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府南三百里。
落霞村外。
一群少年正在嬉戏打闹着,骑着竹马,挥舞着树枝,虽然此时正值中午,日光直晒,烤得路边的石头都是滚烫的,但是这些少年的玩性正浓,哪怕是大汗淋漓也并不在乎。
并且从他们的嬉戏打闹当中看得出来,一进一退,分进合击,都是颇有章法,显然受到过点拨的,不过这也本是寻常事情,只因为这时乱世已至,人间界当中颇多变故。
只因为此时乱世已至,人间界当中颇多变故,这落霞村虽然风调雨顺,没有强大的外敌入侵,已经算得上是整个大陆上面少有的桃花源一般的地方。但村外也是有着被魔化的稻草人,旱蟒,巨型癞蛤蟆,鱼人等等怪物不时出现,更是有着成群结队的棍犬和刀犬作恶,军队屡剿不灭。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民间的壮丁,还是孩童少年,也是会被村子里面的退伍老兵,教头组织起来,尽快尽早地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手段,比如基础的剑术,拳法等等。
若是天赋不错的人,那么就能早早地感应到自己的潜力,引天地之气入体成为修炼者。否则的话,在这样残酷的世界上,没有一定的自保之力真的很难生存下去。
终于,少年们也觉得疲累了下来,纷纷坐倒在了树荫当中喘息抹着汗,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了一起,有的高声谈笑着,有人拔下旁边的薇菜嫩芽在嘴巴里面嚼着,有人像狗一样的吐着舌头喘气……总之这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动弹。
“杜彬!去打点水!”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斜靠在了旁边的桃花树上叫道,语气当中颇多霸道之意。
一个瘦弱的少年站了起来,胸膛起伏得很快,看起来十分劳累的模样,看了那叫唤的高大少年一眼,然后默默的走到了旁边拿起了装水的几个竹筒,然后塞在了怀里,准备去打水。
那高大少年见到了这瘦弱少年杜彬看来的一眼之后,立即就站起来怒骂道:
“看看看?你他娘的还不服气怎的?”
这高大少年一面怒骂,一面就顺手抓起来了旁边的一块土坷垃对准了杜彬砸了过去,旁边的少年也是纷纷起哄帮腔,拿起土块树枝帮忙砸过去,显然在同龄人当中杜彬的地位最低,平时就受尽了欺负。
少年杜彬只能用手遮住了头,任凭石块砸在了自己的身上,碎裂,然后默默地提起竹筒在烈日下小跑开去,眼中的倔强之意却是格外深刻,若火星四溅的铁凿深深贯入石头的刻痕一般。
杜彬的父母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照料,所以杜彬的身体相当瘦弱,远不如同龄人壮实。
好在杜家虽然农耕传代,历代也是有累计下来了诸多藏书,颇有家底。因此虽然留下杜彬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却也还能让杜彬继续念书识字,不过需要杜彬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去亲戚家开的客栈里面做打杂的店小二,省下来的钱能让他继续买书来看。
只是这一份让这孤儿在乱世里面挣扎的薄薄家底,也是招来了麻烦,此时杜家家中仅存下来的三亩田地,也被贪心的亲戚郑家盯上了,一直想要染指,郑家又攀上了村子当中的退伍老兵周平,在村子里面横行霸道,所以虽然有看不顺眼的,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之前欺负杜彬的郑大牛,就是郑家的儿子了。
杜彬读过书,认识字,也曾被送去外面的镇子当中,在客栈里面打杂做事,便是早早的接触到了这个社会的复杂和阴暗,比普通的孩子还早熟得多。对于杜彬来说,深深的知道要想摆脱此时这样噩梦一般的生活,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早日领悟到自己的天赋成为修炼者,这样的话,就能进入武馆,学习到熟练运用体内元气的一些基础技巧。
有了修炼者的身份之后,无论是之后从军,还是做镖师,或者说是做雇佣兵,冒险者,前方的路都非常宽敞,甚至若是机缘适合的话,还能拜入各大宗门当中,一飞冲天,光宗耀祖。
当然,最重要的是,杜彬也就可以离开落霞村这个带来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地方。
因此,虽然普通人当中领悟天赋,成为修炼者的几率十中无一,并且杜彬远比同龄少年病弱得多,他也是在咬牙坚持,希望有一天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夏天的桃花林已经没有落英缤纷的景象,而是绿叶累累,一个个指头大小的青桃点缀其中,阳光在落叶地上投射下斑驳的光影,离开了身边的这群同伴十余丈之后,他们的叫骂和嘲笑声就彻底淹没在了树林当中,余下来的只有偶尔出现的素鸱的清脆鸣叫声,温热的空气里面有着草叶的清香,杜彬的心也就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听着落叶和枯草在脚下发出的沙沙声音,信步朝着前方走去。
很快的,杜彬就离开了桃花林,暴露在了灼热的日光下,他反而提高了自己的警觉性,因为这已经预示着离开了村子周边安全的区域,虽然这附近也是人们常来的地方,但也经常有耳闻被攻击的事件发生。
接着,杜彬循着小路来到了平时打水的泉眼旁边,这里流淌出来的清水清澈甜美。
此时杜彬也是走得浑身流汗,立即就趴到了旁边的青石板上面痛痛快快的喝了个饱,然后惬意的打了个饱嗝,这才将身边携带的竹筒取出来灌水。
听着泉水灌入竹筒咕嘟咕嘟的声音,杜彬打了个哈欠,觉得困意也是随之袭来,不过他旋即睁大了眼睛,因为在这咕嘟咕嘟的竹筒灌水声里面,忽然似乎混进去了什么奇怪的声响……
“这个是!?”杜彬猛然像是被人拿铁剑狠敲了一下脑袋似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回身过去,立即就瞳孔收缩,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直到脚后跟传来了接触到水的感觉才止步。
原来,在杜彬的来路上,赫然出现了一头直立行走的怪物,其浑身上下都有一层墨绿色的鳞片,脑袋像鱼,巨大而翻卷的鳃一张一合,每一次张合之后,嘴里面都会吐出少量的白泡,它的身形与人类似,散发着一股鱼腥与腐烂混合的味道,其胸口处,还有一个冰晶形状似的诡异伤口……
当然,最具威胁性的,还是它带着蹼的前肢和脚掌上的锋利爪子,可以很轻松的切割开人的皮肉,甚至对皮甲都有一定的贯穿效果……不用怀疑上面这句话的准确性,因为这就是一头对普通人来说威胁性非常大的鱼人了。
杜彬每年都有听说关于无辜的民众死于鱼人袭击的消息,至于牲口就更多了,他上个月还亲眼见到了一头被鱼人袭杀的水牛的残骸——内脏被掏空,大半个身躯被啃得只剩余下来了白骨,只有牛头保留了下来——此时杜彬还记得那头死牛空洞泛白望向天空的眼球,上面还盯着一只绿头苍蝇,忆起时,那感觉即便是大热天当中脊背上也寒气直冒!
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一头鱼人的威胁至少也是等于三头狼!
只是,鱼人通常情况下都只是活动在了水源充足的地方,比如说河水,或者湖泊的附近,并且往往都是以家庭的形式群居,这里只是有一个泉眼和一条小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成年鱼人?
陡然之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杜彬脑海里面首先是因为恐惧一片空白,然后就强行抑制住了转身就逃的冲动,因为武馆里面的龙教习,还有退伍老兵都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们,遇到敌人后马上转身逃走的行为异常愚蠢:
因为敌人可以好整以暇地看准自己背后露出来的弱点,然后利用它们惊人的爆发力,毫无顾忌的猛扑上来!!
“慢慢地弯下腰……”
“将武器横在胸前……”
“死死地盯住敌人的眼睛……”
“留意敌人的膝盖,因为要做出任何行动,都是率先从膝盖发起的……”
在这样的致命时刻,在这样很可能就是生命当中仅存的几分钟,杜彬居然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脑海里面的一切杂念都被摒弃掉了,耳朵里面响起来的就是武馆里面教头刻板着脸说出来的教诲。
——这也是现在对他来说最有用的东西!
杜彬攥紧了手中的武器,虽然这只是一根木棒,但他可以安慰自己总比什么东西都没有好,而他握住木棒的手掌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只是当杜彬看到了这鱼人的眼睛的时候,他却是生出了一种荒谬而愕然的感觉,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捕食者的贪婪与凶狠,那双眼睛里面充斥的居然是死鱼一样的呆滞,茫然,死气沉沉,尽管是在盯着你,却根本没有聚焦起来,仿佛自己是透明的,它的眼神彻底地穿透了过去。
并且可以见到,这鱼人身上大块大块的鳞片都脱落了下来,下方裸露出来的是腐烂的脓疮,流淌着黄白色脓液,发出了阵阵恶臭。
“莫非,这家伙是生病了?”杜彬的脑海里面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伴随着这个念头,他心中立刻萌生退意,举着木棒却是情不自禁地开始倒退,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背后就是小溪,虽然是一条流淌着清澈水流的小溪。
“哗啦”的一声轻响,这是杜彬的右脚踏入小溪以后发出的声音,然后他就很干脆地失去了平衡,踉跄着摔进了溪水里面。
等到杜彬好不容易从溪水当中狼狈爬了起来,已经是眼前一黑,那头被惊动的鱼人已经像是泰山压顶一般,猛烈地扑了上来,杜彬疯狂大叫着并用木棒去挡,但是这鱼人当头就是一爪抠了下去,看起来相当结实的枣木棒立即就“咔嚓”的一声断折掉了,更是其势不减地对准了杜彬的怀中抠了下去。
这一下的结果,必然是开膛剖肚,肠肚齐流的惨状,那些惨遭鱼人屠戮的水牛,便往往都是这样的死法,不过杜彬吃了这一爪以后,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只是心中一片绝望,只当自己要死了,猛然大叫一声也是狠劲发作,双手一下子就抱住了这头鱼人的胳膊,与之扭打了起来。
扭打的过程当中,杜彬也是遭受到了鱼人的利爪的猛烈伤害,并且这鱼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体温极低,呼出来的气息扑在脸上,更是无比寒冷。
只是杜彬已经是豁了出去,他尖叫,他大喊,他狂吼,他用牙咬用手抠用脚蹬,想尽一切办法来攻击对手——虽然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对敌人造成太大的伤害。
然而这样的缠斗过了几分钟以后,杜彬忽然停住了自己的一切行动,他剧烈地喘息着,发出来的“呼哧呼哧”声可以说是清晰可闻,挥起来的拳头停在了空中,一道暗红色的鲜血宛若小蛇那样,从他黑色的头发下面蜿蜒流淌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杜彬看着面前的一切,闻着那刺鼻的腥臭,有些目瞪口呆。
因为面前的这只对普通人来说可怕的怪物,已经瘫软在了自己的旁边,厚厚的鱼唇里面流淌出来的是暗黄色的血块,并且从鱼鳃当中,也是喷吐出来了大量的淡黄色液体和冰块碎屑,并且扇动的频率也是十分缓慢,不时还抽搐一下,这却是显然的已经处于半死弥留状态的模样了。
“我竟然杀掉了这只怪物?这怎么可能?”
带着强烈的难以置信,杜彬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当中跳了起来,用力去扳这只鱼人的脑袋,果然在它脑袋的后面,大概是颈椎的地方发现了一片淡蓝色的鳞片。
杜彬看着这片鳞片,呼吸急促了起来,立即用自己带着鲜血的指甲将之捻住,然后狠狠的撕扯了下去,这一扯之下,这淡蓝色的鳞片立即就脱落了,鳞片下方出现了一个明显的伤口,立即就喷出来了一股淡黄色的体液,足足有两三寸高,喷了十来秒之后才停歇了下来,这鱼人抽搐了几下,然后便彻底地死去了。
这块淡蓝色的鳞片有一个很正式的称呼,叫做息鳞,乃是覆盖在了鱼人要害处的鳞片,一旦被撕扯掉的话,下方脆弱的血管就会爆掉,那流淌出来的淡黄色体液就是鱼人的鲜血,简单地来说,一旦失去了息鳞的话,那么这鱼人就必死无疑。
因此中州皇城为了鼓励剿杀这些妖物,早就颁布谕令,一片息鳞可以在官府处兑换二两银子,三片息鳞就可以兑换到一头牛。
此时杜彬看到了掌心当中还带着粘液的息鳞,这才肯定自己竟然真的赢了,他瘫坐在了旁边的地上,端详着这息鳞,想了想以后,顺手就扯下了鱼人的一根爪子,然后在上面写划着什么。
做完这件事以后,杜彬才发觉胸口处痛得厉害,刚刚解开外衣,就见到胸口处滚落了下来好几个断掉的竹筒,这时候杜彬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有被鱼人开膛破肚,感情是藏在怀中的取水竹筒挡住了那一抓的绝大部分威力……
绕是如此,杜彬的胸口上也是有着一条明显的伤口,血水都洇湿了内衫,而他此时心神一松懈之后,才感觉到了自己羸弱的身体开始发出激烈的抗议,全身上下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地方都不痛的,并且这样的疼痛当中,混合有伤口的剧痛,筋骨过度使力的酸痛,汗水浸入伤口的刺痛……简直若海啸一样的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子就覆盖住了他的全部意识,使得这个羸弱的少年很干脆地就昏迷了过去。
在杜彬昏迷之前,他恍惚见到了似乎有一团无法形容的凝练寒冷光芒,一下子从鱼人的尸体当中飞射了出来,一下子就没入到了自己的胸口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杜彬的感知里面,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年,甚至漫长得仿佛像是一生。
他觉得自己仿佛化身千万,行走在了这大地之上,默默的看着云卷云舒,世间百态,厮杀征战,爱恨情仇,历史的浩荡画卷在他面前一副一副的展开,而他只是无声的看着,心中无悲无喜,处于完全旁观的态势。
忽然,有一天,他觉得十分疲惫困顿,则是朝着空中飘飞而去,似乎经过了一个漫长,深邃,黑暗的通道,最后的目的地,却是在一株奇异而瑰丽的大树之前。
可以见到周围环绕着长达百米一般的丝絮状光芒,若枝若叶,看起来就仿佛是漂浮在天穹上一样,本身就若艺术品那样令人赞叹,更是充满了生命力。
紧接着,杜彬就有一种与大树融为一体,心中无限安静祥和的感觉,似乎只愿意就这么一直待下去。