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白大褂立即围着三具冰棺上的管线接口逐一检查确认。
“抗凝剂注入!”莱昂博士第三道指令一下,就看见一根连接冰棺的透明管内有紫色液体开始流动。
几分钟后,莱昂博士又下达了第四道指令:“一级升温启动!”
那名站在一排电闸前的年轻医生就把一把老式闸刀推了上去。很快,就有白色的烟雾从冰棺上升腾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莱昂博士继续下达了十多次升温指令,冰棺内的温度才从-196℃一步一步地上升到36.5℃。
又过了几分钟,莱昂博士下达了开棺指令。只见几只机械手伸向冰棺,把棺盖向侧面翻卷开来。
“心电刺激机电极接驳,自动伺服呼吸机接驳!”随着这道指令,让冰冻休眠人苏醒的关键环节启动了。原来悬于上方的许多线缆自动向下延伸,最后都在自带探头的导向下准确地插进人体的各个部位,那个从自动伺服呼吸机上延伸出来的面罩也牢牢地扣在了几位休眠人的口鼻上。
“启动电极刺激,自动伺服呼吸机输氧!”随着这最后一道指令,一阵有节律的电刺激开始作用人体,冰棺中的人体开始随着刺激的节律抽动起来,同时,自动伺服呼吸机也开始按照活人呼吸的频率往肺里抽压氧气。
大约五分钟后,肖恩母亲心电仪上那根平滑的直线开始上下振动,振幅由小到大,很快接近正常人的水平,紧接着肖凌和王雪的心跳曲线也上下舞动起来。
听到现场的欢呼声,肖恩知道一定是几位亲人苏醒过来了,他赶紧跑到解冻现场去看。莱昂博士摘下口罩,兴奋地告诉他说:“您母亲和您的两位亲人都有心跳了,过程很顺利,凭我的经验,他们这种情况应该苏醒得很快。今晚我会给他们输几种启动各器官功能的药物,再输一些营养液,我估计明天上午他们就会苏醒过来。现在没什么好看的,他们的脸也罩着,因此我建议你们先回去休息,等他们苏醒过来我再派人去叫你们。”
“真是太好了!”小月欢叫着跑到莱昂博士面前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谢谢您,莱昂博士!”
莱昂博士拍了拍小月的肩背:“这是我们的职责,不用谢我。”
“小月,听莱昂博士的,我们明天再来。”肖恩把小月拉过来,紧紧握住莱昂的手说:“谢谢谢谢,您也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肖恩一直在住地等莱昂博士的消息,可直到下午都不见动静。肖恩知道情况不妙,就亲自跑到解冻中心去看。刚好看见两名医护人员把母亲从冰棺中抬出来,放到旁边的移动病床上。他的两位先人已经躺在旁边的移动病床上了。
“我母亲怎么样了?”肖恩急迫地问。
一位正在往移动病床的支架上挂水袋的护士说:“病人只有呼吸和心跳,没有意识复苏的迹象。”
“那两位呢?”
“都是这样,只有呼吸和心跳。”
“怎么会这样?莱昂博士呢?”
“到院长办公室去了。”
“你们要把他们推到哪里去?”
“莱昂博士让我们把他们转到普通病房接受观察治疗。”
肖恩俯身看了看母亲,发现母亲的面容跟34年前比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感觉稍稍瘦了一些。他再看看肖凌和王雪,发现两位先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五官都长得很端正,脸色稍显苍白,皮肤有轻微脱水的感觉。看着两位先人,肖恩的内心异常复杂。现在盼着他们苏醒,要是他们真的苏醒过来,我该怎么面对他们?他们又将怎么来面对自己的后代和现在的世界?我与他们之间有共同的话题吗?我们能像同龄人那样正常交谈吗?我们之间应该遵循伦常而长幼有别呢?还是因年龄相仿似弟兄般相处?还有我的母亲,她34年前就没能醒过来,在沉睡34年之后,会不会有奇迹出现?如果母亲苏醒过来,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呢?看到现在这个沧桑人世,她会怪罪我们让她苏醒过来吗?
肖恩在纷繁杂乱的思绪中走进院长办公室。西蒙院长、莱昂博士和威尔斯三人都在,他们都半躺在沙发上聊着什么。见肖恩到了,西蒙院长站起来请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倒了一杯咖啡递给他:“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派人去请您呢。”
“是不是我母亲他们出问题了?”肖恩不安地问。
“还是我来说吧。”莱昂博士的嗓音显得有些疲惫,“您母亲和您的两位先人还是出现了我们害怕出现的情况。他们都只有心跳和呼吸,却没有意识复苏的迹象。从昨天解冻过程的表现来看,他们是应该很快恢复意识的,我们正在回顾我们所做的每一个环节,但还没找到问题具体出在哪个环节。”
“那他们还有恢复意识的可能吗?”肖恩有些失望地问。
“可能是有的。我们还需要对他们进行观察治疗,一周之后,如果还苏醒不过来,那就……”莱昂博士停顿下来看了看肖恩的反应,“那就基本没有希望了。当然,如果真是那样,您也不用太难过,因为最近这种情况很多,包括美国第67届总统摩根先生也是这种情况,我们遵循他在冷冻前的意愿于今年为他解冻,结果他的意识始终没有回来,半年多了还处于植物性生存状态。”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找到原因了吗?”威尔斯问。
“我已经带着一个这方面的团队在抓紧研究,我想结果很快就会出来的。”
“唉。”肖恩只剩叹气的份儿了。
莱昂见肖恩情绪低落,为他打气说:“肖恩先生不必太难过,这样吧,您给我一周时间,一周之内我一定竭尽全力,一周之后再看结果吧。”
“好吧,也只好如此了。”肖恩不想再听那些安慰的话,站起来向三人拱手告辞。
肖恩决定留下来陪伴母亲和两位亲人,小月和玛丽也跟着留了下来。他们天天都跟肖恩一起守候在三位长辈的病床前,为他们喂水,为他们擦身,还经常贴着他们的耳朵说话,希望用浓浓的亲情去唤醒他们。
一周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足以让他们体会到时间的无情和珍贵,他们以身心俱疲的代价并没有换来应有的回报。莱昂博士用脑波仪扫描了三人的大脑后对肖恩说:“实在抱歉,我已经尽力了。他们大脑的海马回和前扣带回中都没有量子云存在,他们的意识已经抛下他们的身体,再也不会回来了。”
肖恩虽然已经预感到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你们不是正在对这个问题加紧研究吗?是不是很快就有解决的办法了?”
莱昂博士无奈地笑笑:“我们的研究成果已经在整理总结之中,现在我可以提前告诉您我们得出的结论:意识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它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离开它所依托的载体,人脑中的意识一般住在前扣带回中,有时也会暂住到海马回中去。意识是有‘自觉’的,我们把它叫做‘意识本能’。‘意识本能’能够促使意识在它的载体失去活力后弃之而去,让意识本身不至于在一具没有活力的躯体上浪费时间。意识的这种本性促使意识在一个一个的活体间‘轮回’,通过一次一次的‘轮回’不断成长、提升,但意识成长、提升的目的又是什么?意识又是依托一种什么机制来实现在载体之间转移的?我们却无从知晓。这应该是一个很深奥的哲学问题,要想依靠人类的意识去搞清楚关于意识本身的一大堆问题我们目前还办不到,这就跟在重力环境下自己想把自己举起来差不多。好了,可能我扯得有些远了,听起来也太玄。最后我想奉劝肖恩先生一句,别太难过,一切自有定数。”
肖恩并没有完全信服莱昂博士的结论,他还对母亲及两位先人的苏醒抱有一线希望,因此他请求院方暂时维持他们的存活状态。但威尔斯却代表院方向肖恩提了个条件:只有答应接任国际联盟主席,院方才会满足他的要求。
这一次,肖恩却耍了个心眼,他对威尔斯说:“请先维持我母亲和两位先人的生存状态,等我考虑成熟后再答复您。”
49、
肖恩的拖延战术很快被威尔斯识破了,他等了肖恩一个月,但得到的答复还是“等我考虑成熟后再答复您”。第二天,院方就打来电话:限定肖恩在三天之内把人接走,不然院方就会撤下三人的生命维持系统。肖恩知道这是威尔斯在逼他就范,但他确实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因为在这样的末世时代,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承担国际联盟主席这副担子。他只好找西蒙院长商量解决办法,西蒙院长显得很为难,但最后还是对他说,如果他愿意承担全部维持费用,就可以继续让三位病人在医院留置半年。
回到爷爷的老宅,筹钱成了肖恩和小月的主要任务。离开地球三十多年,肖恩已经身无分文,国际联盟曾承诺给他一笔补偿费,但至今都未兑现。好在信子善于持家,临走时为小月留下了一些积蓄。可这笔钱只维持了三个多月,医院的催款电话又打来了。在这当口,威尔斯也打来电话问肖恩考虑成熟没有?肖恩还是不肯就范,一口回绝了威尔斯的要求。怎么办?没有钱就得把几位亲人从医院接回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归于寂灭。肖恩试着跟小月商量,说奶奶他们其实已经死了,这样的结果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把他们葬到老爷爷的旁边吧。小月还是固执地认为奶奶没有死,她求爸爸再等他们三个月,她相信要不了三个月,奶奶就会醒过来跟她说话的。小月把一方大印章从一个精美的盒子里拿出来交给父亲,告诉他这是爷爷临死前交给妈妈的,说是祖先传下来的皇帝的玉玺,是用蓝田玉雕刻的,是无价之宝。肖恩捧着这块传家宝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末世时代艺术品和收藏品的价值。他在昨天才看到一条信息:一场世界级的拍卖会上,梵高的“向日葵”和拉斐尔的一副名画居然无人问津,一颗英国女王佩戴过的“蔚蓝之心”钻石项链也只以它历史最高价的万分之三成交。
玛丽见肖恩难过,立即飞回美国替他想办法。玛丽找到FT中的那帮老人,很快为肖恩凑齐了余下两个多月的维持费用。
但两个多月确实太短,转眼就到了最后期限,医院已经提前三天打来电话请肖恩做好接人的准备。肖恩已经无路可走,只好再次厚着脸皮向威尔斯求助,但威尔斯还是那个条件,只要肖恩答应就可以让他母亲无限期保存下去。肖恩内心非常纠结,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就算他没有解决的办法,但他至少可以帮着他做出决定啊。爸爸,你究竟在哪里?你还在这人世间吗?
那天晚上,肖恩久久不能入睡,他非常渴望找到自己的父亲。找到父亲也是爷爷的遗愿,是爷爷为他安排的最后一个任务。但父亲在哪儿呢?他当年只说要到西藏去,西藏那么辽阔,叫我怎么找?他当年一声不吭就狠心离开了,要是知道母亲成了这个样子,他会这么办……
不知不觉间,肖恩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脚下是灰白的云朵,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看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也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他只是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云朵中的某一朵,在一股温暖气流的吹送下轻飘飘地飞着。大地在下面显得很远,清清的河流在苍茫的山脉之间流淌,都很快向身后的远方退去。这样飞了一阵,下面出现了一座座巍峨的雪山,空气变得清冽而稀薄,蓝天干净而悠远,太阳在西边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不知飞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蓝莹莹的湖泊,那是一种纯净的蓝,蓝得让人入迷,蓝得让人心醉,就像一块纯度极高的蓝宝石,被谁随手丢在了这座纤尘不染的雪域高原上。在那片蓝色水域的后面,一座高高的雪山兀然耸立,显得雄浑敦厚、卓尔不群,像一尊沉静的巨佛安坐于圣洁的湖岸。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岸边的缓坡上,一片粉色的桃花开得正艳,像一抹淡淡的彩霞被谁随意地涂抹在蓝白分明的山水间。肖恩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那片随他一起飘飞的云朵也停驻下来,静悬于水平如镜的湖面上空。肖恩迫不及待地向那片桃林坠去,很快发现自己已经漫步在色彩斑斓的桃花丛中。起初,肖恩尽力敞开心扉,让身心在这片无边的色彩与芬芳中迷醉,他甚至祈求时光从此不再流逝,让自己就在这种迷醉中一直不醒。但他很快发现,这片桃林无边无际,像个陷阱,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他害怕了,害怕自己成为一个受到封印的幽灵,害怕这片由色彩与芬芳幻化出的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他开始闭上眼睛在内心奋力呼喊:爸爸,救救我!爸爸,指引我!……等他睁开眼睛,发现前面的桃树下面,一条小径依稀可辨,一直延伸到桃林深处。肖恩一阵欣喜,顺着那条小路信步走去,不久就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再寻声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桃林的尽头。前面就是那座卓尔不群的雪峰,那股叮咚叮咚的泉水就是从半山上的一个山洞里流淌出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山洞好奇怪,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吗?肖恩还没确定是不是要去看看,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飘起来,一直飘到半山腰的洞口前,接着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了进去。
等肖恩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跪在一个暗红色的蒲团上。在前面一步远的另一个蒲团上,一位慈眉善目的喇嘛盘腿而坐,他身披褚红袈裟,双手掌心朝上叠于腿腹之间。在他身后,有一轮柔和的淡黄色辉光若隐若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你就是肖恩吧?”喇嘛发问,声音听上去空旷而悠远,像是从他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是的,大师,我是肖恩。”肖恩听到从自己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显得很轻,好像一阵风都可以把它吹散。
“渴爱纠缠,惑人心智,让人无法证悟世界的真相。你受困于“渴爱”二字,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大师,请你点化我吧。”
“缘来缘去,随缘随化,化有化无,有我无我,无我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