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很大,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苏九在路上跑得浑身虚脱,却依旧没能甩掉身后的那只大白猫,哦,对了,此时她的模样是一只小苍鼠,四只小短腿连苏九自己都打心眼里嫌弃。可不等她多想为何自己无缘无故变作了一只小仓鼠,身后大白猫已一个跃起,将她含在了口中。
含在口中也就罢了,却也不给她死个痛快,还翻来覆去不停得舔着她,大白猫的口水黏糊糊的,真恶心啊……
梦到此处,她猛然睁开眼,望着大牢顶,直到许久才回过神来。起身,坐起,头疼欲裂。她努力回想昨夜都经历了什么,可记忆到了和牢头们喝酒处就已断片,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收到宁珏额外嘱托的牢头们早已贴心得为她打好了清水,一番洗漱之后,苏九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坐在凳子上发着呆,究竟是什么呢……
“苏姑娘,”此时,身后传来牢头甲的声音,“来来来,这是刚出炉的庄记小汤包,宁相特别嘱咐小的去买的哩,来来来,快趁热吃。”
苏九走到牢栏边伸手接过,诧异道:“宁相?宁珏昨夜来过?”
“你不记得了?”牢头甲也很惊讶,随即又恍然道,“说来也是,昨夜你喝多了酒,记不得事也是正常。”随即牢头甲又压低声音道,“昨夜你说到我老婆的表房表哥的二女儿的事儿了,就是被石头砸晕至今未醒的那个,苏姑娘是不是知道什么隐情?若是知道,还请告诉小的,那孩子至今未醒,实在是可怜。”
闻言,脑海中关于昨夜的一幕幕竟瞬间如幻象般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她脸色惨白得后退一步,握着小汤包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牢头甲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吓了一吓,赶忙叫道:“苏姑娘,苏姑娘?”
苏九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笑道:“无事,只是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
牢头甲见她这般,不好再纠结下去,让她好生休息便告辞离开。
苏九重新坐回凳子上,只觉脑中一片混沌,昨夜到底是她看花了眼,还是确有其事,宁珏怎么好端端的,背后就长出一条尾巴来了!她伸手抚平手臂上竖起的鸡皮疙瘩,只觉身体泛起一阵一阵的颤抖。
苏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连牢头乙送了午饭来都未曾察觉到。牢头乙误以为她是在担心命案一事,尚安慰了她几句,这才离开。
苏九拿过饭菜,匆匆巴拉两口便毫无胃口。怎料却在此时,“饭菜不合胃口?”
这道声音……苏九瞬间站起身,下意识得后退了两步,这才看向站在门外的宁珏,神色分外防备。
宁珏嘴唇微抿,望着她许久,终是笑道:“所以,你是在害怕我吗?”
苏九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僵硬回道:“哪里,哪里……”
“小九儿。”宁珏唇边的笑意消失,“所以,你果然是在怕我。”
“……因因因为你不是人!”苏九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害怕,一边向后退去,一边颤抖道,“我明明看得很清楚,你、你身后长了一条大尾巴!”
“哦?是麽。”宁珏笑得云淡风轻,可狭长双目中透出似有意或无意的犀利,却直逼得苏九浑身发软。
苏九伸手扶住墙壁,分外没骨气得软弱了下来,道:“其实,其实昨日的事我都记不大清,也许那不是尾巴,是,是你刚买的鸡毛掸子?……”
“嗯,你说的不错。”他的声音低哑,透着十足的蛊惑。
苏九总算松了口气,赔笑道:“对对对,一定是鸡毛掸子,您把鸡毛掸子挂在身后耍着玩儿,故意来吓唬我的对不对?”
宁珏似笑非笑得看着她,用钥匙将牢房打开,这才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直到二人已是贴近的距离,才停下。他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苏九的耳边,又痒又麻的知觉让苏九的心脏狂跳不止,脸更像抹了大红胭脂般好似能滴出血来。
迷糊之间,只听他在耳边道:“你说的不错,那确实是我的尾巴,色泽——可比鸡毛掸子好多了。”
话音刚落,空中莫名泛起一阵狂风,一阵亮光自他身后泛起,苏九眯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他的背后又浮现出那条泛银光的毛尾巴来,在他身后分外规律得甩啊甩啊甩。
苏九浑身颤抖,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间,半哭道:“为什么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因为,”宁珏伸手将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面无表情得对她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未来丈夫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份、秘密、和脾性。”
苏九被迫与他相对,被他眼中的坚定震了一震,许久才愣愣得点了点头,胆怯道:“我我我,我现在知道了。”
宁珏的眼神柔和下来,道:“其实,我只是多了一条尾巴。”
苏九将信将疑。
“两只耳朵。”
苏九脸色微变。
“三个脑袋。”
苏九脸色发青。
“和六只手臂罢了。”
苏九脸色漆黑,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能悔婚吗?”
宁珏笑如春风拂面:“你说呢。”
“……”她终于明白,其实真正到了生命与银子选择的时刻,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得选择生命的。“其实,其实我刚刚想了想,自古跨种族相恋都没什么好结果,比如白素贞,比如三圣母……”
“嗯,你说的有道理。”宁珏坐在凳子上,赞同得看着她。
看来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苏九一喜,继续趁热打铁:“所以你我的这门亲事还是得再斟酌斟酌,毕竟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比较喜欢平静如水的生活,太轰轰烈烈的爱情实在是不怎么适合我……”
宁珏呵呵笑:“我倒是无所谓。”
“真的?”苏九双眼一亮。
“就是这个诅咒——”宁珏感慨,“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不接受我的助人为乐,那就罢了。”
苏九眼前一黑,她竟然把这个诅咒给忘了!!而且如今自己尚困在大牢里,还等着宁珏来救自己,若是现在把宁珏推开,那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苏九坐在凳子上,深呼吸,许久,终于下了决心,睁开眼来紧紧拉住宁珏的衣袖,坚定道:“虽然强扭的瓜不甜,可好歹也是个瓜,请您务必要与我成亲才是!”她的语气,夹着视死如归的悲壮。
“可你不喜欢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又想过了,人生在世几十载,总要找个人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可是跨种族相恋都没什么好结果……”
“俗话说得好,残缺美,才是真的美。结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享受过程!”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娶了你。”宁珏惋惜。
苏九心中的泪花逆流成河,面上却假笑到嘴抽筋:“那,那真是委屈你了……”
不过幸好,在苏九自认严厉实则软弱的逼问下,宁珏总算不再戏弄她,坦诚自己是只猫兽。苏九瞬时呼出一口气,只要他不是真的有三个脑袋和六只手臂,不管他是什么,她……全认了!
送走宁珏,苏九躺在床上反复想,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一开始,她只不过是忘了带荷包而吃了顿霸王餐而已,哪料一步错步步错,她就眼睁睁看着事态沿着越来越离奇的轨道慢慢发展,终究走到了眼前这一步无可挽回的地步。
沉思一整天,苏九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吃霸王餐,是要遭天谴的!
接下去几日,宁珏总三不五时得来看她,给她说些市井传闻,譬如芜城又开始了城主之位的选拔,譬如邻国皇帝的妃子又不见了……相比起这些消遣时间的野闻,苏九还是觉得和牢头甲乙丙三人一起掷骰子比较有趣些。
苏九的牢狱生活过得很是安逸,可牢外的形式却要紧张许多。
春末夏初,天气晴暖,丞相府门外,站着两位女子。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道:“从尚书家千金来访,还请这位小哥向你家大人通传一声。”
门口小侍从抬头望去,但见门口这一仆一主二位女子,仆人清秀,主子娇艳,当真赏心悦目。小侍从不是新来的,心下已了然,当即一路将她领进了大堂之中,这才一溜烟得跑去书房禀告去了。
书房内,宁珏放下公文,眯了眯眼,站起身来径直去了大堂中。只是不等他踏进大堂,从容便已迎了出来,对宁珏笑道:“从容此次造访得突然,未备礼物,倒是整巧带了一块彩云追月的帕子。这帕子是从容亲手所绣,宁大人若不嫌弃,还请收下才好。”
说完,她果真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来,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宁珏从她手中接过那条帕子,笑道:“不错,本官恰好缺一条擦脚的帕子。”
从容脸色僵了僵。
宁珏将手帕扔给站在身后的仆人,对着从容时又笑道:“还有事?”
“哦,是这样的,”从容瞬间回神,正色道,“家父一直在侦查苏姑娘之案,只是所收集的证据皆对苏姑娘有害,”她一边小心观察着宁珏的脸色,一边继续道,“毕竟死者是皇上的宠妃,想要瞒天过海只怕不易……”言下之意便是,就是这个苏姑娘杀了人,想包庇只怕相当困难。
宁珏唇边轻笑,可语气却很是不善:“既然全是有害的证据……那就让令尊想办法,让那些证据都消失罢。”
“什么?”
宁珏唇边的笑意变得幽深起来:“从姑娘听不懂吗?”
从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勉强道:“宁大人玩笑了,侦查办案只求‘真相’二字,怎可随意销毁证据,让凶手逍遥法外呢?”
“从姑娘说的在理。”宁珏手指不断轻敲身旁桌面,神情漫不经心,“所以此事我会全程跟进,决计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那一瞬间,宁珏眼中散发出浓郁的冷意,生生将从容逼出了一身的香汗。
从容离开宁府后,宁珏方抖抖衣袍,施施然起身,又侧头看了眼身后仆人手中的那块帕子,道:“擦脚只怕委屈了,还是赏给你罢了。”
仆人有些不解,便听宁珏又道:“委屈了我的脚。”
末了,他又重新去了书房,执起毛笔,可也未曾落笔,半晌后,终是眯了眯眼,重新放下笔,对着窗外叫道:“不离。”
侍卫不离瞬间从窗外闪身到他身旁,姿态恭敬。
“派人护着苏记胭脂铺和苏家小院。”宁珏淡淡下了命令。
不离皱皱眉,提醒道:“从尚书那需不需要派人跟着?”
“不必。”宁珏站起身来,姿态清雅。他向着书房门而去,声音渐行渐远,“从尚书那,由本官亲自去。”
从尚书便是在焦头烂额之际迎来宁珏的。他对于宁丞相的到来,并未感到意外。遂听到下人来报,当即便整理仪态,亲自去了大门,将他一路迎进门来。宁珏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高座上,俯视着斜下方的从林,径直开门见山:“案件进展如何?”
从尚书弯腰赔笑道:“一切还算顺利,只是……”说及此,他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方继续道,“只是从目前来看,陈妃的死,确实跟使用过的胭脂有关。”
宁珏白玉长指轻拂袖口,淡声道:“本官并不想听这种废话。”
从尚书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赶忙又道:“下官让太医查过陈妃的那盒胭脂,发现其中被混杂了‘朱颜血’。”
“哦?”宁珏手中动作有片刻停顿,“何谓‘朱颜血’?”
从尚书道:“‘朱颜血’乃是江湖失传已久的秘药,毒性霸道。中毒者先是脸色溃烂,随即毒性快速渗入五脏六腑而亡。配方本早该失传,此次竟出现在了宫中,还让陈妃白白失了性命……所以下官以为,只怕还需彻查一番苏记胭脂铺。”
宁珏却沉默了下去,眸色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片刻后,他却又笑道:“丛尚书才是案情负责人,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从尚书一喜,正要应下,却又见宁珏高深莫测地睨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本官未婚夫此时尚在牢中,还请从大人多花些心思,早日抓出凶手,还她一个清白。”
从尚书额头冷汗更甚:“下官尽量、尽量……”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离开尚书府,宁珏便又去了一趟礼部侍郎陈程府上,并对陈家痛失爱女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和哀悼,并承诺一定早日找出凶手,还陈府一个公道。
尽管是晴天白日,大牢内却依旧昏暗。苏九正无聊得躺在床上打着盹儿,可此时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牢房外,从容的脸色冰冷,看着她的目光幽怨绵长,生生让苏九抖了抖。
苏九慢慢坐起身来,强笑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从容。”
从容?苏九皱了皱眉,她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她打理胭脂铺时,曾对各位官家小姐都粗略研究过。若是她没记错,这个从容应该是皇上金口玉言亲封的京城第一才女。只是她来牢中做什么?
可不等苏九再想,从容已用目光示意身旁的狱卒将牢门打开,而后,那狱卒竟就直接架住她的身体,向外一路拖去,将她绑在了虐待牢犯的十字架上。
苏九一路挣扎,可惜挣扎无效,换来的却是狱卒更粗暴的镇压。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冷眼旁观的从容道:“从姑娘,陈妃一案还没出结果,莫非姑娘想要私下用刑吗?”
从容嘴唇微抿:“皇上日夜挂念陈妃一案,特意派臣女前来审问姑娘,还请姑娘说出实情,我也好早些回宫给皇上一个交代。”
苏九眉头愈加紧皱:“所以从姑娘是打算屈打成招?陈妃之死与我苏记棺材铺确实无半点关系,我苏九所说句句实情,绝无半分隐瞒!”
从容却不愿与她说多,只是用眼神示意了身旁那个狱卒,那狱卒接收到命令,当即从一旁的刑具中抽出一把鞭子来,二话不说便重重得甩在了苏九身上。瞬时之间,苏九只觉全身都泛着刺骨的疼,火辣辣的好似要焦灼她的身体。
一鞭又一鞭,鞭鞭入骨。
漫天疼意宛若潮水般生猛冲她扑袭而来,不过稍时,苏九便觉眼前泛起了阵阵的黑!
可她依旧咬紧牙关,拼全力忍耐着,不想让自己示软。
牢房外,长鞭抽打声不绝于耳,那道道血鞭之痕横亘于苏九身上,很快,她的身上便布满了污血,瞧上去狼狈又难堪。
她只顾咬紧嘴唇,连唇上被咬出了血也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