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慢慢摩挲着宁珏的脸蛋,一边轻声道:“宁珏,此时我们正对着的便是天池。天池的景色很美,池子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雾,瞧上去就像是一片仙境呢。”
宁珏静静听着,一边眨了眨灰色的眼瞳,似乎是想努力看见。
苏九在他耳边低笑一声,双目则继续凝视着前方,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你做那样豪华又夸张的马车,又用纱布蒙着脸,我怎么瞧,都觉得你有些不顺眼。”
宁珏亦低笑一声,道:“可我第一次见你,却不是在马车上。”
苏九一愣:“咦?”
“我第一次见你,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宁珏的眼神空空,语气恍然,似乎是在回忆,“五年前,我初时从兽界掉落到而来时,掉在了一片小树林下,被一块巨石压了腿。呵,小九儿,加之这一次,你足足救了我两次。”
“第一次,我尚为猫身,你将我从巨石下抱出,又将我带在身侧抚养,将我从月华边境一路带到马陵。到马陵后,我已适应了人间环境,可以幻作人身,只是怕吓到你,便偷偷从你身侧溜了走,在马陵暂时安了家。”
苏九分外震惊得看着他!五年前我自己在一片小树林中将一只白猫救下时的情景再次在眼前浮现,她、她竟从未曾想过,自己当初的顺手一救,竟就结下了自己和宁珏的缘!不得不说,世间事总有因果,缘之一字,果然妙不可言。
“没想到如今我还是要依靠你,来勉强换我苟活于世。”宁珏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失落中夹着丝狼狈,唤回了苏九的思绪,“在兽界,我横行霸道,恣意妄为,可如今失了术法掉落人间,我却连普通人都不如。”
“宁珏……”苏九目光担忧得望着他。
“罢了。”宁珏闭了闭眼,眉目间是浓浓的倦意,“小九儿,我想回家。”
苏九的心仿若被什么狠狠揉了一下。她抱着宁珏的手紧了紧,声音已是轻颤:“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我不过是个废人,跟在你身边,凭白拖累你一生,小九儿,这对你我,皆是一种残忍。”宁珏语气哀叹,亦是哽咽,“如今的我,每活一日都是煎熬。若要我可怜苟活,不如痛快死去。我如今已没了尊严,更不愿看你日日服侍于我,以此践踏你的尊严。”
“你本该好生经营你的胭脂铺,再寻个良婿托付终身,哪里该是你如今的活法。”
“这对你我,都是解脱。小九儿,不如就此将我坠入湖底,让我死在这处,亦是一种成全。”
宁珏不断轻声说着,可苏九只是紧紧抱着他,不断在他脖颈处摇着脑袋,无声反驳。
她的泪花一滴一滴落在宁珏的脖颈处,烫出一朵朵花的痕迹来,灼热得让宁珏微微战栗。她道:“我知这对你是一种自私,可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之人啊……宁珏,就算你怪我,我也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我!”
宁珏垂下眼去,沉默不语,只是浑身已散发出浓浓的死气。
苏九突得像是想起什么,她赶忙道:“华云之不是说只要饮了天池内的水就能变好的吗?宁珏你且等着,我现在便去取!”说罢,苏九赶忙让宁珏靠着马车壁,自己则拿了水袋,快速去了天池边,小心翼翼得俯身,装了大一袋的池水,而后又小跑回马车边上,让宁珏喝下。
宁珏亦分外配合得张嘴,只是不知为何,喝着这水,他愈加能感受到兽界的气息,似乎已靠他越来越近……
当日夜晚,苏九和宁珏相拥着在马车内入睡。
而,夜半雾浓时,马车外的天池,却正隐隐发散着幽暗的亮光,明明灭灭,宛若鬼火。
这一夜,苏九睡得及沉,亦做了一个分外冗长的梦。
她梦见宁珏浑身发着妖冶蓝光,慢慢得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她还梦见宁珏在她耳边轻声说:“小九儿,当初是我太过自负好玩,才能牵连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若是能让我再来一次,若是能再来一次,我定不会再报以玩乐心态,神挡杀神、佛阻杀佛……”
苏九看到宁珏那双平日里,总夹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的眼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杀机、冷酷……她抖了抖身体,想要伸出手去抓宁珏的手,可她却穿过了宁珏的身体,竟是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他。
“小九儿,等我回来。”宁珏眯着眼睛,笑得温柔又鬼魅,“他日待我再现时,万千下等皆称臣……”
“不,宁珏,你别走,你别走……”苏九睁大了眼,撕心裂肺得对着宁珏渐渐飘向天际的身影大喊,可宁珏的身影依旧不断飘远,离开,最终消失在了天际,再望不到其身影。
苏九跪在偌大空旷大地上,仰头望着宁珏消失方向,已是泪流满面。
他是真的想要离开,所以才会如此奋不顾身。
他是真的不愿如此苟活于世,所以宁可九死一生以命相搏,也不愿日日瘫痪在卧生不如死。
苏九低下头去,终是哭得痛彻心扉……她一直都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那么,既然,既然他选择离开,她是不是,应该学会放手。
天地如此辽阔宽广,她蜷缩着身体,慢慢闭上眼去,只觉身体内的某处,越来越痛,越来越空,到了最后,连意识何时飘远的,都记不清了。
等到苏九的意识回归现实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上出了许多的汗,黏糊糊的,极不舒服。
而马车似乎变得空旷了许多,空旷到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侧是否还有宁珏的存在。
梦中那份分离的痛苦太过真实,真实到即使马车外炙热的阳光已尽数洒在了苏九的脸颊上,苏九也不敢睁开眼来,看一眼眼前的现实。
她的身侧,宁珏曾躺过的地方,已是一片空。
空气中似还残留着宁珏身上的气味,是一缕极淡的温柔。
自己的手心,似还有宁珏手上的温度,是一道极舒服的淡暖。
苏九轻轻伸出手,盖住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不想让宁珏察觉到自己的难过。
她知道,宁珏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能让宁珏失望,更不能让他担心……
她会如他所说,在这里,等他回来。
既然他让她等她回来,那么她便相信,他会回来!
宛若溺水之人突得抓住了一根枯绳,苏九心中突然又产生了无尽希翼来,——是啊,他还会回来的,她为什么要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呢?
苏九猛地坐起身,双目炯炯得望着前方,对着空气轻声道:“宁珏,我知你定会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找我。”
而当日,苏九便驱着马车,重新回了阙城内,买了许多生活用品,吃穿用度无一落下。而后,她驾着车,重回天池。
至此,天地之间,天池之前,苏九以马车为家,三五日去一趟城中买生活必须品,亦靠在天池边摘些花朵榨作胭脂换些碎银,将日子不紧不慢过了起来。
又在某日,苏九闲来无事,在天池附近随意散步,却被她发现了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娇艳向阳花。
她守着这片花海,穿过日出日落,躲过狂风骤雨、烈日骄阳,亦避过夏冰雹、冬暴雪,向阳花花开花谢几载,苏九亦独自过了三个秋。
时间,竟是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三年,足以发生许多许多事。
她已二十三岁,却依旧独自一人,她本可夜夜梦到宁珏同她说话,可到了如今,她却连宁珏的脸颊,都开始变得模糊。
今日又是一日艳阳天。苏九轻轻抚摸自己身侧一朵绽放正旺的艳黄之花,她抬头,望着远处湛蓝天,终是轻笑一声,道:“三年了,三年后的夏天,你还是没有回来。”
她唇角微绽笑意,眉眼比之三年前更是成熟许多,就宛若这片最艳时分的花苞,明丽动人。
苏九闭了闭眼,转身,望着远处那辆经历了太多风雪折磨而变得破旧的马车,以及,马车前头那匹已显露颓色的老马。
她将自己困在这一方天地太久,久到她都快要忘了,自己的人生,除了宁珏外,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什么呢?
苏九望着这片花海,凝神细想,回想当初她费尽心机逃向月华时,自己曾对自己许的诺。
“我要为自己而活,绝不成为权利、勾心斗角、男子的牺牲品和附属品,我是苏九,我要靠自己,奋斗出一条人生!”
她是苏九,她不愿成为权利牺牲品,可如今,她却成了自己的爱情牺牲品……
苏九失魂落魄得蹲下身去,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浑身已是冷汗潺潺!
“宁珏,我等了你三年,这段感情,我已经付出了太多,若、若你当真喜欢我,你自然会来寻我,是吗……”苏九呐呐自言自语,眼中尽是迷茫。
“既然如此,为何你要我等你,而不是让你来寻我?”苏九重重抱住自己的脑袋,哑声道,“宁珏,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我已经等不了了。我快要死了……”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你,如今我剩下的,只有我自己的命了。”苏九咬紧红唇,声音颤抖,“小九儿已经等了你太久,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宁珏,我要走了,你若喜欢我,便该来寻我。”
“人生苦短,我给了你三年,我已经对不起你。”
苏九终是转身,背影单薄却笔直,慢慢走到那匹陪伴了自己三年多的老马面前,牵着它,慢慢走远。
她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应该在哪座城市安个家,接下去应该从事什么职业赚钱养家为好,她只知道,她应该离那些权利纷争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应该风平浪静得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想再卷入到朝堂之中。
苏九牵着老马,等到出了深山时,已是黄昏时分。
她最后再转身,忘了一眼身后高耸的苍翠深山,对它轻声道:“再见了,我的执念。”
然后,苏九翻身上马,驾着这辆马车,向着远处官道飞驰而去。
而,此时的她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是另一幅翻天覆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