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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君主侧·冰心玉壶

策府中一片静默,连屋檐上的杜鹃鸟儿都忘了鸣啼。

寝殿中的言湄倒拈金针,不经心划破了自己葱根似的指尖。

言既甚至希望太子如上回那样怒掷茶杯,大反常态的训斥下臣,也不要这样冷静的作出一个如此鲁莽的决定。然而他知道劝也无用,他暗暗做好了去圣泽宫觐见皇帝的准备。

太子竟要亲驾瀛国,只有皇帝能阻止他。

世玙却只看了一眼上官浩枫,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胜于其余任何臣子。黑衣少侠平静点头,面无波澜,只那柄剑攥的紧如磐石,如很久之前面对桃林雨阵时的忠诚和坚定。“臣去打点行装。”

世玙唇角舒出一丝缓笑,从容指了指言既道,“言既,我知道你想搬出父皇来压我。我告诉你,别打小心思了,我亦要去觐见父皇,……交代后事。”他给了谋臣消化恼火的时间才又接着道,“在跟父皇告状之前,我希望你腾出个把时辰去了解夜寐元帅最近的状况,她闲散的也够久了。”

他又吩咐上官浩枫,“光华、夜冥双军在东南沿海候命。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本太子与瀛王一起从海岛起航,以军国之盟征海西洲,守土开疆!”

当晚的圣泽宫,皇帝与太子之间有种百年不遇的醇浓和睦。没有大张旗鼓的宫宴丝竹,只父母与儿子三人做伴,简食小箸,淡菊煮酒。

无人相信,这站在世间最高处的一家子最开心的事,不过是享受这不知多少苦难才修来的团圆。世玙静然品着凝云亲泡的明前雨花,心道言既那家伙肯定告状过了,也就省得他还要多废话讲来龙去脉。父皇不知是喜是怒,平缓的看不出任何感情。

“玙儿,朕说过你是错爱,如今事事都在证明这话。”

“儿臣也说过,错就错,不后悔。如今我也在不遗余力的证明这话。”

龙胤微微一笑,不再劝阻任何,“孩子,记住,你之所以有不后悔的资本,正是因为身后有这汉土江山。你需不负它,再去不负其余的人。帝策四字,舍己为人。言出则必行,父皇是最后一次对你说这话。”

世玙亦笑,“儿臣有句话一直没说过,自从天海约那回开始,儿臣就为能站在父皇这般的皇帝身后而骄傲自豪。”他眯起俊眸,刻意低声补充道,“是真心话,不是当着贤妃给你面子。”

父子一别,再重逢会是很久之后,世玙从西洲凯旋而归之时。凝云听得殿内无声才悄然回来,坐在龙胤手旁,玉颜宁致。世玙起身,谦恭道:“请贤妃代为照料我母妃和湄儿,儿臣就此别过了。”

凝云不禁惆怅,他仍称她是贤妃,对她这个亲娘的矛盾可见一斑。毕竟,母亲撇下年幼的他撒手而去,这样的疙瘩是任何孩子不能接受的。她在世玙心中的位子,永远不可能高过养育他十六年的淑妃。

她自问半晌有无任何话可嘱托,最终释然,告诉自己放心,只平静道:“亲自去与她们别过吧。尤其是淑妃,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的苦必比任何人都甚。至于太子妃……”她微颦秀眉,语气颇沉,“玙儿,如今你做什么都是错,但什么都不做就更是错。”

世玙僵然起身,貌似悠闲的调侃着对面的帝妃二人。

“得了,如今教训人都是轮番来的,我好生可怜!”他对父亲笑笑,“娘被你带的话多起来了,不妙,不妙。”

他扬长而去许久,背后的二人依旧坐着不动,手却不知不觉交扣在一处。

凝云心中暖融,为了她的一声“玙儿”,世玙回报了她一声“娘”,尽管不是对着她唤的,却也叫她欣慰幸福。

若是明日就溘然长逝,至少她终于可以带着今日的温暖痕迹而去。只可惜,她将无缘目睹大航海纪的壮阔,她身边只有一个隐退的、拥守疆内的挂名皇帝,却也是她拥有过的最好的龙胤。

东宫。

无云之夜,月亦不现,青竹漫划天际。决战已至,世玙出征前的最后一夜,西天黄道十二星宿略斜,大陆的另一边,星落之兆。

太子妃云冠缀星,秀发成华髻,容颜安雅,泪痕已干。她时时看着滴漏,想世玙何时会从信宜馆回来,与她共处这最后一夜。

皇帝坚持不许世玙废妃,然而这也更衬了世玙不改的坚决。

哪怕飞雨已经嫁给了别人。

言湄不是没有恶毒的想过,她究竟哪里不如那个郡主。然而她毕竟是冷静而度势的人,钻牛角尖是无望的,她现在已经爱上他,因此知道苦苦逼迫的话只会让他避之不及。若她能主动退一步,反而有可能将他拉近。

她攥紧了那纸休书,纸痕凛冽。左手是他写的休书,右手是她向皇帝求来的诏书。她求皇帝和贤妃不要告诉世玙,她宁愿自己说。

门外,世玙似乎回来了,她听到他低低的问侍女,太子妃睡了不曾。

连侍女都诧异,太子居然会来太子妃的寝殿。

言湄低垂的眼眸瞧见了那双描金的腾龙靴,她登时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头仍低垂,眉睫含怯,就这么短的一忽,她已把用了整晚想好要说的千言万语都忘的精光。

“早些歇着罢。”

她听着他关切却客套的语调,紧咬薄唇。不能哭,绝不能哭。“我……”她说不出我爱你,正如她也不会说我讨厌你,也不会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为什么飞雨能将一切都做的那么轻松?

世玙对她也有不舍。只有在告别的瞬间,才想起曾经在一起过。

言湄缓缓抬头,双眸现出如雨后虹影的光。她说:“我知你要走,不止为国……也为你自己。我不会叫你带着后顾之忧,放不下心的走。”

她将诏书奉给他,诚挚的说出这个隐瞒许久的谎言,“其实,我已经不是你的太子妃了。那次郡主走之后,我就去跟陛下求来了废妃的诏书。陛下宅心仁厚,见我坚决才不得不应允。这些日子……是我自私,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你,才瞒着所有人,假装还是你妻子。”

世玙接过诏书,触着那龙纹宣纸的指尖竟干燥而陌生无觉。她说什么?

言湄愣愣盯着他胸前那一团麒麟锦绣,她终于说出来了。当压力终于消失,她的生命却仿佛轻飘起来,茫然失所,不知何处是归宿。“你不需对我有愧。”

她鼓起勇气,直视着他,“我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明日这时,你在天涯海角浴血奋战,我就回自己家去,平安饱暖,盼你无虞。这样,我们两个都开心,不是吗?”

她舒然而笑,一如往昔的优雅娇俏。

世玙依旧漠然着这一切改变的步速,如堕梦中。

飞雨走了,如今言湄也离开他。飞雨说他什么都有却不知足,她到底为何看不见他的孤单?

言湄也离开他,终于坐实了他的孤单。

一双冰凉的小手爬上他腰间,淡茉的香气胆怯靠近,低头看见她轻合的眼,微翘的唇,惊觉这青梅竹马的知己,实则已是妩媚动人的少女。她紧搂着他,等这一吻。

男子的心不免动荡,亦伸臂持住她腰。

清泪两行,她无言闭目,等候许久,却没盼来那热烈的碰触与交缠。甚至,持在她纤腰上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她不敢睁眼,生怕睁眼就看到梦的破碎。

许久,许久,世玙终于说话,声音却已离得很远。“对不起。……谢谢你。”

言湄缓缓睁眼,世玙空余给她一轮背影,融入夜色。

他们两人仿佛是在重演大婚那夜的戏码。不同的是,他不再了无牵挂,她不再坦然无爱。

他走了,又一次走了。

直到世玙走出很远,确定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言湄才瘫坐在木椅上,任泪声肆意倾泻。

宫外的一处肃然府邸,幽冥低沉。上官浩枫借着星辉闭目沉思,明日该赴瀛洲了,他该理清的思绪,似乎有很多。

然而门外有人嗵嗵的在敲。他猛地睁了眼,太子不用任何人应门,直接踢开,走到他房中的样子暴躁不已。他按剑起身,行了个礼。

“都打点好了?”世玙显然不许上官浩枫说不,“我们现在就走。”

古语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飞雨秉承此铁律多年,却发现在自己身上是全然不适用。比起在汉宫中病发的那一次,这一次好的极快。医人者不自医,她受着瀛医的诊治,病状竟很快得到缓解。

佐纪虽奉了子昭的命严加把关,但给飞雨用的终究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调理药材,膳食也无甚稀奇,她本认为定不会有任何帮助。谁知,在东照台躺了不过三日,她已很有好转。

唯一所值郁闷的是,佐纪小童觊觎着她的捕梦者,日日用他那细长凤目不错眼的盯着。时不时猫儿似的伸个爪,想抢过去,被飞雨毫不留情的拍走。

“这个是他给我的,你少惦记。”东方王妃一脸不快,将捕梦者护的紧紧。

佐纪不愿相让,言语间却不知为何吞吐起来,很是后悔。“可……这只东西是我做的……”飞雨从不知道捕梦者是佐纪做成的,但毕竟是子昭赠与了她,于是坚决不给。他只得作罢,眉宇却依然纠蹙。

“王妃使晚樱挑选了几名宫婢去遗光台照顾那个人,是么?”

飞雨没想到佐纪知道这事,霎时心虚的不言语了。

瀛宫之中,她大概是唯一一个还在关心遗光王的人,几日前在周边瞧过一遭,只觉这昔日王廷如今是通身满地的憔悴损颜。

瀛国初秋的气候依然燥热难耐,早穗每日晨起为飞香舍洒冰珠解暑,被飞雨撞见还要停住手脚,高傲的瞄她。那双眸子中说的正是,若非王如今常常留宿在这里,你是断享受不到的。

而遗光台根本无人管,因为王巴不得他的生父枯萎而死。

人老了入睡本就不易,如今天热的恨不得揭去层皮,东方遥想必夜不能眠的吧。飞雨也恨他,也觉他是令人发指的毒父。但如果东方遥真的成疾,子昭有一天一定会后悔。她苦笑,自己就后悔从前没多给龙篪做些甜食,他在天上是否还在大骂雨儿怕他长胖不让他解馋?

于是飞雨央着晚樱帮她偷偷去照顾遗光王的起居,晚樱自然不敢逆反子昭,拒不从命。飞雨气急,“好,你不去伺候,我就自己去伺候!”

晚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垂珠眉吓的一跳一跳,拉住王妃求她不要去遗光台。“王妃千万不要去啊,那里关着的可不止遗光王,还有、还有……”

飞雨心吊了起来,还有?

晚樱险些说漏嘴,连忙又讳莫的掩饰起来,“总之都是些低贱的人,不宜让王妃瞧见。不管怎样,总有紫姬照顾的呀,王妃别担心了。”

有紫姬照顾,为何还那么的破败不堪?

飞雨几番威胁,晚樱最终万般不愿的答应了,每天暗中去照料遗光台。

佐纪不动声色的收拾眼前器皿,忽而启唇道:“王妃就不要关心无用的人了,不然,倒累了有用的人。”说的平淡,话底有难以掩藏的焦躁恐惧。

飞雨一时费解了。几日之内,先是靡室后是佐纪,这两个子昭的肱骨之臣都劝她不要关心东方遥,并且都暗示她,会有无辜之人因此受难。

正待深问,佐纪却又道:“那句话,有人将它谱曲填词,吟咏成了岛唄。”

飞雨话头被岔开的措手不及,急火火的想拐回来。“喂,你先把话讲清楚,会累了什么有用的人?”

佐纪看也不看她,声音却高了几倍,很是尖利。“……仰望头顶的大树时,也不要践踏了脚底的花朵。这句话,有人将它写成了岛唄。可听说过城南少纳言?”

那些关于大树和花朵的,汉人的话……

满嘴仁义道德的人永远打不过满腹仇恨贪婪的人。

看汉女总想让每个人都过得好的傻瓜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这样的汉人,在东洲之巅统治了百年有余,若不是瀛国出了个东照王,还没有人敢撼动天朝皇廷的无上权威。一句在他看来完全是鬼扯的话,居然也叫瀛人谱成了曲子来歌唱赞颂。

面前这个傻瓜似的姑娘,让聪明绝顶的东照王捧在手心里爱着疼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飞雨见他执拗只得暂时作罢。她对瀛国王廷的官阶略知一二,大纳言、中纳言和少纳言担当着瀛王诏敕的重职,说起来仍是从汉宫学来的官制。

子昭倚重苏我氏内大臣佐纪,三纳言倒似闲职,做些礼仪之事而已。就她所识,加贺大纳言和备前中纳言都是坊间有名的才子。而城南少纳言是个女子,亦才名远扬,且兼任瀛宫女史,与内宫往来极多。

见过城南姬几次,飞雨觉得那是个灵秀敏锐不亚早穗的睿智少女,且瀛国只有贵族才有姓氏,因此城南姬出身必定高出早穗许多。

然而早穗是子昭的高参,城南姬只是闲赋,是无论如何比不得的。

“城南姬?她怎么?”

“是城南‘少纳言’,‘城南姬’什么的一点不严肃!”佐纪不耐烦的纠正,“少纳言听闻了王妃那句话,大有感慨,因此而成曲。”男孩仔细观察着飞雨的反应,“她亦道,说出这种话的中宫定是个有智慧的人,她很想每日陪伴中宫,侍奉左右……不知王妃意向如何?”

瀛宫众人在用瀛语称呼飞雨时便是“飞香舍夫人”,若用汉话,便是“王妃”。而“中宫”此话,还是从城南姬开始的,简洁许多,无论在瀛语中还是汉话中都彰显了她身为正妃的身份,可谓不偏不倚,引得许多宫婢跟着少纳言叫起“中宫”来。

飞雨这才明白,佐纪是想为她换一名贴身侍女,马上拒绝。“晚樱好好的,我才不要换别人!”

佐纪跳将起来,浅金色脸庞滞成了猪肝色,“那汉女你就别叫晚樱与遗光台扯上什么干系!”

飞雨被他吼的愣住。虽然这孩子经常没大没小的朝她吼叫,却也不曾这么失控过。正是僵持,梅花格门忽开,米黄地格覆了一层薄影,淡樱色和衣的娇小女子细步而入,分别向佐纪和飞雨施了礼,抬头方笑的欢欣。

“啊呀,又见着小佐了。”晚樱笑容一闪便蹙,担忧问道,“中宫的病,到底如何了啊?”

佐纪没有答话,只夹了药箱怏怏离去。

飞雨自榻上站起,活络坐了一整天已麻木的双腿。

她在阁中跳来跳去,晚樱有些发怵,许久才忸怩道:“晚樱斗胆,……中宫可否不要再叫晚樱去暗中照顾遗光王了?”她眼底有阴影,泪水积在眸中不敢流出,显是受了气又不敢说。

飞雨哪能许她?从前就听到过她因为自己而被早穗喝斥,这回可又害苦了她。她急的拉住女孩双手,问道:“谁给你委屈了?不许忍着,告诉我!”

“没有谁给晚樱委屈,没有……”晚樱抽噎,额前刘海都跟着颤动,“只是,我不想被王厌弃!中宫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要做王不喜欢的事!”

飞雨手心一下空落,晚樱掩面夺门而出。

那样羞涩而内向的晚樱,竟也会对她吼叫了。

自从成为东方王妃以来,总是被人劝诫,被人警告,被人训斥,无论身份高过她的还是低过她的,都对她不甚满意。没有人维护她,亦没有人宠溺她。

她以为是正确的事,却被所有人匆匆避开。

那一瞬间,忽然明白这里不是家。在彼岸她笃信的种种德行,此岸都要改换。

东照台。

殿外隐有箜篌声丝丝入耳,夕阳淬过金丝般的光缕被阻隔大半,年轻的瀛王瘦削侧影映在屏风之上,双肩凝褐绶带绣图繁复,如光焰之外的一层晕染。胸有紫荆叶蔓绣图,银枝丰标,飘逸耀人。

议事已结束许久,他还没有更下朝袍。

人说东照王从不熄正殿灯火,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有牍在案,一月三十个整日有患在心。或是航运,或是编史,或是今时今日步步惊心的东海态势,他总有事情可担心,一生不曾施舍何人一个美好脸色。

而若此时东照台有人在侧,便会看到瀛王紧锁的眉宇忽然被风拂开了一般,层层开融,直至剪去棱角,和成一个温暖的弧。

因他腰间环着一双纤白小手,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抱着他就不放手。

这个人,便是他的甘霖。

“你有什么好,怎么个个都这么爱你?”

男子听着这赌气的话,微微转了头,“所以说,为了这件事,夫人是要勒死我吗?”不管长到多少岁,飞雨抱他永远是六岁时的方式,生怕被他甩开,于是用尽吃奶的劲头缠着他的脖颈或腰。

少女不怀好意的又紧抱了些,“就让我抱抱嘛。子昭,至少你会听我的,对么?只要你听我,他们就都会懂了。”想来想去,靡室、佐纪、晚樱都是听子昭心意的,只要说通他就一切都好。

子昭神色骤冷,“放开。”

飞雨吓了一跳,她还没说是何事,怎么他就发脾气了?嘟嘴憋气,拳头攥的紧紧。子昭含怒视她,眼神扫到她袖底紧握的拳。左手拇指上浅淡伤疤,忽然划进他心中。总有些事会在刹那间使一切都不再重要。

伸出的指尖将要触到她的拳,女声直直插入,切断了这渐起的温情。

浅麦色裙脚进入飞雨视线,是早穗,惯常颐指的语气,见到王妃也自与没见到一样。

“王,您要见的那人,在外面等着。”

“今日不见,叫她回去。”

早穗显然犯难,“可……她本是日日通报的。”

子昭没有答话,霎时锋利的瞳光却令早穗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他喝退来人后想继续方才未完的事,他的妻已经站远了,冷冷斜视他。她始终不是敏锐之人,然身为女子的直觉让她对某些事不言而明。

是紫姬,不然他因为她在这里而不能见的女人还能是谁?

飞雨懊丧,“是不是紫姬?”紫姬可以去照顾,她却不可以,连问问都会马上叫他生气。即便不是妾室,紫姬也是对他很特殊的人。

“夫人说是便是。”子昭暗自欣赏她吃醋的样子,甚是受用。

此刻的欢愉,略能减些淤积在心头的忧患。

直到妻子彻底转身而去,才觉出一丝不对。早穗回到身边,同他一起看那一路踢开桌椅的纤影,她却毫无笑意,长叹一声,“王为何不告诉中宫实情?”

“你疯了。”子昭敛了微漪的笑意,平静作答,“怎能告诉?”

早穗不忍拂他难得的幸福,仍是道:“王不懂女子的心。任何事也好,都不会比‘丈夫对其他女人很不同’更难受,王还是快去安慰中宫罢。”话毕,她不快的瞥瞥边门,方才那人等候的地方。“想来她无什么事,不过一定要找借口与王讲话罢了。”

提到遗光台中的女子,子昭显出几分疲惫,按了眉心,闭目不语。再睁目,眼神中已带了利意,刺向早穗。“她是真的无事么?”

早穗被盯出几分惧意,薄唇微颤,不愿说出那句在心中翻滚煎熬的话。

她了解王,也了解如今遗光台中阴暗的幽灵。若说出,就没有回头路了。

子昭静静视着她,几年来无论靡室佐纪,抑或紫姬,都不曾比早穗贴他更近。他撤了逼视的狠意,如今温和待她,她的真话便只能堪堪奉上。

早穗颤声,“她不喜欢晚樱常去,她要晚樱死。”

她没有再求,因为听到了王一个轻飘的字,随意就丢掷在她面前,落地成谶,不容转圜。

后面跟着一句话,但不过让卑微的生命更加可怜。

次日,飞雨被靡室请去时,正是兵练休整期间。

他在磨洗一只弩器,乌木镶金有纯银的羽,流线优美而犀利,持在手上隐隐吃重却威力十足。因机械构造精妙,远程对敌时弩箭射出的力度与迅猛都较一般弓箭强出三倍有余。

靡室向来是持刀的,这是第一次见他用弩。弩器对于飞雨并无任何美好的回忆,她瞧了一忽不免怔忡,闷声道:“伤人性命的物事,偏偏越造越高段。”

纤指捻起旁侧小几上的另一只弩器,与他正擦洗的一模一样,然而作工粗糙些,似乎是仿造的。

靡室倏地起身,将它夺了回来。他目光如冰锋般划过飞雨,“伤人性命?你错了,我从不伤人性命。”

飞雨不解。

靡室哐的一声将弩器拍回原位,眯目打量她,“我只取人性命。”他目凝一线,“这才是胜利的意义。”

那残暴的眼神让飞雨一阵战栗,“那如果你的敌人胜利了呢?他也该取你性命,不然就毫无意义?”

“正是如此。”靡室目凝一线,“若是输掉了关乎荣誉的战争,就该去死。若敌人来杀,我谢他;若敌人不杀,我就自刎。荣誉失掉了,这条贱命也没有留存的必要。”他轻蔑的瞄着飞雨,“你们汉人不会懂的。”

飞雨亦轻蔑的瞪回他,“这么说,上回比剑你输了。快去自刎!”

靡室哈哈大笑。“与你比剑是什么‘关乎荣誉’?不过教你开开心罢了。难道说我和佐纪小童斗蛐蛐儿输了也要自刎么?”他忽转严肃,“什么事都是这个道理。人们会为最看重的东西或人而毫不犹豫的赴死,所以如果有什么人死了,你不要太过伤心,因为她死时是甘愿的。”

飞雨摸不着头脑,靡室先讽刺再安慰,她竟听不懂他的意思。“到底怎么了?”

“你回去吧。”靡室烦躁的挥挥手,“他们的事,该做完了。”

他知不是她的错,嘴上也在安慰她,但心里没法不怪她。这里并非天州,没有什么劳什子的仁政。王的确冷酷无情,但唯有这样的王才能带这个死国走上活境。

靡室轰隆隆的声音让房中灰尘飞扬起来,落于弩器,不减银锋半点犀利。

天朝皇太子将要驾临海岛了,航海纪的风帆已然扬起,有人要拓疆建业,就必要让他的船桨扫平一切阻隔。瀛王挟贤妃换独立的事不会被忘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海约根本是一封死讫,定了瀛国的死期。

王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薄冰之上,独立不过是将他放在烈火上炙烤的第一步。

怎样在航海纪中保得瀛国不亡,他已寝食难安,日夜忧心。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亦怪不得旁人。

然而,一个十几年没有一晚不活在忧患中的年轻王者,你如何强求他宅心仁厚,光明磊落?

靡室回过神,王妃已消失,她急匆匆冲回飞香舍,但她什么也不会看见,那里大概丝毫不曾沾染血腥。早穗吩咐手下将该死之人带离飞香舍,因为王不希望王妃瞧见任何刹目的事。

那里应该正候着姿容大方、才华出众的城南少纳言。她将汉人的话谱成岛唄,在这个死国吟唱,让所有崇拜着冷血暴戾的东照王的瀛国人伪饰片刻的和平宁静。

遗光台。

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异味呛鼻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

踏足在阴暗潮湿的东照台中,飞雨掩住口鼻只开了面朝东南的窗户——海畔有时风硬,若是放进通堂风对老人也是不好的。她玉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然而还是逼着自己向里走,并且要快,因为时间实在不多。

寝殿中无人,她进来时瞧见庭院躺椅中有个佝偻的身影,想必是东方遥不堪室内恶臭,出去打发时间了。她手脚麻利的将污秽不堪、霉湿了一大片的被褥更换一新。她端详了一会儿,又俯身将这低矮床榻拖到了向阳的位置。

这样如果她以后难得找到机会来偷换被褥,至少阳光好时可晒到这床,不至长霉。她还将身上携着的一小袋白醋敞开口放置在屋角,可吸异味。

飞雨退了几步,打量几番,觉得暂时只能照顾到这些。

以后的事……

他大可将她与晚樱一样对待,想杀便杀,人头落地连声息都不出,事后连解释也吝惜做出。人命在他眼中,真是分外不值钱。他杀她至亲的人,也杀他自己至亲的人,磨牙吮血,等闲视之。

可那是晚樱。

那是伺候他长大,一心爱慕他的晚樱。那是平素沉默羞涩,却会在她面前失控的大喊“我不想被王厌弃”的晚樱。

那天她急匆匆赶回飞香舍,早穗若无其事的引见了城南姬,好像晚樱从未存在过。

“晚樱呢?……她怎么了?”

早穗这才想起,微笑道:“晚樱做了忤逆王的事,王给她的选择是,离开王宫或者死。”她低头施礼,表示不想再多说,必须告辞,“因此,无论怎样都要为中宫换一名侍女了。”

“你给我站住!”飞雨喝住了一只脚已跨出殿门的早穗,“你们到底把晚樱怎样了?”

“不是说了,有两个选择么?”早穗说话颇有些漫不经心,“晚樱选择了后面的那个。”

飞雨脑中嗡的一声。这才明白为何靡室安慰似的说,如果有什么人死了,你不要太过伤心,因为她死时是甘愿的。

她紧紧咬唇,泪珠滚落下脸颊。靡室的警告,佐纪的警告,为何她从来不听?为何她就是抱着“子昭不是坏人”的美梦不放,害了那么多人还不知悔改?

从大安寺回到飞香舍,一炷香的工夫,晚樱已经不在,连一滴血也找不回来了。

可面前两个女人根本不懂她哭的是什么。

城南姬莞尔微笑,“从此由我来侍奉中宫,不会比从前的人差,因此请中宫不要流泪。”

“晚樱她、她……”

“是,她的愿望已经被满足。”早穗笑的娴雅,“因此她是很开心的死去的。”

遗光台。

在飞雨失神的工夫,身后一个全身裹黑的娇小身影无声而至,晶眸紧眯,瞄准她右肩举起了弩器。她甚至冒着被飞雨听到的危险向前走了几步,因为实在太渴望一击中的。

飞雨正呆立,却听得脑后响起嗵的一声,紧接着是右肩皮肉撕裂的刻骨剧痛。她听到声音时下意识的闪身躲避了,然而大病初愈身手还不十分利落,肩头牵着旧伤被洞过,她晕厥前只瞧见一张稚嫩脸孔自面前一闪而过。

在她背后,一个绛紫的身影惊呼出声,“薰——”

飞雨刚要辨出这熟悉的女声,却再也抑不住剧痛,遁入了一片混沌黑暗。

不知多久后,她被一盆冷水浇醒,整条右臂毫无知觉。她的以眺圣剑,正在几尺之外那女孩的手中把玩。她挣扎着坐起身,却觉右臂重的抬不起来。她听到东方迟薰冷冷的声音。“再乱动,那条手臂可就真的废了。”

东方迟薰坐在不远处的雕花乌木几上,两条细腿轻轻摇晃,含笑打量着飞雨,仿佛她是她陷阱中的瘸腿猎物。飞雨不理睬她,依旧奋力想起身,她无趣的撅了嘴,跳下小几,朝飞雨伤处狠狠踢了一脚。

飞雨重尝痛不欲生的感觉,冷汗浸湿了全身的衣裳,只想再回到那晕厥无知中去。她右肩已被鲜血淌满,隐有紫黑的毒迹,将水袖都染的殷红发暗。她咬牙忍住愤怒和疼痛,盯视着东方迟薰,“你想怎样?”

东方迟薰吐吐舌头,嬉笑着挤眼睛,“你都不问我为何没死?告诉你,是哥哥让伊露卡救了我,他哪里舍得小薰为你死?至于我想怎样……还没想好,是再给你一顿鞭子,还是索性把你双臂都断了。你可以选一样。”

女孩俏生生的欢快语气丝毫不像正谈论着残暴的酷刑。

飞雨回想起那日东方迟薰纵身入海的样子,自嘲愚钝。她从未见过东方迟薰的尸体,怎能就确信她死了?

伊露卡可以将她托起送到子昭怀中,自也可以救东方迟薰。

她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想要多保存一些体力,留待逃出生天。

东方迟薰蹲下身子,恶狠狠的瞪视飞雨,“我很讨厌你的侍女将鼻子伸进这里,我最讨厌她装作可怜我,我看见她就会想起你。我叫哥哥杀她,哥哥就会听我的话杀她。”

晚樱?

飞雨登时怒不可遏,晚樱竟是因她而死?

东方迟薰快意的打量着飞雨血流如注的右肩,“若我叫你死在这里,哥哥大约也不会怪我。”她又举起了弩器,近距离瞄着飞雨的眼睛,漾起一丝恶笑。那纤指刚要松开弩器机关,耳边却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小薰,住手!”

飞雨认出了那弯曲萎靡的身形,是东方遥,头发披散着,稀稀疏疏。他衣衫脏乱破败,失魂落魄。比起汉皇的丰标如神,这与他年龄相仿的瀛王已垂垂老矣,如至将终之年。

东方迟薰冷笑着偏头去看父亲,一点敬意也无。“怎么?你还想为汉女求情?果然是个改不了的狗奴才,见个汉人便是主子。”

东方遥听了女儿的谩骂轻蔑,眼中刹那有怒意闪过,然而只不过一忽的工夫,坠落无声。“……你和你哥哥,还有那乳臭未干的小苏我氏,合谋演了那样的一场大戏,欺骗彼岸,迷惑天朝,不正是为了将她引回他身边么?”

“住口!”东方迟薰歇斯底里的打断了老父,怒瞪父亲的双目满是仇恨,血红将裂。

东方遥不再说话,却别有深意的看着地上的飞雨,褐色干枯的眼珠中勾起窃笑,正是十一年前他唤着子昭离开她时的样子。

东方遥见她迷惑,再次阴毒开口,不过是对着女儿的。“只要我有生,就不会让你哥哥坐上瀛王之位。呵——,就因为这样,他自导自演了那毒父杀子的好戏,顺理成章的篡位,不是么?”

这话中亦有刻骨仇恨,那刻骨的诅咒绝不能生于父亲和儿子之间。飞雨心惊,他说只要他有生就不会让子昭登上王位,他为何对自己的儿子如此仇恨?

东方迟薰拉着弩器的指关节泛着绝望的白,嗖的一声,她闭了双眸。

飞雨重伤在地,已无力阻止,却见女孩身侧被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重重一撞,改了她攻击的线路。

弩箭擦着东方遥耳畔呼啸而过,穿窗而出。

待她定睛看去,收入眼中的果是她料想已久的人——紫姬。她撞倒了小薰,一面费力起身一面用那尖细的声音训斥,“主人说过,不可以杀死他。主人要他活着看他将瀛国治理的更好,你怎么忘了呢?”

小薰讪讪爬起,居然没有对紫姬大吼或拳脚相加,只气喘吁吁的继续逼视东方遥,不敢再妄动。她对紫姬竟有对哥哥一样的服从。

飞雨却无暇去嫉妒紫姬了,她脑中将东方遥的每字每句来回数遍,忽然懂了,钻心般的疼痛。

怪不得佐纪说,汉女,谁说我没有办法保护世子?你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傻乎乎的回来了么?

她果是……傻乎乎的回来了。

她那样狠的伤了世玙的心,只为跨海回到这里,看他平安,看他无虞。

她在东照台外为他浴血奋战,要不是靡室相救,右肩险些第三次被东方迟薰射穿。

围攻东照台那日,裹着黑巾手持弩器的首领正是东方迟薰。果然是她带人攻打了东照台。

她用自己的身体抵挡着黑巾死士的刀剑,现在才知道那些原本是他自己人,根本不会伤害他。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欺骗,都是欺骗。

心就在那刻被狠狠剜了一刀,血肉碎落一地。

这时耳边起了沸沸的人声。她凝目瞧向窗外,遗光台的侍卫急急而归,面上都是焦急惶恐的神色。

他们身前,殿门大开。

飞雨眼角堪堪扫到子昭白袍的衣角,下一刻他就到了她身边,怒目而视。他眼神从飞雨血流如注的右肩擦过,对着瘫软在一边的老父,吐出了一个决绝的字。

“杀。”

字音未落地,他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大步离开。

“放我下来。”

“休想!”子昭怒吼的声音让飞雨全身一震,直到两人独处,他才将因惊吓而生的愤怒完全倾泻,“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飞雨怔怔看他,却觉他冷酷的面容与东方迟薰的渐渐重合,幽深,陆离。“何必杀他?灭口?已经晚了。东方子昭,他没看到你怎样将瀛国治理的更好,他只看到你一辈子阴谋算计,欺骗所有人。”

她凑近他的脸,微眯了眸,语气如风过塘,呼出的气息愉快的触碰他俊美的侧颜。

“你从来不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我却傻乎乎的当了你的救命恩人。”

子昭脚步猛的滞住,连手臂都失了力道般松弛,她险些掉在地上。他瞬时回神,继续拥紧她的身体,向前踽行。

然这一场凌迟般的虐言,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若没有我,你那场戏还演的下去么?若没有我,这场和亲的戏你要跟谁演呢?”

混蛋,放开手!

飞雨在心底喊着这话,直到两人的脸同样苍白,子昭仍紧抱着她不放手。她拢起全部恨意,继续恨戳他残存的、千疮百孔的自尊。

“原来你这样费尽心力演戏给汉人看……喂,你懂不懂‘戏子’二字是什么意思?那些把脸涂白之后手舞足蹈逗皇帝笑的人,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不需你杀任何人灭口,我早知道你撒的谎了。”飞雨呵呵笑着,泪却止不住流下。酸混杂着苦,仍是要经由她自己的唇齿吞下,“你竟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配?”

海岛土地在入夏后绵软不堪,软底鞋踩上去亦生了厚重足迹。

子昭一步步走着,海水仿佛倒灌,岛屿成为一片漫无边际的沼泽,眼前漆黑晦暗。

任何关于尊严的努力,在她面前都是徒劳。

你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配?

他不配么?

挺起了脊梁,将她揽在怀中,仍然不配?

“把你的手拿开!”飞雨哭的声音都变了形。她右臂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身体怎样挣扎也脱不开他的钳制。

他不再凝视她,只手指深深按入了她的肌肤。

她始终不曾记起初识时他的狼狈,若她记得,便会记起对那个男孩的怜惜。他如何能遭受重创后依然高昂着头,不对任何人屈服?

若她记得,便会懂他此时高昂着脖颈是因为受了来自她的重创,才故作逞强。他眼神茫然而钝,脚步都有几分踉跄,只是依然紧抱她,本能般的不能放松。

她莫名心疼,可分明她疼的更多,又怎能对他让步?

他们都在流血,一个看的见,一个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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