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名叫绰姿,本是春花楼一名妓,因无意救过大哥一命,遂被大哥以四百两银子赎身,成为大哥的贴身女人。
大哥在世,她是大哥的女人。
大哥死后,她变成我的女人。
关于大哥的死,江湖中有很多不同的传言,最为可信的一种便是我用鸩酒毒死大哥,然后迫夺了他的女人。
谣言传得多了,即使歪道也会变成真理。三人成虎和曾子杀人的故事就是例证。但我却不相信这在他人眼中最为可信的传言,同样她也不信。
我不相信,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虽然懂得各种不同的用毒方法,可我此生从未用过一次毒。
用毒是江湖中下三滥人所用的下三滥手段,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是不屑这样做的。
我问她为什么也信?她深情地望我一眼,低下头,道:“只因为我相信你!”
我冷冰冰地瞪着她,眼中毫无一丝暖意。
“你相信我?”我恶狠狠地道。
“是!”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虽然简短的仅有一个字,却带着巨大的力量。
寒光一闪,我的剑出鞘。剑尖正顶着她的胸膛。
剑,三尺七寸,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铁剑,却因杀人太多磨出阴森森的光亮。
迄今为止,一共有三百六十四人死在这把剑下。三百六十四人,全是男人,并且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地位显赫的男人。
这些男人从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因此别人(尤其是我)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不会把他们的生死放在眼里。
我没有杀人的习惯,但有些人非要逼我出手将其杀死。
我没有杀女人的习惯,因为女人与男人相比,不值杀。
我更没有杀手无寸铁的娇弱女人的习惯,因为这样做,完全是自然界动物群中一种弱肉强食的残暴行为。人不是动物,江湖不同于自然界。人,如果是真正的人,无论在不在江湖都不应该做出类似自然界中禽兽们的事。可事实恰恰相反,多数人一旦踏入江湖,往往丢掉人性,开始像动物一样顺从“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杀人,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管你愿不愿意。
所以,我每次出手都是迫不得已,都带了极大的不情愿,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次我出手,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想借剑的力量震慑对方。我想让对方明白,剑的距离,就是我与她之间的最近距离。超越了剑的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剑,唯有剑,唯有在我与她之间横一把剑,才能表示我对大哥的忠实,才能表示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大哥的女人。
她毕竟是大哥的女人。
大哥的女人只能相信大哥一人,除此以外,无论是谁,都不可以。
当然,相信我也不可以。
(二)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波似柔情的春风。
她不动,剑尖却颤抖起来。
剑颤抖,是因为我握剑的手在颤抖。
手颤抖,是因为我的心在颤抖。
心颤抖,是因为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害怕。
恐惧!害怕!恐惧什么?害怕什么?一想到此,我就更加恐惧更加害怕,我的心颤抖地就更加厉害,颤抖的手几乎把持不住颤抖的剑。
大哥虽然死了,但以前属于他的东西现在还应该属于他。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背上的“金错刀”,赫赫的“无极堂”,这一切的一切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是绝对属于大哥的,谁也不能掠夺,谁也不能改变,包括我——与大哥生前最亲密最融洽最忠实于他也最受大哥信任的兄弟。
谁也不能改变?任何不相信这句话的人,都要付出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死。
很多人不相信这句话,因此很多人都死了。
我不能背叛大哥,即使大哥已死。
可我知道,此刻,我确确实实正在一点一点地渐渐背叛着大哥。
我的心颤抖,我的手颤抖,我的剑颤抖……
那晚,一声痛心裂肺的短促闷吼,划破静静裹罩着“无极堂”的黑色夜纱。
听到吼声,我预感到不妙,随即背上刀,冲出房门,奔向大哥的住处。
大哥的书房本是一间洁净得不能再洁净的书房,房里的摆设也是精致得不能再精致的摆设。
可此刻,当我踢碎门板,闯进大哥的房间时,却发现原本的洁净已变成脏乱狼藉,原本的精致已血痕斑斑。撕裂的绸帐,倒地的书柜,散乱的书籍,大滩的黑血、血污的地板,呛鼻的腥臭……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大哥的房间,可我不得不信,因为大哥就躺在这所房间里。
我不敢相信,直挺挺躺在血污中的就是曾经叱咤风云威震江湖的大哥。
我更不敢相信,鼻孔和嘴中仍有大股鲜血不断流出的就是曾经杀人无算神鬼敬仰的大哥。
当我把他上身扶起,将他的头靠在我左腿的大股时,我看到他的眼睛。
红红的眼睛,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令每一个见到这双眼睛的人都感到灼烫燥热。
他,气息若丝般微弱,嘴角不停地嗫嚅。
他仰脸望着我,表情充满了悲愤与怨怒。
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角,想听清他嗫嚅的话语。
可惜,他已说不出话,只是费力地喘着粗气,拼命地把眼睛睁得更圆更大。
我永远忘不了这双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出一代枭雄的不甘心,看出一个不服输者对死亡的屈服,看出一个将亡之人对世间对生存的留恋。
死是多么可怕呀!我感到害怕起来。
突然,他伸出铁钳般的双手紧紧夹牢我托着他腰背的右手,力道是那么大那么猛,甚至比他生前的力道还要大猛几倍。
我右手的手掌、手背、手指,被他捏得酸麻疼痛。
我本不该哭的,但我却突然哭了出来。因为我要感谢大哥感谢上苍。
大哥强支生命,保留最后一丝气息,岂不是为了我这个与他没血缘关系的兄弟?为了这份情谊,我觉得我应该流泪。
作为大哥的兄弟,我有幸看到大哥最后一面,也有幸让大哥看到我的最后一面,这不能不说是上苍的恩赐与垂悯。天若有情天易老。为了上苍的这偶一动情,我觉得我应该流泪。
但我没有流泪,虽然自己哭得很伤心。
哭不一定流泪。
我不敢流泪,因为我害怕泪水挡住我的视线。况且,大哥曾对我说过,在他面前是不能哭不能流泪的。
不再哭,也不再流泪,我开始笑,勉强的笑,谁都无法察觉的笑。
这时,她走了进来,好似被眼前的场景吓呆般默立在我的身后。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大哥,不知为何,大哥的神情突然慌张起来,慌张的一瞬,紧握我手的力道骤然消失。我始终不相信,也始终无法忘记:那只蒲扇般的粗厚大手从我手上无力滑下的一瞬,还有那张死都紧紧绷着的僵脸。
大哥就这样死了。可我那只被大哥紧捏过的手还是继续酸麻疼痛着。
她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漠然地看着临死的大哥和大哥的死去。
此情此景,任何人包括她都应该怀疑我的,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的无语使我害怕起来。
“我一生从不用毒。即使用毒,也不会伤害大哥。”抛下这句话,我抱起满襟血污的大哥,缓缓走出房门。
“我相信你!”她抽泣着说。
我不知她为何抽泣?为大哥,为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我想问她,却一直没有回头。
我背着刀,孤独地走进黑夜。黑夜与屋内的她相比,已是另一个世界。
无边的黑夜,将我吞没。
“你只要他人的刀,却不要自己的剑吗?”她带着哭腔向我喊到。
喊声没有力量,根本无法消除黑夜的压抑。
黑夜依旧死亡似的做着活时的呼吸。黑夜中,我又抱着大哥的尸身,回到光亮的屋中,回到那迥异的世界,沉默地取下挂在墙壁的原本就属于我的剑,沉默地转身,沉默地走进依旧黑暗的世界。
走进,走出。我都不曾奢侈地望她一眼。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这把刀——金错刀。
江湖中没有人能看完看全这套刀法——追魂赶影三十六刀。
江湖中没有人不知道这把刀的主人——展天雄。
展天雄就是我大哥,曾为我在左肩挨了一镖的大哥.
大哥,八岁闯天下,十二岁用菜刀杀人,十三岁学艺于六鳌山童颜老人。当时我也在童颜老人门下,年仅十岁。
我本是他师兄,但师傅却让我叫他“大哥”。我很执拗,一脸傲气的不高兴。他摆摆手,不在乎的样子。
从此,我们以“你”互称对方。
三年后,我十三岁,大哥十六岁,我随大哥下山。
下山时,师傅赠大哥一把金错刀,说:“刀与刀法本是一体。可你仅学刀,而未学法。”大哥点点头,以表应允,但从大哥茫然的神色看,他根本不明白师傅话语的意思。
下山时,我也得到师傅相赠的一把玄鳞剑。我朦胧记得师傅说,“误铸刀,误铸剑,既误是误,再误非误。”
下山后十天,我心悦诚服地喊了他第一声“大哥”。因为我发现若没有他,这十天我肯定饿死在路上。
因为,这十天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一个无用之人,不懂世俗,不会生活,甚至连乞讨的本领都没有。
“大哥,你真行!”
当我喊他时,他好象没有听见,依旧若无其事地转动着篝火上烤着的松鸡。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虽没有答应,可我肯定他心里已经承认“大哥”的身份,已经充满无比的自豪感。
一声“大哥”,从此,使我喊了他一辈子“大哥”。
那年大哥二十岁,我十七岁。
十七岁,本是我生命结束的年龄,本是飞镖打中我心脏的丧命年龄,但大哥却一把将我推开,让那只飞镖钉在了他的肩头。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大哥肩头浸出的鲜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哥拍拍我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要哭了!再哭我可就不做你的大哥了。”他眯起眼睛,疲倦地睡了下去。
那年大哥二十三岁。
“无极堂”成立。
又三年,“无极堂”雄据江湖,威振武林,其声势之浩大,丐帮犹有不及。
大哥曾制铜印两枚,赠我一枚,说:“‘无极堂’纵跨南北,分舵二十,恐有鞭长莫及之感。我欲将北方十舵统为‘有极堂’,奉你为主,有铜制‘有极印’一枚,北方十舵,非此印任何人不能调治。”
我不接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大哥的眼睛。大哥的眼睛熠熠生光,温柔中透出威严,信任中透出赞许。
我冲他一笑,解下玄鳞剑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也大笑起来,金错刀赫然摆在我面前。
以后,我不再佩剑,而是常背一把金错刀。
大哥不再背刀,而是常佩一把玄鳞剑。
谁都明白,江湖中人,手中兵刃就是自家生命的象征。用刀者,刀如生命,无刀即无己;使剑者,剑人一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赠刀赠剑,岂仅是赠刀赠剑,其实,赠的是一种默契赠的是彼此的生命。
看着桌上的刀剑,我和大哥都不说话,但彼此心里却十分明白:某一天,或许,我们中的一人死去,陪伴自己的还有对方的刀或剑。
记住!我们此生都不会孤独。即使孤独,还有寂寞相伴。即使没有寂寞,还有我们的刀剑。
大哥把那枚“有极印”硬塞到我的手中。
(四)
剑尖停留在她的胸前。
一滴泪珠,滴落在剑上。
“大哥的死,就是因为他太相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剑已贯穿了他的胸膛。
血在流,泪也在流。
她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无限苍凉与孤寂。
笑声过后,是无限的伤痛——同属于两个人的伤痛。
我肯定我没有刺出这一剑,是她自己一挺胸膛,用力前扑,故意撞上剑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