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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如潇·东方王妃

成亲之事,最早知道的自然是子昭的三美人,然而她们早已明白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伤心一瞬便全心对飞雨称王妃了。初桃和晚樱顶着满眼眶的泪向瀛王行大礼贺喜,早穗却镇定的收了秀颔,面上似笑非笑。

更衣后的一忽功夫,两人独处。

子昭遂问:“夫人喜欢哪一个?”

留心到那称呼的改换,她心头颇甜。虽然还未成亲,不过也只在朝夕之间,早享片刻的幸福更犹是甜蜜。他是要她挑选一名贴身婢女,于是她选了晚樱。只有晚樱年龄小她一些,性子也和暖恳切。在去临朝之前,子昭又问了她些事,先确证她已年满十七,又问她住飞香舍是否舒适。

那天子昭走后,晚樱马上就受命来伺候飞雨了。她小脸红扑扑的,额前刘海因疾跑而散乱,晶眸闪烁,透着股惹人喜爱的灵动活泼。她满心欢喜,因为成为王妃的贴身婢女就势必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王。而且,她也觉得与王妃颇投缘。

晚樱领命为飞雨量裁了尺寸,帮她试穿“十二单”。飞雨这才明白为何东方子昭说她今天会很累。十二单是瀛国的贵族仕女进行仪式时的衣饰,不但作工精良、花纹繁复,更重要的是从里到外加腰带共十二层。而她贵为瀛王正妃,为矜身份竟要穿十六层!

她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晚樱才拾掇完全。

见飞雨疲累,晚樱笑道:“其实外面还该有层束带的。不过,王方才说,成亲那日不必穿十六层,十二层就是了,他也方便些。”

飞雨想了片刻才知东方子昭说“方便些”是何意思,窘的红了脸。幸而晚樱懂的并不比她多,依旧一脸无知的天真烂漫。

她登时庆幸这丫头是选对了。

至于为何确保她年满十七,晚樱倒是很明白。她道,瀛国习俗中成亲有“三夜饼之仪”。在四只银盘中分别放入与新娘年龄相等的糕饼,由新郎、新娘品尝,余下的放入紫檀木宝盒内,在新房放置三天三夜,到第四天选一吉利地点掩埋,以期多子多福。

此外,依她所居的飞香舍,她会被下人尊称为“飞香舍夫人”。

飞雨听了这话不大高兴,难道子昭还会有梨壶院夫人、槿壶院夫人不成?想起他曾授意紫姬编造的那个“妾室”,她就浑身不舒服。想到紫姬,她才发觉回来后都没有见过紫姬了。

她问晚樱,“紫姬去了哪里?”

晚樱听到这名字微有战栗,讳莫道:“她呀,在侍奉……遗光台的那人。”瀛宫所有下人都称被赶下王位的东方遥为“遗光台的那人”。

见飞雨蹙眉,晚樱马上将话头岔开,“啊呀,低贱的人,王妃不需多想了。至于称呼的事,汉话是没问题,可瀛话中称主上的词语都相同,因此称王妃为‘飞香舍夫人’,只是为了与‘东照王’区分开来,不是因为会有其余的‘夫人’。”

飞雨这才稍微释怀,想起昨夜子昭在她耳边说的那句瀛语,当即心痒痒的想知道是何意思。她依稀记得的读音复述出来不甚标准,晚樱猜了半晌才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我爱你’!”

听晚樱用瀛语讲了一遍,飞雨确定是这句无疑。

原来是“我爱你”,她心头又松软甜蜜起来,开心的盼着夜晚。

与此同时,东照台中却是一场风声鹤唳。

瀛王登基次日便要大婚,这可也是头一遭,尤其要迎娶的王妃还是个汉女。如今天州与海岛的战火一触即发,汉皇要征海西洲,命令瀛国从征,人人看得出这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削兵海岛,损其军力。可若瀛国不从,就不啻撕毁天海约,天朝铁骑将让瀛洲沉没于东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新瀛王却说,他要成亲,而且是跟一个汉女,怎能不引群臣愤懑?

子昭坐于这主殿的最高处,眉宇微拢,只道:“如今不是他们要和亲,而是我先要了他们的郡主。”没有任何事比娶飞雨更能激怒彼岸的了,尤其……是那太子。

话是如此,他却不自觉从怀里掏出了捕梦者,轻柔捧在手心中。报复是目的,娶她是手段。他必须时刻牢记这顺序,绝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本末倒置。

这话压下了一半反对之声。

另一半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了片刻,靡室将秋叶刀啪的拍在小几上,怒声道:“吵死了!王想娶谁是王的事,你们连这也要管?”

于是,再无人敢反对。

子昭不动声色平息了这场争议,端端道,“明日即是大安,大婚就定在明日。”他微挑眉,对佐纪道,“请苏我氏大臣记得,给王妃的娘家寄份喜帖。”

四座皆震。

飞雨乃汉宫平江王之女,是堂堂的天朝郡主,她的娘家不正是天朝皇廷?佐纪露齿而笑,这喜帖实是战书,汉皇必要气的七窍生烟了。如此一来,飞雨将与她身后的汉土彻底砍断一切关系,完全登上瀛国的船,再也不能下去。

终究,还是“和亲”了。所谓和亲,却不为换来和平,而为首先宣战。

佐纪默默执笔,心中却道,汉女,你以为王有几分真心呢?最终,你不过是他用来激怒天朝的炮灰罢了。

航海纪,大幕已揭开。

征海策,胜负待天定。

(注:日本古代的“黄历”仿照中国的黄历而制,但要比中国简单的多——有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六日,循环往复,这叫作“六曜”,大安就是我们所说的“万事皆吉”的日子,尤其适宜结婚,所以王公贵族的婚礼大都选在这一日。不过现在也有说法,说大安实际是万事不宜的。)

飞雨被晚樱引到了飞香舍,其中已装饰一新,处处皆为迎接新王妃而设。明日她便要嫁与子昭为妻了,看着镜中仍为少女的自己,她忽而心头一苦,便簌簌的落下了泪。她独自坐了一会儿,忽听得身后纤步微响,长裙曳地。

飞雨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冰霜似的眸子,十分熟悉。

殷令雪,衣如流风,素绫垂星,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仙子。

飞雨起身,拭去眼泪,微笑道:“雪、雪,好久不见。”她刻意将两个雪字读的分开了些,因为上官哥哥说她不喜欢被叫做雪雪。殷令雪许是这海岛之上她唯一一个熟识的汉人了,虽然她们从不是朋友。她不知她为何而来,但此刻见到她,毕竟是个他乡故知,终究给她些温暖。

殷令雪略启淡唇,问:“你要与瀛王成亲?”

飞雨点头。她平静等着殷令雪的质问、指责或蔑视,然而殷令雪都没有,她只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物,递与飞雨,平静道:“想来这是平江王为你预备的,既然你来了,我就将它给你了。”

平江王死时,正是她与上官浩枫来瀛洲接贤妃之时,他们满山的找寻平江王和飞雨。她在雪地中莫名瞧见这枚钗子,知道是女子出嫁所用,就鬼使神差般收了起来好好留着,因为这些东西她若不自己拿,便不会有别人送给她。

而现在,她该物归原主。

飞雨接过它,定睛一看,顷刻泪如泉涌。

地坼的那日,父王曾将它掏给她,说为她的十七岁生辰庆祝。这是女子出嫁戴的簪子,是一个父亲给女儿的最美祝福。父王曾说,本王的女儿,想爱谁就爱谁。

父王也说,即便我死,也要被汉土埋葬,绝不被瀛土吞没。

而她今日,却要嫁给瀛王,嫁给天朝的最大敌人——东方子昭。她不管不顾的踏入他的宫,重回他的小舟,陪着他一同在宫变凶险中沉浮,却在这最后一个关口,惊觉自己身上烙着如何深刻的印迹。

“贤妃归国,父王康复。”只有这样时,她才可以和他在一起。神仙姐姐已经归国,父王也曾经康复,但如今,又是不能转圜的生死相隔。尽管那桩谋害最终与子昭无关,她也被命运迫着,不该与他在一起了。

上次想要敞开心胸守护和他的爱时,老天将报应落在了父王身上。如今她第二次下定决心追随他,还会有报应吗?

是夜子昭驾临飞香舍时,飞雨正持着那枚簪子,独坐垂泪。

她是汉人的郡主,也是瀛人的王妃。

世玙曾说,无论她选择哪个,都势必与另一个不共戴天。

她却鲁莽无畏的选择两个都要。

若她为瀛国王妃,究竟有几分胜算凭自己的力量让天州与瀛洲和平共处?

许久,一对温暖的臂膀自背后环住了她双肩,他自她手中拿出了那枚簪子,亲手为她簪入发髻之中。她想的是什么,他很清楚。说来好笑,那次雪夜之中,平江王却似默许了他对她的爱。

他吻了她,柔声道:“大安之后,因王妃蒙孤,瀛国行国丧七日,以祭奠国丈。”

飞雨回身拥抱了子昭,泪无声而下。

子昭拂去她的眼泪,温声问:“还有什么愿望?”

飞雨试着微笑,出口的话却还是湿嗒嗒的,浸过泪水。“还有什么愿望?子昭,我所愿,是这世上再无哪一国人之分;我所愿,是我的名字只是飞雨,你的名字只是子昭;我所愿,是这世上只有我和你。”

天下大同,已在少女的舌尖流淌。

子昭凝视着她明媚无尘的笑靥,忽而迷茫。

殷令雪已无声无息消失了,她无意安慰或指责飞雨任何。

她为自己珍藏的幸福,总是无稽,还不如完全了别人的。有时她会用漫雪天音冻住自己的心神,这样可忘记刻骨铭心的伤痛。她摇落满身寂索,走回八幡宫,孤影如练。

依稀间,成王却笑问,“令雪,想不想与瀛国一同征海?你那师兄,定会与太子同行的罢。”

殷令雪猛然惊醒。诚然,那是另一个故事的沉醉,该算旁支,实不应牵扯进这磅礴如歌颂的大航海纪传奇之中,去扰乱那山河变幻。

她苦笑,罢了,罢了,都忘了吧。

婚礼进行的繁琐而复杂,晨起穿“十二单”时飞雨就站到腰酸腿软。虽依瀛国习俗,新娘应着纯白嫁衣,然而细瞧上去,每层衣裳都有极精细美致的花纹,从里到外,分别是兰惠芬,桃始夭,蔷薇蔓,牡丹王,榴花照,葵倾日,槐花黄,菊有英,木叶落,枇杷荔与腊梅坼。

日后,子昭对飞雨说,这还始于汉人所著的花月令,十二单即十二月份,预示着他与她的每年十二种芬芳温馨。

初桃、晚樱与早穗为飞雨梳妆打扮,瞧着那铜镜中的倾城佳人,齐齐赞叹。

是日,人人说王妃貌美如流光溢彩,紫气东来,有凤舞九天般的凌然大气。

飞雨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只因从小到大见了太多美人,只神仙姐姐一个百年难遇的绝代佳人就可以让她将自己的光芒隐到尘埃中去。即便不与神仙姐姐那样美的不似人间的比,只与后来见的紫姬与太子妃言湄比,她也自惭形秽,不敢称美。

洞房之时,飞雨有过前夜的经验,满不当一回事情,不就是让子昭咬几下么?又不会真少块肉。或许,还是会痛一下,她可忍得过的。

子昭却先将她的以眺圣剑小心的收了起来,若她再给他一剑,可就将人生幸事变成人间悲剧了。

十二华衣层层褪去,犹如花瓣逐渐盛放。少女最美的时刻,陷于这春意空濛之夜。她志得意满的预备睡觉,却被他欺负的猝不及防。

事后,她长发散乱,双眸含泪,红唇还有些肿胀,四肢酸痛。她气的问:“东方子昭,你从来没病过,是不是?”她居然还对他的病因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根本就没病过。

而她的瀛王丈夫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那张俊脸已褪去了炽情,平静如初,只有爱恋渐渐浓稠,满灌两人之间。

“夫人不愧是济世神医,美色也可作药。”

见飞雨闭目不理睬他,子昭继续道:“如晚樱没说过,我告诉你,在瀛国,女子出嫁后要从夫姓。夫人往后要记得,你的名字有四个汉字。”

飞雨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汉字——东方飞雨。她眉间现了笑意,多么写意的四个字。忽然想起别的事,她却又黯然起来。

天朝已派出使者,传达征海策。

她知道出征的日子就在半月之后,而子昭已毅然决定从征,并且在明知汉皇意图的情况下依旧胸有成竹的认定瀛国不会损兵。

他们,该无几日像今夜这般静好悠闲了吧?

飞雨凝视着子昭精致的侧脸,小心翼翼道:“难道只有从征不可?两虎相争,总有一伤,为什么要争呢?”

子昭兀然睁目,平静道:“我的话,夫人仍是听过就忘,是么?”

瀛国独立,贤妃归国。之后,不争霸,不抢夺,不伤苍生,不倾天下,我不是瀛国只是子昭。

飞雨这才想起。眼下,就该是那“什么也不管,只是子昭”的时刻了吧。可事情并非这么轻松。瀛国用胁迫的手段窃得“独立”,天州皇廷无论如何不可能一笑而过。而开天辟地的征海策,世玙更是不会放弃的。

子昭淡扫修眉,轻声道:“如今瀛国争的不是霸主,而是刀俎。”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心一意要亡对方的不是瀛国而是天朝,他不从征,就是让瀛国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要从征,这一局势就尚有转机,因此他必须从征。

飞雨点点头,又劝道:“可你娶了一个,嗯……汉女,不是么?”她将脸偏开,不想被他瞧见那别扭的样子,“瀛王娶了汉女,还是不可以免去纷争吗?”

子昭心底彻凉,谁将朝堂上的话讲给她听了?

他吻上她的唇,逼迫她回应他的缠绵,重将念头转回新婚之夜中来。她被他吻着,仍是难过。

东方王妃也好,飞雨郡主也好,当他全心的只做子昭,她却不能只是飞雨了。

汉人皆道,如今的天朝江山是双帝之治。

圣泽宫已逐渐移权于东宫,皇帝命太子主领征海策就是一个明证。皇帝并未彻底退居幕后,却似只是替儿子看管着身后的社稷。朝臣皆猜测,只要太子征西洲海盗得胜,再顺手除了瀛国这心头大患凯旋归来,陛下是定要彻底逊位,去做太上皇了。

世玙听着这风评,却从未说过什么。他站在风口浪尖,从来无暇停下看看路边风景,也就不知自己已走过了多少远途,登上了如何的高峰。他唯一停下的一次,是为了那个少女,那个已成别人妻子的少女。

一纸鸿信,她嫁作人妇,与他再无可能。他还茫然不知在何处放开了她的手,她就已消失不见了。她与别人成亲,甚至会借这信笺来向他炫耀幸福,他欣慰的笑到近乎发狂。

言既冷笑道,“瀛人,哼——,得了不知多微末的好处也要夸耀起来!”又道,“有人忘了本不念她自己是汉人,不值当太子为她伤心。”

嘭的一声——

世玙捏起手边的茶杯直直朝屏风砸了过去,屏风应声而倒,茶杯成了碎末。可见他在丢出去之前已掌心发力将其生生捏碎。他站起身走到言既面前,俊目中的怒火足可燎原,他定定道,“言既,把你那话给我吞回肚子里去!在东宫之中还轮不到你说她的不是!”

今生今世,与有荣焉,与有损焉,人们憎恨你就必须憎恨我,人们爱戴我也必须爱戴你。南垂谷中的誓言并不会随着那茶杯破裂,他说过的话,犯过的错,都不后悔。

言既被这鹰隼般的目光盯的闭了嘴,没再言语。

世玙紧接着道,“给我下令光华军、夜冥军全线,缓征两月。回信给瀛王……和他的王妃,说天朝恭贺他们新婚。”

缓征两月?

言既和上官浩枫俱是一凛,太子居然为此事缓征两月,虽然眼下仍是天朝占优,但如此延误军机,不是给东方子昭出奸计的机会么?言既急得不行,刚要再劝,世玙却扬长而去,一脚将倒地的屏风踢出老远。

言既无法,叹了口气对上官浩枫道:“太子在气头上,这令不下也罢。明儿个我去瞧太子妃,也叫她劝劝太子。上官……妇人之仁,最是误事。”

谋臣眼神忽而深邃,盯视着面前的黑衣少侠,飞雨赴瀛之前他曾暗中派出刺客去刺杀,却都被上官挡了回去,如今,这女子果然成了大患。

上官浩枫不答话,两人一同瞧着那倾倒在地的云脚屏风,不免失笑,太子与皇帝还真是像,发脾气时都喜欢叫屏风遭殃。

可既皇帝爱着温柔娴静的贤妃,为何太子就偏偏对同是温柔娴静的太子妃视而不见?

言既宁愿湄儿没嫁给过太子,原来的世玙和言湄是多么好的一对莫逆之交,成为夫妻却似将他们拉开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次日午后,太子妃言湄便迎来了愁眉不展的哥哥。世玙的政事,向来是他不提她就不问,因此,瀛国近日以来的一切她都是头回听说。她颦了秀眉,低头轻叹,怪不得世玙昨日心神黯淡,她早该猜到除了飞雨不会是别人。

她那一瞬恨起飞雨来,转念又释然,飞雨不过是嫁了自己真正爱的人,而她爱的人恰好是个瀛人,又有何错呢?

曾在东宫中吵过一架,事后言湄却打消了大部分嫉恨,承认飞雨所言非虚。以国为荣没有错,但如果没有了解过别国就全盘否认,的确是井底之蛙的短见。

见贤思齐,亦是汉人风骨。

有那般直率敢言品性的女子她总是敬佩的,她也衷心愿她有个好的归宿。

毕竟,不是人人有幸嫁一个爱自己的丈夫。

世间既然有个女子是幸福的,别人何必去破坏那幸福?

言既听了这话,有些着恼,“湄儿,我没听错吧,——瀛国岂会有什么是好的?”

言湄踱步片刻,背对哥哥的责备,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致一字一句重复飞雨的话,只低声道:“哥哥,总归并不全坏罢。你又不曾到过瀛国。”

言既万没料到还没劝到太子身上时妹妹就已然与自己意见不合。他从小的教习仿佛一夕之间失了效。他走近言湄,匪夷所思的看着她,“湄儿,是谁对你说这种话的?那弹丸之地不安于属国之质,妄想与我朝并列,你怎能为他们讲话?”

“哥哥,犯我天州者,虽远必诛,这个我懂。可难道连讲实话也不准吗?”言湄不知哪来的勇气,只是很想试试像飞雨那样,讲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挺直了脊背,毫无畏惧的面向哥哥,贞眸坚定,“哥哥,从前我不敢对你说,所谓大国,若闭上眼睛不承认小国的优点,也是固步自封,也是井底之蛙。”

啪的一声——

言既也不知自己的手是怎样挥过去的,从小到大,他虽不是长兄却也若父,但从未打过妹妹。见言湄捂着脸双眼噙泪,他有些心疼,却仍拿着那口气,没有宽慰。

对瀛人,唯有认为他们全是坏人才能击败。

瀛人作战时从来都是为着灭族而去的彻底痛恨,这铸就了他们无往不利的战绩。

想要战胜,就必须仇恨。

光华军与夜冥军都必须抱定此种信念,无坚不摧的信念将利于任何刀剑铁骑。

而作为太子妃的湄儿,她必须抱定无半点迟疑的敌忾,成为世玙坚实的后盾。

“湄儿,无论谁灌输给你那种软弱的话,你都必须忘掉。”

言湄沉默无语,显然不服气。

言既气的又扬起了手,却听得身后砸来一句石板般的话,让他脖子一缩。

“言既!”

世玙这些日子一直情绪不好,如干松木般一点就着,不想回宫见到这么个景儿,登时勃然大怒。曾经的言湄是被哥哥责骂了也不说的隐忍女孩儿,只会一个人坐在院子中掉眼泪。他也曾在榕树下安慰她,逗她破涕而笑,他也曾将宫中的新奇物事带来给她,陪她赏玩,希望她能开心些。

只是为何一转身,所有人就都对他说,这意味着你该娶她为妻?

他安慰她,只因为他也曾是孤寂满心却不屑诉说的孩子。

是否人人都觉得很难理解这只是种单纯到一尘不染的相惜?

世玙锵锵的走到言既面前,怒目相视,“你真是越发不知轻重了,不但话随便说,如今连手都动起来,你还知不知自己是谁?”

言既退后几步,躬身赔礼,话却也极强硬,“臣是管教妹妹……”

“大胆!”世玙呵斥,“你妹妹是东宫太子妃,她是主你是臣,她是你管教得的?”

太子对下臣一向亲和有礼,即便说重话也多是玩笑,像如此动真格儿的狠话可是头回,那脸震怒与皇帝一样只逼得人全身止不住发抖。言既受了责骂,心中却莫名涌出一丝欣喜,听太子这在乎的语气,妹妹的打并没白挨。他恭谨的谢罪,求太子妃饶恕。

言湄自然不会说哥哥什么,微言几句原谅,声音细弱。

言既立刻适时退了出去,临走时给妹妹一个深远的眼神,既然太子对她不是全然无心,她就该趁势发挥。

言湄被那眼神一刺,全身疼痛。哥哥要她借机邀宠?以她性格断断做不出这种事。可世玙见她挨打会为她训斥哥哥,却也叫她芳心融化,脸颊上的疼都少了几分。

她仍背对着他,心底忽有小小的声音——若他肯说些软话安慰我,我就做个温柔大度的样子出来,也不致很下作罢……

殿内只剩世玙和言湄两人,他眯眼瞧着言既退出去的那扇空洞般的刺木香菊门,胸中积郁几天的闷气越发难捱。他不想叫言湄承担他的怒火,于是拼命平定心神,叹了口气转身对她道:“别怪你哥哥。战事吃紧,他心上事情多,总归烦躁了些。”

言湄愕然,本还含着的泪珠,听了这句话如断线般落下了。

说不出的酸苦——世玙竟不安慰她,却为言既开脱。如果被打了一耳光的是飞雨,他定不会是这种冷淡言辞。世玙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哥哥那一巴掌让她难受的多。她从小受的教养便是喜怒不应形于色,此时更觉哭都无益。

她松了双眉,惨然慢笑,“太子殿下说的是,哥哥心上事情多,臣妾心上便无事情;哥哥烦躁了些就可以动手打人,臣妾却连得句关怀的权力都不该有。”

世玙一愣,面前余香淡扫,倩影忽摇,言湄已经负气而去了。

他无措的坐下,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自飞雨成亲的消息传来后,他出了策府回到寝宫便觉日子混沌潦草,仿佛心就那么死去成灰,时光也不过从他眼前踏过,身边事物通通失去了意义。惜取眼前人之类的话,不知多少人对他说过,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然而人们越是说,他越不愿改最初的坚持。

飞雨就似他手中的风筝,她走的越远,他持着的那条线就必然越紧,紧到断了才停止。

世玙不禁冷笑,无论他付出多少,她还是不爱他,宁愿跟那个阴险毒辣的东方子昭在一起,说成亲就成亲。他心头一阵阵薄凉着,想的却是,不知她病好了没有,既然她已经回去,有没有人为她解毒。

世玙狠狠自问,你在难受什么?难道不是你亲手把她推回去的?

他起身提脚朝寝殿走去,对言湄生情又如何?他对他自己的妻子生情,总好过对别人的妻子有情。

天朝太子的“恭贺”没有换来瀛王的顺水推舟。东方子昭接使者传信后不过冷冷一笑,回信道——谢贵国太子好意,然而,我们准时准地,半月后起航东海,联手拓疆。

瀛王甚至大方的表示,两国既为军国之盟,不妨互通此次拓海的各自兵力,以方便日后互助。如此实则仇敌却貌似友好的“军国之盟”,俨然为紧张的态势画上了一抹讥诮之色。世玙收到这回信,一瞬恼火的想要宣瀛王觐见,有什么话就摆在台面上说。

然而他转念又意识到,如今两国是真真的平等邦交,再无主从之份了,他无权强制东方子昭来朝。

世玙立于置怡阁上,遥望万里之外的东海岛屿,不免苦笑。

若东方子昭在瀛国称了帝,他这个太子、准帝,倒还是低过人家一头的。

称帝之事子昭只字未提,偶有下人尊称他为东照帝,他也平静不动,让人瞧不出是喜是忧。

飞雨并未放弃让天州与瀛洲讲和的努力,然而在丈夫一次货真价实的动怒之后,她再也不敢提有关政事的话了。本来世玙的传信说可缓征两个月,她甚感是好事,就劝子昭答应。

结果,年轻的瀛王冷冷瞥她一眼,语气很是不满,“夫人认定我的军队不如天朝太子的?”

飞雨不知他发的是什么火,好言相劝,却越发激的他抱定了不拖延的心。眼见他下笔回信决定不拖期,她也恼火,“好,我自然知道的——,要论使奸计致胜,这天底下谁强的过你!”

子昭听了这话倒舒颜而笑,俊容一瞬明朗,“谢夫人夸奖。”

飞雨语塞,这男人懂什么叫好歹么?

她一双秀眉扭在一处,微微斜视他,面色又有异状,眉间缓缓浮出了浓郁的笑意。他认定她在腹诽,阴沉着脸盯视她,她没办法只得红着脸道,“我在想,你笑起来比以前好看多了,让人瞧了觉得暖和。”

子昭一愣,再回过神来时飞雨已偷偷溜走了。那笑容重又爬回他面上,再去细读航海图时也带了几分喜悦温暖。

飞雨信步走着,不耐回飞香舍闲坐无聊,于是携了以眺圣剑,向着奈琅城的沿海一带去了。她思来想去,决定至少要了解世玙和子昭心心念念要征讨的天潮洋海盗到底是个什么态势。靡室在那里巡视,他总可对她讲些海战历史的。

靡室仍是那身大红衣袍,发紧紧的束着,手中没那只酒瓶子,只有秋叶刀在握,清醒敏锐。他在任上时自然马虎不得,虽然东照王对他一向容忍有加,但海防是绝不能误的。他远远的见那熟悉的碧色身影飘然而至,脸色很是不耐烦,却也端端定住了脚步,在原地等她走过来。

飞雨不敢耽误他巡视,于是道:“请继续巡海,我只是有些事随便一问罢了。”

靡室低头嘀咕了几个模糊烦躁的瀛字,是“啰嗦的女人”。他声音可不低,身后侍从听到了都惧怕的看着飞雨,怕王妃会发怒。

飞雨讪讪收了这蔑视,跟上他的脚步问道:“我想听关于西洲海盗的事。”

靡室仰头大步开走,哈哈一笑,“臣想与王妃比剑,王妃胜了,臣就相告;王妃若输了,以后不要来烦臣。”他走了几步,却发现飞雨没跟上来,马上停住步子,回头嘲讽的观察她,考量是否终于激怒了她。

然而少女王妃只是原地而立,明眸坚定,“比就比!”

以眺圣剑应声出手,百余回合呼啸而过。

飞雨忽然闪身收剑,杏眼圆睁,“不比了不比了!”

“认输了?”靡室咧嘴嘿嘿的笑,那张本还算端正的方脸登时显得嬉皮猥琐起来。

飞雨咬唇,剑柄指着对方,“你不是在比剑,你是在偷师!这还如何比得?”他的招式与上回海岸交手时她的招式如出一辙。靡室原是极聪明的人,剑诀与刀法是全然两个套路,他不但学的快,还能将其改造的适于秋叶刀,果是个武学天才。

靡室的笑脸登时消失无踪,他冷哼一声,秋叶刀在空中划出疏疏的声响,“说老子偷师?你的剑术全来自兵工堂,是谁偷谁的?”

飞雨气不打一处来,“兵工堂明明是驾休国的宝库,是瀛国头一个拿它去做了歹事,你倒觉得光荣么?”

“驾休国那群紫眼睛妖精不中用,守不住自己的东西,关瀛国什么事?”靡室抱了双臂,鼻子抬的老高。“好好的兵器书,不用来造兵器,难道当柴火烧么?”

飞雨将一口贝齿咬的格格直响。

紫眼睛妖精?

上官哥哥与世无争的面容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一人堪当千人之敌,一剑单挑万刀之林。他穿行重围,血不沾衣。拥有那样高强身手的男子,却秉着“剑者,非辜勿伤”的准则,不伤无辜。

她怎能容忍这野人一样的靡室侮辱神仙一样的上官哥哥?

靡室第二次被少女王妃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打了个措手不及。如那次在漫山大雪中,她摒着的一口气在完全战胜敌人后才会呼出。他甚至怀疑,如果不能战胜对手,她甘愿把自己憋死。

那驾休侠客上官浩枫的身手他见识过,的确是天人之姿,他甘拜下风。而至于仙侠身边的眷侣殷令雪,也是个不能轻视的女人,漫雪天音心法可谓出神入化。

武功高低,总能分出。

而眼前这碧裙女孩的一股蛮勇,竟让他找不到方法来破解。

“好啦好啦,我讲给你听海盗的事,我讲了我讲了——”

狼狈的讲和声掺杂在剑气之间,飞雨无动于衷,继续强攻。靡室被逼的节节后退,勉强护住上盘,双膝间却有一股硬风袭来。啪啪两声——他膝盖被踢的一软,跪倒在地。

飞雨这才哼着罢手,算作他给上官哥哥赔罪了。

靡室悻悻从地上爬起,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嘴皮子却不软。“你强,老子服你强!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驾休人都是软骨头,白瞎了那么高段的武学。被瀛国抢了之前,却是被你们天朝先亡国的,谁比谁仁德呢?”

驾休国……这个西域的神秘国度,只论侠义,不尊谋略。

这样,就活该遭到国灭吗?

飞雨怔怔盯着手中的驾休神器——以眺圣剑,忽然想不明白了。

靡室继续巡海,愿赌服输,开始讲海盗之事。“话说那天潮洋的海盗,老子昔日打了不知多少,俱是些肌肤惨白眼睛蓝绿的小鬼,劫掠东洲商船,不留活口……”他讲的咬牙切齿。海盗为劫钱财杀了很多东洲商人,有汉人有瀛人,总之都是东洲人。

因此他竟很赞同天朝太子的征海策,亦摩拳擦掌的想要去铲除海盗。

到头来,他竟很庆幸汉军责令瀛军从征。

不知为何,他也认为,如果天朝不以大国的威严牵这个头,是没有人有这种魄力和实力去彻底剿灭海盗的。

不服汉宫的统治,又不得不服汉宫的远大卓识。痛苦的被汉宫限制,也幸运的被汉宫保护。出海经商,要经汉宫允许;但如果出海受了欺负,去找汉宫告状,汉宫也会庇护并解决。头顶上有天朝这个东洲家长,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大概是所有小国国君的矛盾。

靡室冷哼一记,这些麻烦的问题给是瀛王和其他王去考虑的。他是将军,他只管打仗。

少女跟在他旁边,魂魄却似飞到了九霄云外,抱着剑不知发的什么呆。

靡室径自自吹自擂,将各路战术数了个遍,转眼去看飞雨,她依然垂头走路,若有所思。他伸脚帮她踢走面前的石头,幸运的不用绊一跤的她却根本没有反应。

“这是不对的。”飞雨最终决定,“仰望头顶的大树时,也不能践踏了脚底的花朵。”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飞雨从容将剑别回腰间,此行打探海盗的目的已被她忘诸脑后。终于战胜了心头矛盾,她神清气爽,抬头直视靡室双眼,“仰望头顶的大树时,也不能践踏了脚底的花朵。不要弱肉强食,要尊重所有生灵!”

靡室这才知道自己整个下午的豪言壮语她一句也没听,正要瓮声瓮气的发火,心忽被她的话一勾,脑海中兀然冒出些往日的影子,若隐若现。

“你说什么?”

飞雨认真的重复了这句关于大树和花朵的话,晶眸闪亮,一时如露珠般纯洁美好。

靡室两根指头按在下巴的青茬上,沉思许久,忽然一拍脑门,虎目放光。“我说怎么如此耳熟!这句话,我听遗光台的那人道过的,……许多年前的事了。”

飞雨摇摇头,挺起胸膛不服气道,“胡说,这是我父王说的。”

“老子会记错么?不信,去问佐纪小孩儿!”靡室倒立了剑眉,硬朗脸孔一时歪扭的像争胜孩童,“遗光台的那人讲的汉话都是些高深的唧唧歪歪,难得有如此简单的词儿,老子这才记了下来。”话罢这壮汉红了脸,因为根本是承认了自己听得懂的汉话极少。

飞雨不信,明明是父王说的,他教与她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而父王断不会听来人家的话据为己有,因此即便东方遥讲过,也定是他引了父王的。飞雨抱定此种信念,懒得和靡室多言。

然而,提到东方遥,从前那悬而未决的疑窦霎时窜上了心头。

晚樱道:王……他的心在那边哪。

“遗光王在登基为王之前,曾去过汉土吗?”飞雨端出了疑问,眼角瞥着遗光台的方位。那本是瀛宫极低闷湿热的一处角落,如今仲夏,炎热她尚不耐,何况一个老人呢。

靡室摆出个滑稽的表情,仿佛她的问题蠢笨无比。“汉女,你是故意装傻么?”见少女神色认真,他才悻悻道,“罢了,承认也没什么。瀛国那些智慧的人,全是在十几年前去天州太学‘飞霜堂’游学过的仕子。遗光台的那人,他自然去过汉土了!”

眼见飞雨远眺遗光台,靡室不怀好意的恐吓道:“别再查问遗光台的那人了,离他远些。这是我,若你问的是别人,被东照王知道了,那人不被车裂才怪。”

飞雨生出几分不平,嘟了樱唇,根本不信子昭会做这种事。她盘算着去遗光台照看,她是子昭的妻子,总不该不顾的。

正在此时,瀛王的宫婢忽来传召王妃了。

是早穗,浅麦色衣裙越发衬得这少女眼波如湖,深不见底。靡室堪堪要调戏,早穗躲都不躲,只用眼神向他一震,甚是笃定。她对飞雨道:“王有令,王妃回宫去煮味雪蛤膏玉竹煲水鸭汤给他晚上吃。不要到处乱跑。”

看早穗那淡淡却十足居高临下的神情,飞雨暗自不平,揣度那第二句是不是她故意加的。

她亦很是无奈,子昭就是不许她稍微了解政事?居然叫她回去作汤,连他的三美人怕都没入过厨房作汤,她可不是连她们都不如。

郁闷着走回瀛宫,她越发犯难。

子昭倒真能想,玉竹还算好说,可雪蛤膏是天州东北部的特产,地处东南的瀛国如何能有?即便她凑的齐原料,再加那一只水鸭也要先杀再洗,之后切成大块,先用武火再用中火,烹制极繁琐。

飞雨在膳房中郁然盯着汤锅,早穗又来催了,似乎嫌她手脚慢。她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叫他再等等,就没有别的东西让他下肚?”

早穗还真就去这样回了,不久又翩翩的到膳房,笑道:“王说,就等王妃这一味。”

飞雨唉声叹气的迅速将汤熬好,早穗悠悠踱到一边,示意她自己送去。于是她亲自端了朝东照台走去。

此时暮色将合,海风仿佛带了浅蓝颜色,有醺人欲醉的淡咸气息。她遥遥见了子昭灯火独明,恍然回想起很久以前,她刚从南垂谷来到这外世时,他在瑶台月中布局等她入瓮。一片琼楼玉宇都黯淡,只有他的红烛幽幽的亮,满透诱惑而危险的跳动。

飞雨苦笑,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回忆。他毕竟是坏人,是她死心塌地要顺着烛光去找去跟的坏人。

子昭依旧对着那一方航海图,墨笔多有勾画。瞧见飞雨端进的贡窑白玉盏,诧异的瞠目结舌。他讶然许久才笑了出来,问道:“你居然真的做出来了?雪蛤膏哪里能得?”

飞雨气鼓鼓的说,“用燕窝代替了。两者功效相近,燕窝还性温些,你身体不十分好,补补总不坏的。”见他很尴尬的打量着那水鸭汤,她懊恼问道,“怎么?这个不是你要的?”

子昭正颜摇头,“不是。”他扬手将白玉盏递给了早穗,叫她端回去。

飞雨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她可被那火熏烤了许久才作出这一味汤,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早穗走出去时将门掩的颇紧,看来心知肚明瀛王以汤为借口想要享用的究竟是何美味。

子昭吹熄了烛火,飞雨还忙着生气,腰间忽却暖紧,被他揽着横抱起,放在书桌上。

感到他的唇烙在自己唇上时,她还迷乱的不知怎么回事,耳边却听得丈夫含温还润的低语,笑意隐隐,“夫人何时能懂些情趣。”

飞雨身下还压着那张航海图,在她的犹豫羞怯、他的霸道蹂躏下,皮纸皱成了惨不忍睹的一团。东洲因此与西洲吻合上一个危险至极的平面,仿佛在他们的缠绵缱绻中,天地已陡然倾倒变色。他随手将航海图抹平,如同抹平东海的巨浪,只因不想让他怀中的小人儿硌的难受。

次日醒来,飞雨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到了东照台的寝殿。

她只听得外面子昭在对佐纪道:“换张桌子。”

幼稚小童佐纪不解,“怎么突然要换桌子?”

她的丈夫却丝毫没有语焉不详,她都能想见他那极度平稳、丝毫不讳的神情。他从容道:“夫人嫌硬。”

等不及飞雨恼羞成怒,佐纪已一语不发的领命而去了。

瀛王回到寝殿中,见王妃已醒,似乎错过了什么似的遗憾。他轻轻坐到她身边,她眸下有青晕,整个人都疲惫不堪。他忽有些愧疚,掌心抚上她肩头,将她拥近心口。她目眩起来,头柔柔依上他的胸膛。

接着,就在她要碰到他的那一刻,血珠滴滴打湿了他的胸襟。

怎么了?

飞雨伸手去掩自己口鼻,却止不住殷红的粘稠不断染红她的单衣。她咳喘起来,那鲜红爆成了烟花般的虚空,弥漫了她满眼。她瞥到右臂上的黑斑,浓重如死谶。

“子昭……我……”

飞雨听到自己微呜的求救,笑成虚弱。果然,她病的恐惧时是会喊他名字的,她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只不过,南垂谷中的空无一人,毓琛宫中的所对旁人,都让她在次次剧痛的绝望中弄丢了他。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紧紧抱住他,她死也要和他在一起,于是报应来了吗?

可……只是不想离开他而已。

紧抓着他的手指渐渐松软无力,她脑中却兀地浮起一丝念头,尖刻的怂恿着她。

子昭急切的想挣开她的手去唤人进来,飞雨就要握持不住,几句绵薄的断语脱口而出,“子昭……这样,你肯不肯缓征?就当是陪我……不要去送死,活着陪我,好不好……”她挣扎着要等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看她,苦笑成殇,仿佛漆黑的颜色。

她随即遁入了这漆黑之中,脑中还翻滚着他凝重的沉默。

汉宫,东宫策府。

世玙端端坐着,缓慢咀嚼这半月之内的第二封传书。东方子昭的老奸巨猾他最了解,然而这一回的出尔反尔,他是自掘坟墓。王妃病重,故请缓征两月。疏疏几字将这绝佳的出兵借口稀释的清淡无形,东方子昭一点恐惧都没有。世玙心道,那是因为他有更恐惧的事,悬于他的国之上,比他的国更重要,那是他妻子的命。

言既正深深盯着他,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多么好的时机,不用征海策,不用牵扯西洲,除去瀛国其实可以这么的简单——瀛王无故违约,在他明明承诺不缓征之后又反悔变卦。然而他也知道言既为什么不说,因为言既知道他不会借这样的机会动手。

东方子昭之所以如此的无畏,也正是知道天朝太子不会借机动手。世玙修长手指轻抚着自己下颔,他不禁猜测飞雨在其中起的作用。她是否故意的?她还想怎样践踏他?她践踏他的同时可否不用践踏她自己?

言既长叹,眉几乎要皱结成一团,“太子殿下是否要臣回信——瀛王说何时出征就何时出征,天朝双军随君拖延?”

太子却摇头,谋臣刚要大喜,却听闻他一句悠远而深思的话,坚定不容人反驳。

“回信给瀛国,叫他们准备接本太子的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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