥哥,说希希是他的谁也抢不走什么的,我的心情就跟在被抢救的病人的心电图一样起起伏伏。他的衣服上,满是浓烈的酒精味道。我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表演。对这个人,心里又心疼又同情。
我对王表一年的感情都不如对这个人这一个月的丰富。
我自作主张地用温水给他轻轻地擦了擦胸口,然后给他脱了T恤、牛仔裤,换上睡袍。我也不知道如果此刻林姐和希希回来看到这一幕,我该怎样解释。
我怀揣着一个少女的梦,第一次借着路灯的光亮偷看了一个成熟男性发育完善、朝气蓬勃的身体。我心里像做贼一样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有种过山车的眩晕,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我还躺在他每天睡觉的床上感受每一寸他肌肤贴合过的地方。
我是不是特别变态,我就是要用这种任性的变态,纪念我的第一次还没开始就死去的心动。
我认为也许这是我们唯一且最后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相处,所以感觉无比奢侈。好像大学毕业的散伙饭,可以尽情地撒欢儿,因为明天就要各奔前程,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这样的机会了。就当这是我此后关于暗恋,回忆里唯一清晰的线索。
零点钟声敲响之前,我起身离开。
事实上我还无意中做了一件让自己也匪夷所思的事。九日后来说,他醒来看到的是一场宿醉激情欢爱过凌乱不堪的现场,然后也不知所措了。
我没敢问他,他第一反应里是不是又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贱女孩而已,多么轻浮,多么不自爱。尽情鄙视我吧,九日,我这么做,如果你刚好讨厌我,我也刚好抽身离开,我的自尊心才不会受到伤害,才不会像个白痴一样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放过你,也等于放过我自己。不踏进你色彩斑斓的生命里,也不会成为那个能被唾液淹死的角色。
事实上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的士司机刹车的声音让楼道的感应灯瞬间亮了,彤彤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在楼梯口抱膝等我。
“干吗在这里?”我吓了一跳,瞬间觉得鼻子好酸。
“等你啊,死丫头,回来这么晚,电话也不接,害我担心这么久。”她发怒的样子真像一头母狮子,护犊子的那种。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暖暖的。以前王表失联的时候,我经常在彤彤这里找安慰,以至于让我以为她才是我真爱,于是我就开玩笑说要不咱俩好得了。她就一脸嫌弃地说她有男朋友,在澳洲。
我对澳洲的印象就只有袋鼠,我就跟彤彤说,让他和袋鼠好啊,你没看网上说的牛郎和牛都好上了?
说起来我挺没心没肺的,彤彤安慰我那么多次,后来她需要我安慰陪伴的时候,我却离开北京,一个人躲在异国他乡,成为别人的太太,过着锦衣玉食却生不如死的日子。
到家,彤彤把客厅的灯全打开了,我被晃得睁不开眼。
“你去假日本鬼子家了?浑身酒味,眼睛通红,别动,脖子上还有疑似吻痕,一声不吭,你出卖自己灵魂了?”
“没有。我只是生病了,今天吃了一剂猛药,马上就要痊愈。放心吧。”
她非要拉住我看《蜗居》《画皮》《回家的诱惑》《犀利人妻》等影视剧,我思考三秒就明白这些剧里头都有小三。我明白她的意思,甩开她的手,把洗手间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周日,我关机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于是起来觅食,客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台窗明几净,渴了半年的仙人掌都被浇上了水,茶几上整齐地摆放着干锅虾、麻辣烫、冰镇西瓜。厨房里一个头顶报纸的人背对着门在擦洗油烟机。
我心想彤彤找的小时工还真不错,干活挺卖力的。
彤彤看我起来了,挺开心地说:“快验收一下,这免费的小时工咋样?咱家换了灯罩,刷了马桶,坏的水龙头也修好了。”
我冲到厨房仔细一看,妈蛋,原来是王表这个阴魂不散的。
我俩一边吃干锅虾,一边诚惶诚恐地看他挥汗如雨,最后发展成大言不惭地指挥着,那个角落里还有蜘蛛网啊,垃圾袋在厨房第二个柜子里啊,拖把要用84消毒液泡泡才好啊。
彤彤不由得感慨,一个家里有个男主人公是多么重要,前提是,爱清洁,爱干活,怕老婆。
我有点内疚感,最受不了无缘无故地占别人便宜。
“表哥过来歇会儿呗。”彤彤都于心不忍了。
“不累。”他闷闷地回答。
“蔷薇,你丫说句话啊。”彤彤用满是油的手戳了我一下。
我把虾头掰掉,虾肉露出来,一口塞进嘴里,咂着舌头,不客气地回道:“老王啊,干完赶紧回去,待会儿等不到公交车了。”
王表抽了几张纸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说:“蔷薇,我找到工作了,银行押运员,明天开始培训了,有事需要帮忙你们给我打电话吧。”
“呃,不送了,垃圾带走。”我用脚指头踢了一下垃圾桶。
王表提上垃圾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我站在窗台前看他站在树下,抬头朝我站的位置张望。
我吸了一下鼻子,朝楼下喊:“王表,你不欠我什么了,扯平了,以后别来了。”
他拍了拍裤腿子上的灰,大步流星地走了。
彤彤用勺子把西瓜中间最精华的部分一勺勺舀进自己嘴里,要是过去我准扑过去拼个你死我亡。今天我淡定地看着她。据说吃了麻辣的再吃冰冻的容易拉稀,我想在她身上验证一下。
“有没有觉得,自从你认识了这个假日本鬼子,就性情大变了。”
感谢上苍,她没有提昨晚的事情。
“变什么样了?”我涂着脚指甲问她。我们幼儿园不准涂手指甲,所以我的指甲油一般都涂在脚上或者彤彤的手上。
“多愁善感,不苟言笑,偶尔目光涣散,神情呆滞。心事重重,黯然神伤,偶尔自言自语。”
“你想说我老年痴呆或者产后抑郁了吧?”我抱着膝盖摸摸胸口有点疼痛的位置。还好伤得不深,过不久就痊愈了吧。
周一早上,自然醒来已经八点半了,睡过了头,原因是我俩谁都没有想起来设闹铃。简单洗漱,我和彤彤以百米跨栏的速度夺门而出。
小区门口,有辆车挡住了半个出口,朝阳的无限光芒全都普照在那个靠着车门神采奕奕的男人身上。英俊的侧脸,面部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烟灰色的衬衫,那么熨帖。他靠着车门,双手插在裤兜里。我脑子里都是他光滑结实的身体,抿着嘴,我有点酸楚地傻笑了一下。
眼看彤彤就拉着我从旁边人来人往中挤过去了,他像一堵单薄的墙,挡在我俩面前。
“喂,你眼瞎啊,长得帅就可以随便挡姑奶奶路啊。”彤彤气急败坏地朝他嚷嚷。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用含义颇深的眼神看着躲在彤彤后面的我。我跟他的眼神一对视,就迅速移开了,感觉到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那个平易近人的小人儿又睡着了,现在醒着的一定是冷冷的那个。
“对不起啊,柳先生,我们要迟到了,麻烦你让一下啦。”
我把“柳先生”三个字说得很重,提醒他听清楚,我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我跟他划清界限,我对他不抱幻想。
“上车,有几句话想说。”他的声音有点沙哑,透着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沉稳。
“哦,呀,他就是那个假日本鬼子啊,是不是?蔷薇你丫长点心吧,一看就是花花公子,别看四肢健全,但是连杨过一半都不如。靠不住,靠不住。”她一边看时间,一边恼怒地在我耳边数落。
我轻轻地推了一下彤彤,让她快打车走。
他走到车门旁。
我们明明只隔了一辆车的距离,我怎么感觉像隔了一座喜马拉雅山,一条时光隧道,那么远。
“对不起。”他开口说。
啊!你也有今天,几个月前我追在你屁股后面道歉你都不领情,现在轮到你了吧。这种事情,大家都是成年人,解释越多越尴尬,何必那么矫情?
但是呢,我这个人就是有时候不着调,在这样清凉的早上,站在早点摊油条飘香的街上想矫情一次,看你怎么办。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上的痕迹,另一只手胡乱地绞着衬衫下摆,低着头看脚尖,接着说:“啊,你到底觉得对不起什么?”怎么不出气啊?
我扭捏了半天,没有下文,顿时我觉得这人挺没劲的,来道歉一点诚意也没有,于是我抬脚准备走。
“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的表情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