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阙城后到达的第一个城池,便是凉州。
凉州主营茶叶,以至于苏九才刚进了凉州内,鼻尖便是一阵飘香十里的清茶香。
城内,茶商往来密集,消息传播速度亦是迅速。只是此时众人嘴中的主人公不是斐国新帝,亦不是芜城更换城主,而是一个全新的名词:摄政候。
苏九坐在一间客栈内听着隔壁一桌茶商抄着月华口音,反复说着‘摄政候姿态俊美’‘摄政候虽俊,可惜手段残忍霸道’云云,不由让苏九皱了皱眉。
莫非这个摄政候,乃是当初的莫如是?
说实话,直到现在,苏九都未曾清楚为何当初莫如是会好端端得跑到月华国,帮住皇上来对付宁珏。可莫如是此人行为诡谲,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帮助皇上只是觉得很好玩,也是有可能的。
如今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苏九无奈摇了摇头,将注意力从隔壁那桌上收回来,低头又喝了几口杯中碧螺春,方起身,离开。
这几日苏九在赶车途中,已将自己的未来大致想了清楚。
如今天下分三国,天宇、斐国与月华。
八年前,苏九费尽心机从天宇逃出,如今自然更不会再回到天宇去;而斐国,斐国民风大胆,胭脂女红更是千古一绝,想她苏九只会酿造胭脂,刺绣女红一窍不通,选在斐国开胭脂铺只能算是找死;可月华,三年前的权势斗争委实让她感到害怕,实在是不想再回到月华去。
想来想去,苏九只有选择脱离三国之外的芜城了。
芜城完全不受三国约束,只靠四年一度的城主大会来选出下一任城主,再由城主来管理芜城。因此,常年聚集在芜城内的,皆是一些戴刀佩枪之人。
芜城虽说是座武城,可行走江湖的少侠中,不乏巾帼不让须眉的漂亮女子,想来她们望见胭脂铺,定也会驻足瞧上一瞧。
主意打定后,苏九目标明确,说干就干。她在车马行凭了一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车把式,而后自己则在车厢内,反复构思着重新开张胭脂铺的成本与人手,大致应投入多少银两。
三年前,苏九在月华国都变卖了自己一手建成的苏记胭脂铺,获得了一大笔银子。可当初为了帮宁珏治病,花费了许多,以及这三年她日日坐吃山空,虽说没有穷奢极侈,却也花了不少的银子。如今若要重新开一家胭脂铺,也不知银子究竟够是不够。
可正于此时,苏九突得眼前一亮。她伸出手去,摸到了当初宁珏送给她的那枚‘赠予爱妻’的玉佩。宁珏曾对她说过,待她缺银子花时,只要拿着这块玉佩,便可去全国各大钱庄提出现银。
由此看来,她还是需先回月华一趟。先去月华钱庄内先提出一笔银子来,再回到芜城创业也不迟。
念及此,苏九赶忙一拉开马车帘子,对着正在赶车的车把式道:“大伯,我改了主意了。我决定先去月华。”
车把式连声应是,旋即一扬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等到苏九进入月华国最边界的凉州,以是二十余日后。她下了马车,入进了凉州内一家甚大的客栈。怎料客栈内的情形,比之当初在斐国,月华的程度更甚。放耳听去,此时整个大堂此起彼伏讨论得,皆是摄政候。
一道:“摄政候果真模样俊美,天性风流。否则煜王妃怎会宁可身败名裂,也要和煜王爷和离,再去同摄政候在一起?”
又一道:“我却觉得不尽然。若是煜王妃恪守妇道,即便摄政候再如何引诱,她也不会上钩。要我说,这归根结底还是煜王妃的错。”
还有一道:“说这些做什么,小心摄政候将你们都抓去,要了你们的脑袋!”
苏九愈加好奇,不由愈加支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可听了许久,也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是真是假亦说不清楚。苏九只好作罢。她在客栈内开了一间上房,又出了街,在街道上寻起月华的钱庄来。
片刻,苏九望见前方有一凤悦钱庄,便当即走上前去,进入,站在柜台前,从胸前掏出先前宁珏交给她的玉佩,递给了那位管事的。
管事的瞧上去三十上下,绿豆眼八字眉,下巴蓄着山羊胡,瞧上去喜感又精明。这人从苏九手中接过这枚玉佩,细细打量一番,脸上表情瞬间便凝了凝。
苏九不由诧异道:“怎么?这我家夫君赠予我的。他将银子存入我的名下,我只需拿玉佩来,便可随地取现银。”
这管事的望向苏九的眼神中已夹上了几分惶恐!他竟是哆嗦着手将玉佩还给苏九,一边微微躬着身子结巴道:“是是是,是可、可以取银子,您您您要多少,小小小的现在就给您取来。”
苏九皱眉望了这玉佩一眼,脑海中瞬间就闪过了无数个可能性。
她脸色亦是一凝,猛地将玉佩拽入手中,一边凝声对这管事道:“银子我不取了,告辞!”语毕,苏九疾步走出钱庄,迅速回到客栈退了房,让脸色有些不平衡的车把式驾着老马车离开。
从方才那钱庄管事的反应来看,只怕有人同他交代了这枚玉佩,若是在何处见到玉佩下落,就去和朝廷通风报信。
她在天池呆了三年,如今重新出世后,竟连这点判断能力都失去了。若不是方才那管事的反应点醒了她,只怕她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当初的莫如是一定以为宁珏没有死,所以为了防止宁珏卷土重来,必然会吩咐眼线时刻注意动向,所以此时苏九拿着宁珏给自己的玉佩去取钱时,那管事的才会如此反应罢。
苏九在心中一步步做着分析,脸色不禁越来越难看。三年前的经历她不想再让自己重蹈覆辙,所以此时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尽快离开月华,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银子。
“老师傅,去芜城。”苏九对着马车外的车把式喊道。
“行吧。”车把式的语气愈加忿忿,不由抱怨道,“你这瓜娃子,俺赶了这么久的路,才终于到了凉州,还不等俺喝口茶润润喉呢,这咋就要走了呢?”
苏九分外抱歉道:“情况紧急,辛苦您了。”一边说着,苏九一边从口袋中又掏出一块碎银来,递给他。
这大伯收了银子,这才终于缓和了脸色,弯着眼睛继续驾车。
于是马车轱辘声再次在官道上响起,不多时,凉州已在身后慢慢拉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了不见。
苏九这才终于安下心来,背靠着马车壁,凝神想如今银两不够,自己究竟应该在芜城做些什么小买卖为好。亦或者直接在路边搭个棚,卖卖凉茶也是极好。只是她一向对厨房事不甚擅长,也不知自己制出的凉茶符不符合过路人口味。
就在苏九在脑海中胡思乱想间,怎料马车竟是突得一个猛颤,苏九的身体瞬间就被摔了出去。苏九赶忙将身体保持平稳,一边问道:“怎么回……”
可苏九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车外那车把式的求饶声生生打断:“别,别杀俺!俺就是个赶车的,各位官爷别杀俺,千万别……”
“滚。”一声冷酷的陌生声音从外头飘入马车内,不禁让苏九心底一颤。
“俺这就滚,这就滚……”那车把式的声音已渐渐飘远,想来应是滚远了。
于是整个空气便就此凝固了下去。
苏九坐在车厢内,凝着脸色,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果不其然,大抵是一炷香后,马车外的人终是按捺不住,对苏九道:“属下恭迎夫人回府。”
此人声音毫无温度,冰冷刻板,一听便知是死士暗卫之流,可让苏九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人竟然唤她什么?夫人?什么夫人?她何时成了谁的夫人?
苏九面色越凝重,干脆径直俯身掀开马车帘子,直接站在了马车外。
直到此时苏九才看清了马车外的形式。只见此时围绕在马车前一共十余人,各个身着黑色劲衣,面无表情,将马车团团围住。方才同苏九说话的这人明显应是这几人的头领,所以也由他来同她沟涉。
苏九收回眼神,冷声道:“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哪里是什么夫人,这位官爷莫不是找错人了。”
可这位黑衣人却依旧定定看着她,自顾道:“属下恭迎夫人回府。”
“……”苏九抽了抽嘴角,很是无语,“我不姓‘夫’,也不名‘人’,更没有什么府邸。你听不懂人话吗?”
“属下听得懂人话。”这人又道,“属下奉摄政候之命前来恭迎夫人回府,还请夫人随我等回国都中。”
苏九揉了揉耳朵,像看蠢货一般看着他:“什么摄政候?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和摄政候成过亲,还成了夫人?”
为首这黑衣人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苏九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
“……你为何要像看傻子的目光看着我?”苏九愈加莫名其妙,“我在一处山野之中闭关了三年,如今才刚出世,你就唤我‘夫人’,我哪里受得起这种称谓。”
这黑衣人皱了皱眉,才道:“夫人可知摄政候是谁?”
“就算是玉皇大帝我也无话可说。”
“宁珏。”
“你……你说什么?”苏九心底一痛,她愣愣得望着带头的这男子,嘴中不受控制得再次反问他,“你方才,说谁?”
“摄政候,宁珏。”这黑衣人垂首,姿态恭敬。
宁珏?
这人竟然说是宁珏?
“哈!哈哈!”苏九大脑一片空白,不由仰头大笑三声,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你竟然说是宁珏?我在天池边守了他整整三年,都等不到他回来,你竟然跟我说,宁珏竟是出现在了月华国,还成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摄政候?我觉得你一定是在逗我。”
黑衣人微不可闻得皱了皱眉,干脆向着自己身侧的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于是那名侍卫瞬间移动到苏九身侧,对着苏九的脖颈便是一记手刀。
于是下一秒,苏九双眼一翻,终是昏迷了过去。
这侍卫赶忙将苏九抗在自己肩膀上,这才看向中间那带头黑衣人,分外不解道:“头儿,咱们侯爷长相俊美,又位高权重,这女人怎如此不知好歹,竟敢对侯爷出言不逊。”
带头黑衣人瞥了他一眼:“结发夫妻,有权任性。”
等苏九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时,发觉耳边不断响起马车轱辘声。身体亦是随着马车的移动,分外有节奏得随之摇摆。
先前的记忆瞬间回到苏九脑海中,她猛地坐起身来,打量着这间只有自己一人的马车厢。
出苏九意料的是,这马车倒是分外宽敞别致。底下铺着一层凉席,正中摆着一四角方桌,方桌上盛放着一盘糕点与一盘大苹果,倒是分外有心。
竟然是这种待遇,苏九的心愈加不自觉的沉沉坠去。
——难道,那个摄政候,真的是宁珏……
苏九只觉头疼无比,她伸手扶起马车窗帘,只见此时马车外一行青山正不断向后退去。她正待出声,可猝不及防间就听耳边响起了一道硬邦邦的声音:“夫人有何吩咐?”
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侍卫竟是突然闪到马车边上来的,此时正单足点着马车轴,身体则悬浮在空中,一边来同苏九说话。
苏九吞下一口水去:“我主要是想问问……”
“您问!”
“你这样飘着,不累吗?”
“回夫人话,目前还不累。”
“哦……”苏九分外佩服得看着他,一边在心底酝酿该如何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夫人问完了吗?”
“额,我还没问呢。”苏九揉揉脑袋。
“现在累了。”话毕,这侍卫瞬间收回脚尖,一个翻身,就落了地去。
苏九透过窗户,看着被马车慢慢甩开距离的那侍卫,分外无语。
这样的情况一直纠结到了下一个城池,宛城。
入宛城后,这几人带着苏九去了一家客栈,将她安排了间上房,便放她自由行动了。可苏九明白,只要她一做出什么出格事,只怕瞬间就会有人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对着她说一些冷冰冰的话。
如是想着,苏九干脆径直将客栈房门大开,对着门口空气道:“我要洗澡。”
“是!”果然,空中果然就传来了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记得往浴桶内撒上花瓣和绿茶,其中花瓣一两,绿茶一斤,一刻钟后我要看到成果。”苏九面不改色。
于是瞬时间,苏九只觉眼前似有一道影子飘过,空气重新回归平静。
苏九对着空气继续道:“待会本夫人洗澡,还需来个人帮忙搓背。”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就在苏九觉得没有人会接话了时,另外一道依旧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抱歉夫人,此行仓促,并未携带女眷,还请夫人再忍耐几日。”
“不帮我搓背也行。”苏九眯了眯眼,娇笑道,“你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瞬间,又是一道影子飘过,苏九再眨了眨眼,这人已经站在了苏九眼前,微垂着脑袋,等着苏九问话。
“我问你,你们的摄政王宁珏是何时回到国都的?”苏九收了笑,面无表情问。
“一年前。”
一年前,呵,好一个一年前。苏九冷笑一声,再问:“莫如是呢?莫如是竟然能让宁珏坐上这个位置?”
怎料这侍卫却脸色变了变,他更恭敬得低下头去道:“属下不知。”
“不知?”苏九嗤笑,“你会不知?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侍卫愈加低下脑袋,一言不发。
苏九怒:“你不说,待我见到宁珏后,我便说你帮我搓了背!”
这侍卫脸色发青:“属下没搓。”
“哦,你是没搓。可我就是想污蔑你哦。”苏九揉了揉耳珠,哼笑两声,旋即正色道,“你究竟说不说?三年前在月华叱咤风云的莫如是呢?”
这侍卫咬咬牙,终是道:“侯爷吩咐了,再也不准让人提起当年的那人,谁若说了,皆会重罚。夫人,您莫要再为难属下。”
苏九脸色一白,慢慢沉默。
果然,当年造成他那样经历的人,他果然无法再释怀,否则,他又怎会下这样的命令,竟是连提,都不愿再让人提了……只怕那段经历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伤疤,哪怕伤口好了,那伤疤也永远横亘在那,任岁月流逝,都无法磨灭。
苏九垂下眼帘去,宛若失了魂般得走到房中圆桌前,坐下,心中已是一团乱麻。
她似乎,似乎隐约能知道为何宁珏不来寻她,为何要避开她,独自出世的原因了呢……是因为当初是她在他身边,直面了当初他所经历的那些狼狈吗?
是因为她直接看到了他的尊严如何被践踏,如何苟且于世,如何瘫痪如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