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大夫又将苏九赶出门去,抱着一大卷的除夕银针,想给宁珏做针灸。苏九正待出门,可突然间便意识到宁珏此时身上还有猫耳和猫尾,于是正待迈出去的步子瞬间又收了回来。
她转了转眼,干脆重新站在华大夫身侧,对他道:“我能在一旁观看吗?”
华大夫睁大了嘴巴。可随即又释然,只是看向苏九的眼神里多了一抹赞赏:“小娘子果然与那些个白眼蛇不同,竟罔顾古训,担心夫婿如此,这般不拘小节有胆识的女子实在是少见,华某佩服,佩服。”
苏九抹了把脸,决定无视这人的屁话。只沉默站在一旁,静静凝望着这人的下针手法。
所幸的是,此人并未脱了宁珏头上的帽冠,亦未曾将宁珏身上紧裹的袍子抽出,只是将袍子打开,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将一枚枚银针慢慢插入宁珏身体各个穴位,不出稍时,银针便插满了宁珏全身。
可,就在苏九打算松口气时,华大夫却又起身,向着宁珏的帽子伸出手去。
苏九下意识喊道:“你做什么?”
声音之急促,让他生生吓了一跳。
华大夫像打量神经病一样看着她:“脑首,乃身体之根源。脑袋上重要穴位甚多,我自然是要实施针灸之术了。”
苏九哑口无言,只是依旧睁大双眼,依旧如临大敌般看着他。
华大夫分外好奇:“难道你家相公不但长相丑陋,需用巾帕捂脸,还是个秃头的?”
“……”苏九抽了抽嘴角。
华大夫看向苏九的眼神便多了丝同情和敬佩:“小娘子竟能如此死心塌地对待自家貌丑又秃顶的相公,着实是让人感动。”
“……”苏九愈加无语。
“小娘子且放心,就算你家相公是秃头,我也不会笑话于你家相公。”华大夫道,“医者父母心,我怎会去笑话一个秃头貌丑得重病之人,你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不是,华大夫,你听我说……”
可惜,不等苏九将话说完,华大夫已径直伸出了手,将宁珏头顶的帽子给取了下来。
三千青丝瞬间散开,宛若倾斜而下的瀑布。
可这瀑布之中,那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的猫耳朵,宛若万黑丛中两点白,怎么看怎么夺目。
瞬时之间,苏九和华大夫,全都沉默了。
华大夫紧紧盯着宁珏的猫耳朵,许久,才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语毕,又侧头看向苏九,“你看得到吗?你看的到你家相公的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朵吗?”
“……”苏九倍感头痛得一抚额,“你听我解释……”
“哦,原来不是我的幻觉。”华大夫脚步哆嗦得向后退去,“我、我虽是医者父母心,可可可,可也实在是不想有长得猫耳朵的儿子……小娘子,先容我喝杯茶,压压惊……”
苏九咬牙,一把拽住华大夫的衣袖,冷声道:“针灸才进行了一半,你就想走?姓华的,你若不想死,就乖乖得回来继续治疗,否则信不信我现在就着笔一封给京都国师,让国师赐你一个死罪?”
“什么?你竟还和朝廷有关联?”华大夫愈加吃惊,看着苏九的眼神已带上了一层骇意。
“你说呢?”苏九压低眉,冷笑看着他。
华大夫抹了把脸,赔笑着重新走回床前,双眼乱瞟得赔笑道:“啊,其实我什么都没到,来来来,继续,继续。”他一边哆嗦着手,一边握着针,向着宁珏的脑袋而去。
苏九轻笑道:“你的手再抖下去,我就让你兜着走哦。”
“……”华大夫瞬间收回手,深呼吸,继续凝神做针灸。
等到一轮针灸完毕,窗外的天色已是近黄昏。
华大夫收了银针,正待出门,苏九又叫住了他。
就在华大夫战战兢兢看向她时,下一刻,苏九已对着他重重跪了下去。
“家夫之事,还请华大夫保密。”她仰头,定定望着他,双眼已是绯红一片,“只要华大夫帮我医治好家夫的病,你要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
华大夫望着苏九,眼神闪烁不定。
苏九对着他又重重磕了个头:“我和我夫君,皆是平常百姓。什么国不国师的,都是方才情急之下,诳你的。”
“这……”华大夫皱了皱眉。
“我夫君虽异于常人,可也仅限于外形。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少时,他在家中吃错了药,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华大夫你无需害怕他。”苏九又道。
华大夫点点头,虽说眼中依旧带着怀疑,可嘴中语气已好了许多:“原来如此。”他将苏九扶起,想了想,终是道,“罢了。到底是医者父母心。就算儿子长得奇怪了点,那好歹也是个儿子……”
“……”虽然这个比喻有些奇葩,但,只要他开心就好。
苏九见他已卸了些许防备,心中总算落了块大石。她与华大夫又说了几句,方才放他离开。
而接下去数日,华大夫日日到苏九家中来帮宁珏治病。混的久了,苏九和他也渐渐熟络起来,才知道原来他全名华云之,祖上世代为医,医术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分外聪慧,自小便开始看医书,所以有几分造诣。
华云之为宁珏做针灸,泡药澡,亲自煎药,分外上心。苏九见他如此,便有些不好意思。某日,她见华云之为宁珏熬药时,烫出了衣裳的一个破洞,便想着要重新给他买套衣裳,以作补偿。
苏九亲自去了裁缝店,特意为他选了一个及其风骚的淡紫色锦布,又选了分外适合他的衣裳款式。另外又为宁珏挑了几个气质清爽的布料,一并吩咐给了裁缝掌柜,这才满意离去。
七日后,苏九去将衣服取回家,将那件及骚包的衣裳递给正在帮宁珏修改药方的华云之。怎料,华云之望着这件衣裳时的模样,分外精彩。
有感动、震惊、意外……这些苏九都能理解,可苏九分外不能理解为何他的眼中,竟会出现一抹害羞?
苏九伸手在华大夫眼前扬了扬:“药方修改得如何了?”
华云之这才回过神来,痞痞笑道:“自然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这我便放心了。”苏九松了口气,“只是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为何我夫君还未转醒?”
“唔,五脏六腑的损伤正在慢慢复原。”华云之道,“想来再过几日,他就可转醒。”顿了顿,华云之的脸色泛着分外诡异的红,他微别开脸去,忸怩道,“那个,衣服我甚是喜欢,明、明日就穿上。”
“你就喜欢就好。”苏九随口应了句,这便坐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华云之为宁珏新修改的这份药方。
虽然她看不大懂,却也知道华云之在药方上新添上的这几味药方,乃是促进伤口痊愈的。
苏九放下药方,又与华云之说了几句,华云之这便握着苏九送他的衣裳,走了。苏九则转身进了里屋,坐在床边,静静得打量他。
这几日他已瘦削了不少,双眼已凹陷了进去,脸颊亦是透着不正常的白。苏九轻轻执起他的手,握在手心,不断用指腹磨磋着他的手掌心。
她对他轻声道:“宁珏,我希望你快些醒过来,可,可我又不希望你快些醒过来……”
“如果你知道自己筋脉尽断,双眼废了,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再视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着或坐着,”苏九咬着嘴唇,浑身颤抖,“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
“或许你会怪我,怪我为什么要去求莫如是,强行留下你的性命,让你这般没有尊严得活下来。”苏九哽咽,“可,可就算让我再选一此,我还是会这么做,宁珏,就算你没有尊严得活着,我也要留你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做你的腿,让我做你的眼睛,你要做什么,我都能陪你一起。”苏九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宁珏的身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哪怕你会厌恶我。”
苏九俯着身体,所以并没有看到,宁珏微颤抖的眼睫,亦没有看到,宁珏微微颤动的手指。片刻,她重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得再看了眼依旧沉睡的宁珏,终是起身,慢慢离开。
第二日,华云之果真穿上了苏九为他专门定制的衣裳,风情万种得背着那只方箱来到了苏九院中。
彼时间,苏九正在为宁珏熬药。听到门口脚步声,苏九放眼望去,就见一道分外骚包的身影撞进了眼帘之中。
这件淡紫衣裳果真分外合适他,这颜色与他的肤色分外相衬,连带着他的身姿都飘逸起来。
苏九弯了弯眼,笑道:“这件衣服倒是极衬你的气质。”
华云之昂了昂匀润的下巴,得意道:“自然,自然。这可是小娘子亲自挑的样式,自然是分外衬我。”
苏九无奈摇了摇头,继续熬药。远处的华云之则入了门来,将手中物什放到了院中石桌上,又对苏九道:“你来邺城这许多日,都不曾吃过邺城的特色点心。今日我特意去了西城,将远近有名的芙蓉糕和蜜藕戏荷买了来。”他一边走到苏九身前,一边从苏九手中接过扇风的扇子,道,“药由我来熬,你去趁热吃些。”
苏九也不客气,便将蒲扇递给了他,自己则走到石桌前,握着木箸吃着。
华云之说的不错,这几道小吃不愧是邺城一绝,果真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分外好吃。苏九满足得眯上了眼去:“唔,待我夫君醒了,定也要让他尝上一尝。”
华云之握着蒲扇的手一滞,眼睛亦闪了闪。他笑道:“对了,小娘子,你与你夫君成亲几载了?为何膝下无子?”
苏九垂下眼来,握着木箸的手亦慢慢低了下去。片刻,她才干笑两声,道:“说来话长。我与我家夫君,尚未来得及拜堂成亲,家中便出了事。家道中落后,我带着我夫君来此,想先将他的病瞧好了,再走一步看一步……”
怎料,苏九的话未来得及落下,华云之已是脸上泛光得冲到了苏九身前来。他紧紧握住苏九的肩膀,双眼亮晶晶得看着她:“你是说你同你相公,还未成亲?”
苏九皱了皱眉,瞬间甩掉华云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语气已夹上了几分不开心:“我同他的婚事乃是早早就定下了的,只是未来得及拜堂罢了。”
华云之道:“既未拜堂,怎是夫妻?你同他尚未拜堂,便不可将他唤作夫君,此乃古训……”
“什么古训现训。”苏九彻底不开心了,微怒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同他拜堂也是早晚之事,只待他醒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华云之一愣,旋即沉默。
见他如此,苏九自知大抵是说了重话,当即口吻缓和道:“云之,我于他之间,用情甚深,是一齐经历过生死劫的,我早已将他当作我的夫婿了。”
“可他相貌丑陋不说,如今生了重病,筋脉尽断,双眼失明,”华云之分外不能理解得看着苏九,皱眉道,“即便他醒了,也不过是个废人。你为何要对他这般执着呢?即便你们一同经历过生死,可如今你为了他这般精心照料,为他调理身体,已经算是对得起他。”
苏九彻底愤然:“姓华的,我不准你这样说他!”
华云之脸色亦不好,他微微撇开头去,分外高傲得昂起了脑袋,仿若也在生气。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苏九越想越狐疑,不禁上上下下打量着华云之,“现在,你是在劝我抛弃我的夫君吗?可你前些日子明明同我说,你最讨厌那些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白眼蛇,为何现在反倒这样劝我?”
华云之轻哼一声,嗫嗫道:“我倒希望你成为那种白眼蛇呢。”
“什么?”
“你真要知道?”华云之终于正视着她,“我身边有众多追求我的女子,可她们不是为了我的相貌,便是为了我府上的财产。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对一个貌丑之人不离不弃,反倒悉心照料的。苏九,你是我见过的人中,唯一的一个。虽然你样貌不甚出众,却也自有一种魅力。你能注意到我在煎药时,被烛火烫伤的衣裳,还能去帮我做一件,补偿给我,这就说明你眼中并不是没有我。苏九,我说得可对否?”
苏九瞬间脸色复杂,她不敢置信得望着华云之:“所以,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没错,我对你有些动了心了,苏九。”华云之退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一本正经得看着她,目光灼灼。
苏九快速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一口才严肃道:“可我其实骗了你。我家相公蒙着脸,并非因为貌丑,而是因为,他太过标致。我之所以对我相公这般死心塌地,更是因为他长相标志,我对他已是深深得着了迷,所以才会离不开他。就算他以后是个废人,我也不想离开他。”
“哦?是吗?”华云之依旧正视着她,“可是实在不巧,前几日我趁你不在时,曾偷偷掀开你夫君的面纱。”
苏九脸色一变。
“不得不说,你这夫君的脸,的确长得不错。”华云之嗤笑一声,目光却愈加灼灼如火,“可你家相公偏偏长着对龅牙。呵呵,再美的脸,也挽救不了他的牙。光论脸,我的确比不上你夫君俊美。可我五官整齐,牙口又好,综合而言,说上一句‘胜你丈夫一筹’,应该不为过吧?”
“……”看着华云之一本正经的脸,苏九只觉头疼欲裂。她分外不清楚,为何自己要和华云之讨论长相和牙口这种蠢话题。
多说无益,正逢厨房熬制着的中药已开,苏九干脆一溜烟跑回了厨房,拿出碗来盛满汤药,旋即握着碗,走向里屋,完全不想在和华云之说下去。
华云之见她如此,干脆胸有成竹得对着苏九道:“我不会输的,苏九,你定也会慢慢喜欢上我。”说罢,华云之转身,已是走了。
苏九冷嗤一声,在心中咒骂了句‘无药可救’,便走进了里屋去。
屋内依旧沉寂一片,苏九若往常般将药碗先放在屋内桌子上,对着药吹上许久,待到药汤变成微微温热后,这才又捧着碗,走到了宁珏床边。
可,苏九不过抬眼看了一眼,便已被满溢的泪迷了眼。
只见床上,宁珏正睁着一双失了光彩的迷蒙眼睛,静静得躺着,沉默又安静。
苏九咬着唇,颤抖着叫他:“宁珏……”
宁珏似才回过神般,微微侧着脑袋看向苏九这边来。他的双眼微眯,恍若从前。可苏九知道,他看不到她,他看不到这个世界,更看不到一丝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