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将炎热,即便是这夜半更深时,空中亦是带着浓浓的温热气。偶有一阵凉风吹过,方隐约将这份热气散去一些。
城外浅郊,二里亭,苏九坐在亭上,目光迟钝得仰头望着头顶璀璨星空。
今日的月色真美,繁星密布,月色清透,苍穹顶上连一块云朵都无。一眼望去,仿若就能看到了天边。
还记起当初她同宁珏去郊外赏景时,也是这样的夜色。只是当时她能看到宁珏那张风华绝伦的脸,而此时,她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苏九蹲在亭子角落,双手环抱着腿部,明明这么炎热的温度,她也不觉得热,反倒浑身都发着冷,冷得她的腿都打着哆嗦。
此时已丑时一刻。快了,真的快了……苏九在心中反复给额自己打气,生怕没等到宁珏,自己先出了乱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得传来了一阵动静。苏九瞬间站起身来,目光凛冽得望着前方,果然,就见远处几道身影正慢慢朝着二里亭而来。
等走得再近些,苏九终于看清了些。只见来人模样清秀,一袭黑衣,暗卫打扮,肩上尚扛着一人。
等到这暗卫走到了二里亭前时,时间不多不少,整好丑时三刻。
苏九对着这暗卫冷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宁珏要出事的时候,他身侧连一个护他周全的人都没有。”
这暗卫微微低下头去,避开苏九尖锐的视线,只低声道:“人我已带到,苏姑娘请自便。”说罢,他弯腰,将宁珏轻轻放置在亭内,便要转身离开。
苏九急忙上前一步,对他背影喊道:“慢着!不离,我只需要一个理由,告诉我你为何要背叛宁珏,是因为莫如是的威胁吗?”
不离脚步又是一滞,背影亦是僵硬。直到许久,他才道:“是宁相将我遣散出府的……在他命我将宁府所有财产移至你的名下,当做对你的下聘之礼后。”
苏九浑身一震,脑中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当初宁珏交给自己那枚‘赠予爱妻’的玉佩时的情景。
不离又说:“我本已是自由身,我投靠莫国师,是我的自愿。并没有受到谁的胁迫。”他又转过身来看着她,声音分外低哑,“莫国师他是个好人。苏姑娘你不知道,当初我进宁相府,是为了赚银子养我的未婚妻。她得了很重的病,需要很多银子看病。”
“不过她还是去了……呵呵,就因为我要出远门完成一次任务,所以,所以连她的最后一面,我也没有见到。”不离眼眶隐约泛红,唇角却又微微翘起,欢欣道,“可是莫国师会术法,他说,只要我愿意跟着他,就能让我的未婚妻重新回到我身边。”
“现在她已经回来了,”不离清秀的脸颊上尽是希翼的光,“苏姑娘,其实,我没什么大志向,只要她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月色凄清。苏九定定得望着不离的脸颊,只觉鼻子泛酸,如鲠在喉。
她怎么可能告诉他,那未婚妻不过是易容改造的呢。
她又为什么要揭穿他,揭穿他的自欺欺人呢。
苏九不忍再看不离清透的目光,快速别开眼去,低头去看满身是血的宁珏。她努力忽略宁珏满脸的血迹,伸手去探向宁珏的鼻息。幸好……苏九总算送出一口气来。嘴中则又对不离道:“待我同莫国师道声谢,就说苏九谢他饶命之恩。”
不离轻轻‘嗯’了声。他看着苏九手脚慌乱的模样,再次踯躅:“苏姑娘,需要帮忙吗……”
苏九一边拿出手帕清洗宁珏脸颊上的血迹,一边道,“我已雇了马车,就在附近。或许你可以帮我搭把手,把宁珏移到马车上去。”
不离赶忙应是,一边重新将宁珏扛在肩,一边道:“苏姑娘莫太过担心。方才我已偷偷给宁相吃了保心丸,可护住他心脉。你带着宁相赶快走罢,若是莫国师突然改了心意,可就麻烦了……”
“好!”苏九跟在不离身后,沉声应道。
马车甚大,是苏九花了重金买的。
从一开始她就料到,莫如是既然能答应自己饶宁珏一命,那就代表着,宁珏会生不如死。
可,她宁可宁珏生不如死,也不想莫如是给他一刀了解个痛快!
生不如死,至少还有命在。有命在,她就有办法将他慢慢医治妥当,哪怕花再多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苏九转身,从早早在马车上备下的水袋里,倒出些水来浸湿自己的帕子,这才用湿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宁珏脸上的血迹。她拿下宁珏脸上蒙脸的巾帕,又脱了宁珏身上被血染红的衣裳,帮他重新换上干净的。
整理完毕后,苏九这才开始检查宁珏的伤势。她并不会搭脉,便只有粗粗翻过他的嘴舌眼。
宁珏的嘴中血腥味依旧,只是吐了这许多的血,想来应是中了齐毒。苏九又去翻宁珏的双眼,可……可不过一眼,苏九便如触电般收了手!
苏九心底猛得掠过一阵生疼,疼得她脸色煞白!她颤抖着手再次翻开宁珏的眼睛,却见,却见宁珏的瞳孔一片青灰色,连瞳孔都已消失不见……
不,不会的!苏九浑身如置极北寒地,一股寒气瞬间掠过她的四肢百骸,眼泪早已毫无预警得涌出了眼眶。她颤抖着胡乱擦去脸上的眼泪,一边紧紧将昏迷的宁珏抱在怀中。
“不,不会的,宁珏,你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么迷人,怎么、怎么可能失明呢……不会的,宁珏,你、你一定会好的,一定!”苏九一手紧紧将他搂在怀中,一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仿若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内!
宁珏闭着眼的模样瞧上去平稳又俊俏,仿若只是在轻轻浅眠。——他明明是这般胸有成竹斜睨苍生的男子,怎可能变成一个瞎子?
苏九越来越害怕,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般洒脱的男子,竟会变成这种模样……
窗外的天色依旧迷蒙,夜空已经慢慢退去,璀璨的星辰也已慢慢变薄,最终消失在了天际里。东边方向厚重的云朵后,依稀泛起了鱼肚白。
苏九收回手,放下马车窗帘。她深呼吸一口,对着宁珏坚定道:“宁珏,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便会同你一齐走下去……不管什么代价,我都会将你恢复身体,真的,你信我!”
说罢,苏九弯身出了车厢。她坐在马车前,目光如炬望着被晨雾弥漫的正前方,终是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离国都最近的城池乃平城与邺城,平城繁华,来往商贾官员甚多,只怕不甚安全。邺城虽不甚富庶,却分外平稳。她可先去邺城盘下一座小院,先让宁珏在邺城将养一段时间的身体,再另做打算。
主意打定,苏九驾着马车直奔邺城。
赶车路上虽枯燥,可时辰却过得极快。等到苏九终于感到腹中饥肠辘辘时,已是下午未时。头顶的太阳已渐渐西斜,尽管日头依旧毒辣。
苏九将马车停在一处小树林内,这才重新钻进马车内,想喝口水吃块干饼,再顺便喂些清水给宁珏喝下。
可,等到苏九钻进马车内时,却……却见此时的宁珏,脸色惨白,头顶竟冒出了先前他给她看过几眼的猫耳朵……苏九一惊,赶忙俯身,将宁珏的身子小心翼翼得翻了个身!
果不其然,宁珏身后的猫尾亦是冒了出来,只是不同于先前的流光溢彩,此时他的猫尾正恹恹然的蜷缩着,白色的猫毛也已失去了光泽,似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黑雾气。
苏九分外心疼得伸手抚摸过他的猫尾巴,又将它轻轻搁置在宁珏身侧,这才小心翼翼得从马车暗格里拿出水和干粮,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慢慢啃食。
干粮很硬,苏九也未察觉。她只静静望着宁珏,一边干硬啃着,只是啃着啃着,她便又留了泪来。
她赶忙将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干净,拿过水袋就着喝了几口,又走到宁珏身侧,将一口水含在嘴中,对着宁珏的嘴唇,慢慢将水渡了过去。
如是重复几许,苏九这才将水袋放置妥当,重新赶路。
赶车途中,转眼之间,日月已交替几许,苏九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等到了邺城城门之下,已是四日之后。
苏九在邺城内一条分外僻静的小巷内,租了一个分外清幽的小院。院子不算大,却也算是五脏俱全。自带的这方前院内,还种着几棵分外雅致的杏树。
苏九将宁珏从头到脚都裹得分外严实,又托房东搭把手,将宁珏合力抱入房中。
只是此后,房东看向苏九的眼神中便多了一丝同情与怜悯。
苏九佯装未视,对他笑道:“不知房东可知邺城内最好的大夫是哪一家?我家相公生了重病,需找个大夫好好医治一番哩。”
房东赶忙道:“苏姑娘问我可算问对人了。整个邺城最好的大夫莫过于东二街的华大夫。你且等着,不如我去唤来,你就在此照料小相公罢。”
这房东这般热情,苏九自然求之不得。当即对房东连连道了谢,又偷偷塞给她一些碎银子以作报酬。房东这便更加卖力得跑远了。
只是宁珏此时已暴露了猫耳和猫尾,也不知大夫会不会看出端倪来。苏九一边焦急,一边将宁珏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外袍裹得更紧了一些。旋即才跑去厨房,熬了些许的热水。
房东的速度极快,不出一刻便带着人回来了。只是苏九望见跟在房东身侧的这个男子,不由一愣。
这男子目测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分外年轻,面容亦是姣好,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皮肤白皙,身着一袭桃粉长衫,愈衬此人样貌出众。瞧上去不像是救人的大夫,反倒像是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
房东将人待到后,便走了,只留苏九和这人大眼对小眼。
苏九不由自主得皱了皱眉,却还是迎了上去,对着这人作了个揖,道:“这位莫不是就是华大夫?”
这位华大夫亦上下打量着苏九片刻,方眯着那双丹凤眼睛,笑得很是开心:“这位小娘子虽说面皮生得一般,气质倒是顶好的。不错不错。”
“……”苏九努力忽略心底涌起的抵触,伸手对着屋内一摆,“我家夫君就在里屋,还请华大夫快些帮我夫君瞧瞧病情。”
华大夫感慨道:“伉俪情深,实在是让华某感动啊。”一边说着,华大夫一边抬脚进了屋内,走到床前,“华某最喜欢的便是如你这般情深不相负的小娘子,是个有良心的。不像有些白眼蛇,见人不好了,转眼便跟别的汉子跑远了,啧啧。那些个龌龊真真是让人讨厌的紧。”
苏九呵呵干笑两声,当做应付。
“小娘子放心,这世间,还真没有我华某治不好的病。”华大夫一边分外风骚得捋了把沿着肩膀飘下的长发,一边将随身带来的方箱打开,于是瞬间就露出了一排排的医用工具。
苏九站在华大夫身侧,心急如焚,生怕这大夫诊断出了什么不好的结果,她当真已没有更多的勇气去背负打击了。
“咦,你家相公为何要用巾帕蒙脸呢?”华大夫对着宁珏左看右看,分外好奇。
苏九赶忙道:“我家相公长得不甚好,怕吓着你。”
“原来如此。”华大夫不疾不徐得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这才将手搭在了宁珏的手腕上,嘴中又道:“来来来,待本神医把脉一番,再来同你这小娘子好好交代……病……情……”
这大夫说话的声音轻了下去。
这张俊俏的风流脸颊上,亦是僵硬起来。
特别是那双丹凤眸子,此时更是闪过震惊与尴尬。
苏九见他如此,愈加着急了,赶忙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颤声问道:“究竟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他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华大夫却不说话了。他沉着脸收回手来,再看向苏九时,眼神中已明显带上了质问与肃意,哪里还有先前的不正经。他皱眉道:“你相公是不是吃了什么毒药?”
苏九脸色一变:“毒?”
他的口气愈严肃:“浑身筋脉尽段,五脏六腑皆损,且,眼部亦受到了重创。”
苏九的脸色从青转白,终是控制不住,一下子跌坐在了床上,宛若失了魂。
华大夫道:“病,我能治;可毒,我却是解不了。筋脉断了,我可将他重新连上,五脏六腑受损,亦可用药物慢慢调理。可这双眼睛,却是废了。”
直到许久,苏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哑声道:“所以,所以就算他醒来,也、也……”
“也是个废人。”华大夫将她的话接了下去,顿了顿,又补充道,“且重新连接的筋脉及脆弱,他此一生,都不能再操劳做事。就连下地走路,也至少需等三年之后。”
一道又一道的重创向她压来,压得苏九眼前泛黑。她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仿若这是她最后的支撑。
华大夫见苏九这般失魂模样,到底是有些不忍心,他叹口气,道:“罢了,你也莫要太过担心。我自认医术虽不及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也算有些造诣。先看我的能挽救几分再说罢。”
闻言,苏九双眼再次发出希望的光,定定看着他:“求您!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夫君的病!”
“自然,自然。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华大夫眯了眯他的眼睛,语气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过,你看我们学医的,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那么多名贵的花草,你也是知道的,如今炎炎夏季,气温这般高涨,即便是古时圣人,亦有其难言之隐,更何况是……”
苏九已径直从腰间掏出一袋荷包来,扔到他手中:“这是第一笔诊金。华大夫尽管医治即可,银子我有的是,只要华大夫用点心,银子,不是问题。”
华大夫赶忙将这袋荷包揣在胸前,脸上笑得宛若一朵牡丹花:“好好好,这位小娘子出手阔绰,果真不是那些个白眼蛇能比。还是小娘子这般的巾帼有魄力,本大夫委实对你很欣赏……”
“你可以去开药方了。”苏九直接打断他的话,冷声道,“一刻钟后,我要看到你对我夫君做出的治疗方案,华大夫,莫要叫我失望。”
华大夫瞬间背着方箱,出门,走远。
此人虽说瞧上去有些不正经,可办事手段却甚是靠谱。
一刻钟后,此人已拿着几副药和一张写满字的宣纸重新上门来。他将药材交给苏九,让苏九熬成汤,一边在身侧,对苏九不断解说着自己确定下的治疗方案。
苏九虽是外行,可也对此人的治疗步骤分外满意。
好不容易将汤汁熬好,苏九将药给宁珏喂下,这才终于略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