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新鲜的清蒸鲦鱼,趁在青碧色的香茅草上,一看就让人垂涎欲滴,阿蛮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凌旭子看着端着盘子走进来的阿韵,打趣道:“怎么,现在阿韵不顾‘鱼之乐’了?”
阿韵笑道:“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得其所哉!这两条鲦鱼能让先生食之愉悦,也是‘得其所哉’啦!”
简况佯怒道:“就你这丫头捉掐!”
“哈哈哈!”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午餐完毕,众弟子聚在劝学堂开始辩经。今天的话题是名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
众弟子唇枪舌剑,争论得面红耳赤,当中尤以子廉、子季争得最为激烈。阿蛮听着“马”来“马”去,觉得云山雾罩,头都要炸了。
席上除两位夫子外,只有子柯和阿韵瞅着众弟子争论而但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凌旭子转向阿韵道:“小丫头,说说你对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怎么看?”
阿韵站起身来,屈身施礼道:“阿韵请夫子赐教,阿韵觉得白马还是马。因为骑白马也可以说成骑马;骊马也是马,所以骑骊马也可以说成骑马。车是木头做的,但坐车不能说是坐木头;船也是木头做的,但坐船也不能说是坐木头,因为木头的性质已经发生变化。拿一本书随便翻翻,这不是真正的读书。斟字酌句,聚精会神地读,才是真正的读书。桃树的果实可以叫桃子,荆刺却不能被当作荆棘的果实。所以,无韵以为评判一件事物还是要看其本质有没有变。白马虽是白色但还是马,我们只能说是骑马,不能说骑白吧?”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凌旭子击掌道:“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子卿兄,看来咱们不服老不行啦!”
简况一听,嗔怪道:“你就不要夸她了,就会卖弄些小聪明!小孩家家的,哪来这些奇谈怪论!”他嘴上虽这么数落,眼里却难掩得意之色。
阿韵听到阿公训诫不敢再出声,忙施了礼,躲到阿蛮身边继续听诘辩去了。
许是受弟子们热烈讨论的氛围影响,过了一会儿,两位当世大贤竟然争论了起来:
“天与人不相胜,顺其自然!”凌旭子道。
“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简况驳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日月无情,转千世屠枭雄!”凌旭子梗着脖子。
简况怒道:“真真蔽于天而不知人!”
凌旭子不屑道:“何为天?”
“万物为天!”
凌旭子跳起来道:“人属万物否?天人合一,人即为天!”
一看两人要僵,子柯忙起身向二人施礼道:“两位夫子,恕子柯无礼了!”面红耳赤的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凌旭子转向子柯,不客气地问:“贤侄,你有何高见?”
子柯微微一笑,拱手道:“禀夫子,依子柯所见,顺天命者,治之以柔;制天命者,治之以刚。刚柔相济,天人合一。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失民者失天下,得民者得天下。吾等只需安天命,尽人事足矣。弟子拙见,请二位夫子指教。”
凌旭子追问道:“何谓尽人事?”
子柯昂然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好一个平天下!”凌旭子赞道:“贤侄果有鸿鹄之志!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以上忠于世主,以下化于齐民。假以时日,贤侄必将以利天下!”
简况也点头表示赞许之意。
与阿蛮的如坐针毡不同,阿韵一直安静地跪坐在案几后面,凝神听堂上的诘辩。
凌旭子见她听得入神,忍不住唤道:“小丫头,来,说说你的见解?”
阿韵望望简况,见他点头示意,忙站起身向凌旭子施礼道:“让夫子见笑了。阿韵拙见,天下无大国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天之意不欲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爱,交相贼,必得罚。”
子廉起身问道:“若他国来犯呢?”
“以戈止戈,兴正义之师,伐不义之徒。”
“何以永久止戈?”
“天下一统!”阿韵正色道。
子廉质疑:“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阿韵毅然道:“民贵君轻,以民为天!顺民意即顺天意,顺天意者得利、得赏、得永生!”
闻得此言,子廉及众弟子皆愕然。子柯注视着阿韵,双目泛起灼灼光华。
凌旭子和简况皆心中骇然:屈大夫的愿望怕是要落空,此女绝非池中之物!
阿韵见众人默然,始知自己有些忘形,忙屈膝致歉:“是阿韵僭越了,请夫子责罚。”
简况摆摆手:“君子慎其独也。”
阿韵忙躬身再拜,“是,阿韵知错了!”低头退回了座位。
凌旭子看着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阿韵,“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心头忽然浮现子皙的身影,暗道:可惜了!
春日已尽,梅子黄熟,沉沉的从树上落下来。
阿韵她们捡起成熟的梅子放进缸里,先用清水洗净沥干再放置到黄泥灶的烘架上。下烧松柴,上覆麻袋。烘至八九成干,手摇核仁发出轻微响声,乌梅即成。用篾篓包装,内衬箬叶,将口封住,以备随时取用。
墙外的孩童手举着梅枝,欢快地唱着歌子,三三两两向澧水河边而去。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今晚就是摽梅佳期。
西周礼制规定:男子二十岁“冠而列丈夫”(将头发结为发髻,小帽子“冠”),表示成年。女子十五“及笄”(将头发梳成脑后发髻),表示成年。每年摽梅佳期,家有成年男女的,都必须参加在国都举行的聚会,选定意中人,待双方成年后缔结连理,繁衍后代。阿韵今年春天已满十五岁,必须参加聚会了。
封好了乌梅,黄昏已渐近,同村的姑娘们开始帮她梳洗打扮。有熟稔的姑娘问:“阿韵,你的梅枝要投给谁啊?”
“喂,阿韵,你一去,我们的梅枝要没人接了!”
“没事,没事,阿韵的梅枝呀,早有意中人了!”
……
姑娘们嬉闹着,羞红了阿韵的脸颊。梳妆完的阿韵站起身。“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众人痴痴地看着她,早知阿韵美貌,哪知初装便如此娇娆!
子柯和众弟子们早早等在门外的马车旁。小贤庄弟子排辈按入门早晚,并不按年龄大小。他还未及弱冠,但众弟子中已有不少适婚的少年,都希望今晚能得遇佳人。
院中灯盏渐渐亮起,就见一群妙龄女子拾阶而上。当中一女“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正是无韵。
夜色里,春风如此醉人。
澧水河穿越国而过,诸暨乡就位于越国都城会稽城东南,是整个越国最繁华的地段。黄昏的河边熙熙攘攘,有许多手持青梅枝的少女穿梭其中。
平日只在白天才摆的铺子今日要开到晚上。在这个欢欢喜喜的日子里,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出来凑热闹。今夜的诸暨不分贵贱,各尽欢颜。
阿韵和姑娘们手持着青翠的梅枝,枝上的梅子青碧中透着浅浅的金色,正待有心人采撷。子柯他们一干男子则护卫在一丈之后。
一路走来,她们这队人赢得了最多的目光,有大胆的男子直接走到阿韵面前击鼓而歌:
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
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
姑娘们嘻嘻笑着,将阿韵围在中央踏歌婉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些胆大的男子听到此歌,知佳人已心有所属,只有黯然而去……
队伍中最明朗的姑娘假意嗔道:“阿韵,你不要和我们一起吧?我们的梅枝都被你的遮住了!”说着,顺手抢过阿韵的梅枝回身递到子柯手中,和大伙儿拉起傻傻的阿蛮,嬉闹着往前跑去。
吵吵闹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阿韵看着子柯手里的梅枝羞红了脸,窘迫的双手不知该往何处放。
子柯低头凝视着站在自己身侧的阿韵,螓首蛾眉,欲语还休。手里的梅子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将这深春的夜色也熏染的如此醉人。他伸出手,轻轻拉开阿韵绞在一起的双手,阿韵急急地挣了一下,他松开她的右手,却把左手握得更紧……
夜色渐渐暗下来,澧水河岸上的傩神庙搭着高台。每年的摽梅佳期,都有精彩的傩舞上演。傩舞驱邪福佑,能保佑有情人平安喜乐,长相厮守。周围的人们开始急匆匆地往高台那里赶。子柯拉着阿韵的手缀在后头,渐渐地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阿韵,今年仲秋我将回楚国行冠礼。”子柯轻声道:“待我及冠,就向父王母妃禀明心意,我请亚父来向师父提亲好吗?”
阿韵没有出声,只低头静静地听着。
子柯握了握她的手道:“阿韵,你说师父会应允么?”
阿韵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小小的身影,羞涩地点头道:“会吧。”
子柯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熠熠如头顶的繁星。“好阿韵!能得无韵为妻,夫复何求?今生子柯必不相负!”说着,伸手解下腰间缀着的夔龙玉佩放到阿韵手上,“这枚夔龙佩是我初入宫时父王所赠,十九年来一直随身佩戴。阿韵赠我青梅,我赠阿韵此佩。我回楚后,愿此佩不离阿韵左右,睹物思人静候佳音。”
玉佩触手温润,阿韵将系佩的丝线在顶端打了一个结,轻轻地戴在脖子上。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子柯道:“嗯,我定会时时带在身边。子柯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的消息。”
子柯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放心,子柯必不相负!”说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我们也去看傩舞吧。”
傩舞源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商朝时定为祭祀仪式。周朝称之为傩,规定傩舞是国家礼制,“传傩以靖妖氛,祈求人丁繁衍”。
子柯与阿韵到达傩神庙时,台上已经开始起傩了。主持傩祭的“方相氏”身上蒙着熊皮、赤帻、朱裳、绿鞲衣,戴着狰狞的红色面具。一手执戈,一手扬盾,率领戴面具、披毛顶角的“十二兽”跳跃呼号,驱逐“疫鬼”。后台有鼓乐之声相和: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台下的男男女女大多已成双成对,年轻的心被这美好的祝福感染,齐齐地跟着吟唱起来。子柯与阿韵也莫能例外,两人双手紧握,久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